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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捷只好辩解:“陛下,他们实在言过其实了。臣哪有什么计策?所谓拔野古残部,其实只是一个乌奈特勒的骑兵队罢了。他们不敢和肃州军队硬碰,只在附近县乡滋扰,可心里一直惦记着肃州城呢。是臣说可以分一队兵马假称外出收粮,而偷偷绕回来埋伏在附近的白铁山,乌奈必定会来碰碰运气,留守的主力边迎边退……”
皇帝打断她:“乌奈特勒真会上钩吗?这人好像已在边境晃荡好多年了啊。”
“陛下明鉴。这人确是和咱们交手已久,又熟悉汉字,常以能读《孙子》为荣,只是未能领略其中诡谲变幻之意尔!看到咱们旗鼓划一、退而不乱,他确能悟到那是引诱。所以要让士兵们装作旗鼓参差,喧嚣杂乱的样子。他们也练了一段时间才装得像模像样呢。”
皇帝扫了她一眼:“乌奈比你我都老上一大截罢?怎么你一副老对手的语气?”
崔捷心中“哎呀”一声,低头答道:“陛下,臣也是听一些老兵说的。所以那点子功劳,根本不足挂齿啊。”
皇帝放了她准时离宫。崔捷出了光范门,内侍把云骊牵来,她走得几步,心里忽有所感地回头眺望,灿烂的晚霞照亮了半个天空,延英殿前的光顺门投影其上,巍峨矗立,雄伟壮阔,上面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地望向这边。
陛下是在远眺他的锦绣河山吗?一个人站在那么高大的建筑上,不由得更显寂寞了。
五月初四刚好是旬假。崔捷早几日已见许多大臣在胸前或腰间佩戴香囊、布虎,有些爱开玩笑的还佩着壁虎、蜈蚣之类。她也把娘留下的坠子挂在第一枚纽扣上应节。
经过凤山花房,伙计捧出两瓮上好花蜜,说是篆儿托人送来的,崔捷大感欣慰,请他们帮忙直接送到崔府去。街上好多小摊儿在叫卖滴沥当啷的小挂饰,她却兴致索然,只顾漫无目的地低头乱走。
被人狠狠撞到几次后,她才发现自己已身处人最密集的东市。
她无奈地笑笑,可笑容一瞬间就僵住,前面街角处有个青衣男子一闪而过,她急走几步追上,那人很快又淹没在熙攘的人潮中了。
她在左近兜了几条巷子,想要放弃,回头却一眼瞥见那人站在路口茫然四顾,她努力地挤到他跟前,叫了一声:“丁大哥!”
“丁大哥?那是谁?”
崔捷完全呆住,这,这怎么是陛下啊!?易容术大有长进了,倒扮起斯文书生来了。
皇帝向四周迅速扫视一遍:“我和什么人长得很象吗?哪里象?”
崔捷还没细想就冲口而出:“是……衣服象……我错把你认作其他人了。”再看一眼发现其实他穿着黑色衣服,她也四面张望了一下,心里嘀咕:刚才莫不是看花眼了?
皇帝审视着她的表情,“到底是谁?”
崔捷拼命搜肠刮肚:“唔……就是今年一起应考但名落孙山的丁姓士子,还以为他没回乡呢。”
皇帝仍盯着她看了一阵,后来目光扫到她胸前的坠子,那是一只如雪晶莹的白玉兔,雕成捣药的动作,眼睛是一小粒红色玛瑙,圆嘟嘟的肚子,可爱的耳朵和短尾,非常逗趣。
皇帝终于笑了,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托在掌中给她看,是一片白玉雕成的荷叶,上面趴着一只伸着舌头的金蟾蜍。
“我也学你凑凑热闹,虽然和衣服不搭。”他低头把这小挂饰扣在胸前。
他这一番动作引了不少藏在暗处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崔捷低声问:“陛下,你怎么在这里?赶快走罢,别呆这儿了。”
“我想从延兴门出城,随便走走,但好像走错路了。”
“这边是春明门啊,延兴门还远呢。”
皇帝立刻下了新决定,“你带我到春明门吧。这儿能把人挤干了。”
春明门出去就是万年县了,皇帝还叫她去租两头驴来,等两人高兴上路她才暗叫一声:“怎么回事,我不是应该劝陛下回宫才对吗?”
大道上往来的车马骆绎不绝,因春明门临近东市,行人以运货的商人贩子居多。但也经常见到大群的孩童叽叽喳喳地跟随父母入城游玩,一个个都在耳垂、鼻尖或额头涂抹了雄黄酒,女童们更互相争论谁涂的花比较好看。
崔捷嘻然,难不成她们在摹仿梅花妆?
