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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桌边坐下,低声说:“我们家就只我与小女阿云二人,早些年我还有些力气,能入山打些猎物糊口,近两年腿脚愈发不便,也只能靠着里正这个位置,稍许帮衬家中,阿云便常常入山采些常见的药草菌菇,拿出去卖,也好补贴家用。”
问皓小声道:“原来那些草药是那小娘子采的,倒的确不容易。”
狭小的房间内寂静了一会儿,吴老汉捶了捶腿,继续道:“我的腿脚素来不好,去年冬日又入了寒气,疼得不行,家中柴火也烧没了,竟是一病不起,阿云去借了柴火也不顶用,我日夜疼痛不能起身,阿云心里着急,便顾不得寨子中的禁忌,在深冬进了山,这一进竟是过了整整一天才出来,出来时带着好大一颗灵芝。”
吴老汉紧皱着眉头,衰老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仿佛极其不愿回想起这些事来。
“她卖了灵芝,给我买了药,然而从那天起,阿云说话时,总会有另一个声音同时响起,那声音同阿云极像,但又很古怪。初时声音微弱沉闷,倒还没什么关系,但越到后头,那声音便越大,如今,即便阿云一声不吭,那妖魔也会模仿她的声音说话,这事儿也瞒不过寨子里的人,他们都说是阿云惹怒了山神,才降了这样的灾祸,因而我们同寨子里的人的关系,也日渐疏远。”
吴老汉揉了揉鼻子,不再继续说下去,深深吸了几口气,他抹了把脸,站起身道:“几位若是嫌弃老丈这儿不干净,老汉也无话可说。”说罢竟是准备送客了。
秦召南从袖管中抽出纸扇,轻轻敲在吴老汉的手腕上,笑吟吟道:“诶,老丈这话可是见外了,我们几人都不信鬼神,怎会为了这点小事便走。倒是令爱的事,不若让她出来给问皓瞧瞧,也可能是什么偏僻病症也未可知。”
沈辽白瞥了一眼神色淡然的楚愆阳,便知此事并不难办。
“这……”吴老汉有些犹豫地看向问皓。
沈辽白忙道:“他是京城出了名的医者,医术高明,我们也正是看中他这一点,适才带他过来的。”
问皓瞥了沈辽白一眼,沈辽白并不看他,继续耐心道:“世上疑难杂症何其之多,若是不寻个医师瞧瞧,又怎么能断定这便是妖魔附身呢?”
这鱼木寨中并无精通医术之人,若是哪家得病,大多都是自己上山采药服用,吴老汉先前以为是阿云当真惹了祸患,因而并未带她去首府的医馆看病,只是带着阿云前往山脚下的神仙庙里祭拜,却也无用,如今听得沈辽白一说,心中隐隐一动。
他踌躇片刻,大约是沈辽白清秀斯文的模样太过可信,便叹了口气道:“那就依沈夫子所言,诸位且等一等,我去把小女叫来。”。
秦召南“哗啦”一声打开折扇,扇了几扇道:“明明是我先提出的,怎的到了最后竟是沈君的功劳?”
含章懒洋洋地用余光瞄了他一眼,道:“大冬天还摇折扇,也不怪吴老汉没将你的话放在心上。”
秦召南却未把含章的话当回事,嬉笑着玩着手中的折扇。
沈辽白站到楚愆阳身旁,道:“真的能治吗?”
楚愆阳半合着眼,简洁利落吐出两个字,“不知。”
沈辽白怔了怔,惊讶道:“难道你们先前未曾商量好么?”
那头问皓听见了,苦着脸道:“哪里来的商量,沈夫子你方才口气未免太大,名动京城的神医……若是被我师傅听见了,我非掉一层皮不可。”
沈辽白欲要再问,却被楚愆阳以指封口,他摇了摇头,沈辽白只得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吴老汉便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低着头显得怯生生的小姑娘,身上穿着蛮族少女的服侍,头发束在有彩线绣样的帽子中,看侧脸倒是个秀美的姑娘。
吴老汉对阿云道:“来,见过这几位贵人。”
阿云稍稍抬起头,她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声音来,然而只顿了一顿,众人便听到从闭着的口中传出了女子特有的尖细声音,“见过贵人!”
阿云蓦地伸手捂住嘴,她脸色极其苍白,眼眶也微微泛红,却并没有哭出来。
吴老汉叹了口气,道:“就是这样,她明明并没有开口,却还是有话语声从她身体里头传出来,这不是妖魔又是什么……”
沈辽白安慰道:“未必如此,且先让问皓瞧瞧罢。”
问皓从未见过这种病症,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也顾不上男女有别搭上阿云的手腕,片刻后惊疑不定地抬头看了看阿云,松开手道:“她体内的确有别的东西,是活物,光号脉却不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可怎的是好?”吴老汉急忙问道。
问皓眼神游移,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他擅长疑难杂症,却并不擅长治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更何况此时连阿云身体内到底是何物还不得而知。
正当众人沉默时,阿云喉间又传出一声:“怎生是好?”
沈辽白皱了皱眉,他总觉得这一声要比方才粗了一些,犹豫片刻,问道:“不知阿云姑娘是否有哪里不适,比如喉间似乎总有异物?”
阿云抬眼瞧了瞧他,点了点头,又看向吴老丈,吴老丈便道:“初时那声音不大,阿云倒也说过,说是喉间仿佛总有什么梗着,有些难受,但是并不碍着说话与吃东西,难不成跟这有关?”
秦召南摇了摇扇子,若有所思地道:“这样说来,仿佛我以前也见过这样的病症,只不过没有令爱如此严重,当时那医者也是翻了好些奇闻异志,方才治愈了那病人。
”
沈辽白忽然开口道:“是应语虫?”
他也是猛然间想起,在楚府那间小楼中借阅的种种书籍中,无不提到岭南多毒虫,其中也提到过这种奇虫,这应语虫对人并没有什么大的危害,它个头极小,会随着风进入人喉中,接着便在那处用口器刺一个小口子,将自己吸附在其中,随着时日增加,它会逐渐开始模仿寄主的声音,声响也会逐渐变大,到得后来,若是寄主说话,抑或是有人与寄主说话,它便发声,重复寄主和他人的言语,故而称为应语虫。
沈辽白解释了一番,吴老汉便急急追问道:“那若真是这怪虫的缘故,该如何治疗?”
秦召南突然问道:“阿云可识字?”
“识字的,”吴老汉道:“老汉我只有阿云一女,我将她当做男儿抚养,她打小便跟着我同汉人接触,某些方面甚至比我还在行。”
秦召南点点头道:“我回忆中,似乎是取来医书,念上头药草的名字,念到哪儿那应语虫不应了,那味药便是治它的。”
这是个十分新奇的治疗方式,问皓便回屋将自己带来的医书取来,他将医书递给阿云。阿云攥紧了书,数次张口,却无论如何不敢发出声音。
沈辽白柔声道:“不碍事,我们并不在意你的怪异。”
阿云怯生生地看了看他,咬了咬嘴唇,艰难地开了口,开头声音还十分微弱,带着气音,到后头便正常起来。
她每说一个词,应语虫便跟着说出来,尽管声音相似,但那情景还是令人有些悚然。
念了好几十页,当阿云念出“雷丸”之时,过了片刻也未曾听见应语虫的动静,阿云深深吸了口气,又念了一遍,应语虫依旧毫无反应。
问皓喃喃道:“那就……就是雷丸了?”