皇帝笑着问:“敏直,你小时候喜欢涂在哪里?”
“我?我就在鼻子上抹一点了事。”
皇帝拍拍自己的额头:“我就在这儿写个大大的‘王’字。”
崔捷差点笑出声:陛下想扮老虎?平常人应该不敢这么写吧。
道旁或远或近地有些低矮绵延的山坡,树丛稀稀落落,杂草遍地横生,不过总比光秃秃的好看。
有个山坡却与众不同,不但开满了红艳欢腾的杜鹃,坡顶还建了一个小石亭。两人免不了上去看个究竟。
石亭没什么出奇之处,就是旁边立的一块大石头好玩,上面刻着一首“诗”,字体很秀丽。
送郎送到五里亭,
送到五里难舍情,
再送五里情难舍,
难舍天下有情人。
两人都看得傻眼。皇帝说:“原来这儿就是五里亭!闻名已久了,但离长安没有五里吧?”
“陛下知道它的掌故?”
皇帝大笑:“掌故倒不知道,我只听说每年嘉川回洛阳探亲,长安城最出名的歌伎都要聚在这里给他饯行。”
“陛下恐怕接了不少御史台弹劾的折子吧?”
皇帝笑着叹气:“可不是。他这么花名在外,别人都不敢把女儿嫁他了,哪象守素,老早就成亲,孩子都要生了。”
崔捷淡淡地笑了笑:“陛下,它的来历可和风流韵事无关,反倒是个伤感的故事啊。传说说的是万年县的一位姑娘送心上人上京赶考一直送到这里。所谓‘五里’指的是离万年县五里。那人考了进士后就把她忘记了,姑娘抑郁而亡。不知哪位有心人立了这亭子纪念她,这满山的杜鹃也不知道是野生的还是其他有心人偷偷种的。”
第十六章 端阳节(下)
下午,崔捷回到家中,门房老伯告诉她有位大夫来寻,说她委托仁安堂采买的药材已到货,请她即往昌明街取。崔捷停下脚步,心中诧异:我几时叫人代买药材了?但脑中立刻想起了在街市中瞥见的那个青衣人的身影。
门房低声说道:“老爷,这儿出去承宁街就有同康医坊,名声也不比仁安堂差啊。况且这附近的人谁不认识老爷?您要买东西他们断不敢欺客的,远了就难说了!”
崔捷快要发笑,老伯还怕她脸嫩被人痛宰呢,也不想解释这么多,匆匆抛下一句话就转身离开:“没事,我这便去会他一会。”
昌明街隔了四条长街,真该骑马过来的。仁安堂不愧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医馆,气派的主楼远在路口就已望见了。崔捷在大门外拦住一个学徒打扮的人问:“你们馆中是否有位丁大夫?”
那人挠挠头:“没有啊。”
崔捷无奈,要形容相貌她也说不出来,一时竟想不出对策。在附近徘徊良久,腿也觉累了,就想随便找间店子歇歇。
走了几步,身旁有位小童抱着一条黄毛狗崽跑进一家小酒馆,童稚的嗓音嚷着:“洛大哥!帮我看看阿虎是不是病了!”
崔捷不禁跟着进去,果然见到那位青衣人侧身坐着,低头检视黄狗的身体。崔捷走到他面前,他笑笑示意请她等等,对那小童说:“你都喂甚么给它吃了?”
崔捷实在佩服,他这回换了副慈眉善目斯文样,一身仁安堂学徒的衣服,和长安城溶合一致,可不再是土气的乡下郎中了。
丁洛泉教小童该买甚么药,怎么服用,小童高兴地抱着狗跑开了。
崔捷在他对面坐下,丁洛泉说:“我还以为你要玩到晚上才回来。”崔捷愣了愣,自己认错人,又和皇帝出城游玩都被他看到了?
丁洛泉笑着说:“那人是谁?真不懂你怎么会弄错的,我明明比他好看多了。”
崔捷不想回答,只抢白道:“你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
丁洛泉没再追问,打开桌上一瓮雄黄酒,刺鼻的气味霎时弥漫四周。他伸食指进去蘸了一下,出来时指头已变成深深的桔红色。
崔捷见他对食指反复端详,笑问:“你不会想涂脸上罢?”
“这酒实在调得太浓了。就算只洒墙角,那气味也能伤人。最近有几例病人让我很怀疑是酒的缘故。偏还有人以为喝了可以杀杀肚子里的虫,那怎么得了。”
崔捷忽然想起一事:“你小时候喜欢涂在哪里?”