“雷丸是什么?”沈辽白问道。
问皓摇了摇头,“就是早上夫子你还问起过的,竹苓的别称便是雷丸。”
问皓将医书取回,仔细看了看,便道:“磨碎了用水煎服便可,也不需加旁的药草了,吴老丈,您现下便可以去准备了。”
好容易得了希望,吴老汉连忙应下了,便去院子中将晒干了的雷丸都取了来,磨成粉后以水煎熬,很快便将一碗药汤端到了阿云面前。
阿云怔怔地看着那碗药汤,抬头看了看吴老汉,吴老汉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喝吧。”
那药汤才煮开端出,冒着袅袅白气,阿云也顾不得烫,很快便将药汤喝了下去,还未完全喝完,便皱起眉来,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问皓立刻道:“别忍着,吐出来,要吐出来才算好。”
阿云连忙将手拿开了,手按在胸口呕了两声,一团红色血肉便混着浑浊的黄水从喉中吐了出来。
那肉团不大,形状却肖似人形,一出来在地上蠕动了一会儿,便再也没了动静,倒是一股子腥臭味,重地叫站在门口的含章立即将门打开了。
沈辽白微微弯下身子,轻声道:“阿云姑娘,你可以开口说话了。”
阿云踌躇片刻,细声道:“阿……阿爹。”屋子里一片安静,过了许久,阿云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吴老汉将她搂在怀中,也是老泪纵横,嘴里不停地道:“苦了你了,我的儿啊……”
“想来他们父女俩必然有许多话要说,我们这些外人还是先出去吧。”沈辽白轻轻叹了口气。
当晚,阿云做了许多菜,吴老丈更是开了一坛子酒,道是要好好谢谢沈辽白几人。
即便沈辽白并不善饮酒,也推辞不过,只得喝了几杯,吴老汉喝干碗中的酒,将酒碗摔了,站起身来道:“几位贵人,这些薄酒小菜实在不足以报答各位的恩情,我与阿云也商量过了,这寨子中若是实在无人愿意带诸位入山,那便由阿云来担当此任罢!”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飞虫玄蜂
最后休整几日,一行人便在黎明时分,趁着寨子中尚未有人声之时,进了越秀山。
越秀山并不高险,但冈峦连绵,与白云山相接,是广州北面的一道天然屏障,且因着五羊传说,越秀山一带为仙人所居之说也广为流传,因而当地人对越秀山颇为敬畏。
阿云带着沈辽白等人从山脚一处小道进了山,这是寨民们春夏进山采药打猎所走,小道清晰平整,没什么危险。
入了山,便觉愈发潮湿阴冷,沈辽白裹紧了身上的大麾,听走在最前头的阿云向他们讲述这越秀山的传说。
大约是前两日方才能开口说话,阿云说话还有些不太流利,“周夷王时,越秀山南面就建立了‘楚庭’,便是如今的广州。秦末汉初,南越国建立之后,南越王在这里始建了‘任嚣城’,后扩展为‘赵佗城’。南越王以番禺为都,因此越秀山别称为越王山。”
沈辽白叹道:“这赵佗也当真是个人物,‘任嚣城’这名字飞扬跋扈,倒也不失其英雄本色。”
阿云抿嘴笑了,她随手将小道边一株草茎折下,在手中摆弄着,一面道:“毕竟时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寨子里头的人靠山吃饭,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倒是五仙送五羊的故事,他们更津津乐道一些。几乎所有人都晓得这故事,寨子里的娃娃第一个听到的故事便是这个了。”
五仙送五羊的传说沈辽白也是听过的,传说周夷王时,有五个仙人,骑着五只口衔谷穗的羊降临楚庭,把谷穗赠给好人,并祝好人永无饥荒,言毕隐去,羊化为石。
楚愆阳道:“越秀山仿佛也是道教名山罢,东晋时还在此处建了三元宫,不知在哪处?”
阿云手中草茎已然被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鸟儿,她将小鸟儿递给后头的沈辽白,小声回道:“三元宫在越秀山南麓,那儿要比我们寨子热闹多了,遇到上元节这些节日的时候,寨民们就带着他们打来的猎物到那儿卖去,也能得不少钱。”
沈辽白谢了阿云方才接过鸟儿,他头一次瞧见这种小玩意儿,忍不住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笑道:“影青小时候也给我编过,不过没有一次成功的,全散了架,阿云真是巧手。”
得了夸赞,阿云脸颊有些泛红,她腼腆道:“寨子中的孩子们都会,有时候也会编些小玩意带去集市上卖了。”
楚愆阳看了眼沈辽白小心翼翼握在手中的鸟儿,忽然道:“我也会。”
他从路边折了草茎,一边走一边娴熟地将几根草茎来回穿插编织,很快一只体态圆润的鸟儿便出现在他指间。
他将这鸟儿递给沈辽白,道:“按着招财的模样做的。”
沈辽白接过细细一瞧,果然和招财有几分相似,连脑袋上的长毛也用一丝茎叶做了出来。
楚愆阳见他喜欢,便道:“这便送你了,你可有回礼?”
沈辽白怔了怔,抬头道:“你要什么回礼?我并不会这些手巧的活计。”
楚愆阳从他手中取走阿云编好的那只,“那把这只给我罢了。”
秦召南在后头看了这半天,用扇子敲了敲楚愆阳的肩,不怀好意地道:“诶,楚君,你怎能把人家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