丁洛泉笑答:“我通常会在额头上写个王字。”
崔捷有点吃惊:“很少有人这么做的罢?至少我没见过。”
丁洛泉奇怪地说:“朝廷又没说不准,为什么不行?是他们没想到而已。”
过了一会,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我现在姓洛名泉了,你再叫错,我会有大麻烦。”
崔捷点头,也放低声音问:“既然这儿不安全,为什么还要来?”
丁洛泉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摇头感叹:“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穿帮了,哪知道竟然还没有……不过,是真没有吗?我还以为你早该辞官远遁,看来你已官迷心窍,忘乎所以。”
崔捷气结,站起来转身就走,丁洛泉追上来说:“难得碰见大夫,你不想把一次脉?不收钱的。”
崔捷还没答话,手腕已被他握住,她想挣开,他眼神恳切地盯着她:“别动!”崔捷又不好在大街上做太大的动作,只好站定。他似模似样地把了会儿脉,崔捷一感觉他略松动了点儿,便用力甩脱了离去。
第二天便是端阳节。颖王请了所有五品以上京官到他花园中饮宴。平日亲王与大臣交往是要避着些嫌疑的,但这次皇帝也来,大家就无须任何顾忌了。王府歌伎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双双媚眼纷纷对准了皇帝抛去。
皇帝愉悦开怀的很,毫不推辞地接受群臣的敬酒,君臣一片和乐融融。
座中只有崔捷一人如坐针毡,因为坐在旁边的裴子明自入席开始就一直很在意她配的玉兔挂坠,看得她害怕,又不想被人灌酒,就告了醉悄悄溜出去。龙武军的士兵三人一队地在不远处巡逻,这才有点皇帝驾临的意思。
到了外面开阔地,和风一吹,酒香肉气顿时一散。她把玉兔解下来,郁闷地看了一阵,才默默地放入怀中。
颖王这个园子占地不大,风格专向秀美小巧发展。崔捷穿过一条矮矮的蒲桃架长廊,那头的景观可奇特,有许多巨大的太湖石不规则地堆砌、排列、散布着。
在其中走了一会儿她发觉很不对劲,这石阵好像是个迷宫,总让人兜回到长廊去。
皇帝来时,刚好看到她一筹莫展的站在那儿观望。他笑着走过去说:“真没用,跟我来。”
起初还走得蛮顺畅,后来皇帝也犹豫不决起来:“我以前走过一次的,有点模糊了。”
崔捷等他慢慢回想,他却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绕过几块巨石,钻到一个假山洞中藏起来。
妙的是有个人比皇帝更熟路十倍地匆匆跑了过来,躲在他们左前方的一块大石后。崔捷吃了一惊,那是陆校尉啊,真难得见到他这么慌张鬼祟的样子。
皇帝还握着她的手,她微微挣了挣,却似乎被握得更紧,再挣,终于挣脱了。
此时已入夏,他们早换了薄薄的麻葛料子的衣裳了。崔捷惊觉紧靠着皇帝那边的手臂和肩膀都忽忽地发烫,她再不敢和皇帝挤在一起从石缝中向外看,身体也移开了一点。
皇帝感觉到她的动作,低头嗅嗅自己身上,暗暗叫惨:洗了七天的艾草浴,自己只剩下草味没有人味儿了。他也向旁移开一点儿,免得把她熏倒。
外面一阵细碎脚步走近,一个美丽的少女出现了,手里拿着一把洁白的羽扇。
这样眉目如画的美人总是过目难忘的,崔捷认得她是杏园宴上见过的云阳县主。她头上戴的榴花簪子如真花那样鲜艳夺目,和橙红色的襦裙搭衬得天衣无缝,崔捷真有点儿看呆了。
县主低头看看地上浅浅的被他们三人踩乱的脚印,辩不出该往哪个方向去,脸上委屈万分,眼眶中泪珠开始闪动,端的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藏在大石后的陆辰凝望着她,表情十分不忍,彷佛恨不能立刻冲出去抱住她似的。这状况真是瞎子都看得懂演着哪出戏了。
崔捷让出位置给皇帝看,他瞟了一眼,很不以为然地大摇其头。
陆辰还是没能忍多久,在县主掉泪之前走了出去。县主脸红,强作镇定地说:“我……丹阳县主送我的礼物呢,她没叫你捎过来么?”
“丹阳县主会另派内侍送来的。”
“太后……还是不让她出宫么?她送我什么?”
“好像是个蝎子样的簪子。”
崔捷心想: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