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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顺了口气,又道,“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只要肯舍了那颗棋,朕就当这场棋局不在。执意妄为的下场,你只能是满盘皆输。”
天华摸了下手腕,把手里的白子放回了棋罐,正待玉帝脸色舒缓的时候,慢悠悠道,“看来这盘棋今天又要下不完了,臣得先回家翻书参考参考。”
玉帝微愣,问道,“你这是何意?”
天华弯嘴笑道,“微臣平日只顾着栽花浇水,棋艺一窍不通。所以微臣也不懂得输赢有何分别,若是能跟自己喜欢的棋子一起,输,微臣也觉得还好。”
树枝轻颤,白色的花瓣亲昵地贴在天华的鼻梁上。
玉帝把黄布一揭盖在棋盘上,站起身,背手走下台阶,停在那株九里香旁,他道,“也好你再翻翻棋经,想好了来这儿找朕吧。”
他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被层层叠叠的树叶埋没,又道,“南灵真君的事朕心中自有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天华心底忽地一震,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燃烧,停顿片刻才轻声道,“谢玉帝。”
玉帝冷声道,“不必谢朕,早上紫微帝君亲自替他求的情。紫微求情,朕必然给他个面子。有时候,连朕也禁不住要想,他可能真的是潜在的好命。”
又是紫微帝君。
天华还想细问,再回神,玉帝已经走远了,眼前只看得一小片九里香的疏影。
第十七章
南灵真君是在半月后的午时三刻审决的。
今年凡间过得不好,隔几里地的杂草堆里就能寻出一处乱葬岗,还有不计其数的断壁残垣。对此玉帝特颁旨于雪仙子,叫其筹备一场鹅毛大雪盖盖那满空气都散不尽的血腥气。天庭受此波及,南灵审决的那天,天界刚下完场小雪,天气转凉,罪仙台的梅花树长出了骨朵,就要开了。
南灵穿着一身干净的藏蓝袍子,跪在罪仙台的云地上,丝丝凉意透到了膝盖里,他眯了眯眼,说了半月来的第一句话,“真是个好天气。”
仙缘极好的神仙,到哪都是三五成群的架势。这次也不例外,偌大的罪仙台竟像起了凡间的戏台子,左右两边坐满了大仙小仙。大到紫微帝君这种不轻易露面的大神仙,小到南天门新招进天庭扫雪的小天兵,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借着这次因缘巧合都找到了契机。倒是青华帝君和青龙神君都不没有到场,一个说是海外有一条重大的八卦要去听,另一个更是干脆,直截了当地表明立场,“喝酒,我去。给他践行?不去!。
天华独自来到罪仙台特定的位置上,席间也没有看见月老的红衣裳。
玉帝同王母坐在昨夜布置好的两把龙凤椅上,前者阴沉沉地冷着脸,后者笑得可亲可敬,反差极大,众仙在此时统一选择了噤若寒蝉。
“咚——”午时三刻的钟声一敲,玉帝旁边的全通仙人迈着八字步走上前,撩起半截袖子,灰蓝的袖子口亮出一道明晃晃的御旨,眼尾一扫众仙又抑扬顿挫地宣读道,“玉帝诏曰:南灵真君与妖道勾结,藐视天庭条律,引天下祸乱,陷苍生于水火,论其罪当诛。然念其曾助紫微帝君渡劫化吉,除恶扬善,顺应天道,战功显赫。纵览功过,免其一死,三界除名,承受万民苦难,永世不得再返天庭。钦此!”
弯下腰,把手里的御旨递到南灵的眼前,“真君,接旨吧。”
天地万物俱都有名,仙有仙名,人有人名,鬼有鬼名,山川湖海有名,草木禽兽有名。千年以前,斗战胜佛曾在生死薄上除名,自此不限生死。三界除名,同是如此,不限三界,不归于天,不归于地,不归于人,尘世镜无法寻其身,生死薄无法看其命,若生便飘零无根,若死便无轮回,直入无极世界。
说是洒脱,也可说是被苍天所逐。
嘴角像绘画一般一点一点勾出一个弧度,桃花眼里浓浓的笑意恨不得能把整个天庭的积雪都能融化,全通吓的手一抖,刺目的御旨顺势就掉在了下面一双手掌中。心惊胆战地缩回手,只见对面的人紧握手里的御旨,极快在云地上磕下一声重响,再抬起的时候,笑意不减,字字掷地有声道,“谢玉帝恩赦。”
紫微帝君这时缓缓自座位上起身,近到南灵的身前,沉声道,“还请真君摘帽。”
扬手,金黄色的束发冠随之落在脚边,青丝刹那披散。
罪仙台上面无人言语,众仙都在屏息静气地死死盯着跪在大台之下的南灵,仿佛稍一眨眼就要错过一场大戏。众目睽睽里,紫微帝君猛然一甩袖袍,长长的纸卷自袖口而出绕空三圈,众仙名号历历浮现于此,再而拂袖,一管判官笔赫然出现在手中。
“我可不可以有个不情之请?”南灵静心说道。
“朕给你的殊遇还不少么?”玉帝怒斥。
王母在他身侧道,“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你还不允他说说。”随后温柔地点点头,含笑道,“你说吧。”
南灵承情一笑,道,“名字也好,运气也好,我随便你们拿去。但就请把我的回忆留下吧……”他话间一个停顿之后,眼底骤然归于平静,无悲无喜,无怒无怨,一改往日轻浮随便的形象,“我带回忆而来,就自要带回忆而走。”
转目,牢牢盯住罪仙台的一角,“寻不到没关系,忘记了也没关系,既然不能拥有,我就自己记着。”
罪仙台上,谁能再说他南灵真君他没有真情?
玉帝长叹口气,点头应道,“好。”
紫微帝君执笔点入南灵的印堂,经开水煮泡的朱砂墨直烫进五脏六腑,脑门上冒起蒸蒸热气,硬生生把七魂八魄分离个七荤八素。一笔一笔沿着眉心、鼻梁、人中划过,如万火烧心,最后停留在咽喉处狠狠一点,直直烙下一块朱砂印。
一番刑罚下来,恍惚耗尽了半生的生命力,只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哆嗦着手扶着膝盖一寸一寸地跪起身。尴尬地想发笑,喉咙又仿佛是灌下了一壶煮沸的热水,如同刀割,想咧着嘴角笑一笑都成了困难。无奈地摇摇头,弯起双眼,桃花眼里登时饱含了无限的笑意,南灵轻轻一拱手,扬长而去。
罪仙台下而后刮起一阵强风。
漫天纸卷在此时盘旋不停,密密麻麻的方正楷书转成一圈黑白交织的屏风盖住众仙的视线,混乱之中,一条蟠龙呼啸而出追下罪仙台。
紫微帝君又一摆袖,“屏风”逐渐缩小,最终化作一本仙名册重新归拢于广袖之中。
众仙眼前一片清明,再回首,罪仙台下风声歇止,只望得凡间雾霭茫茫。
散场的时候,众仙相互拍拍肩安慰一番就藉此多出个举办茶话会的理由,天华表现得很主动,“就去仙女湖吧。”
全通仙人看了眼他,似有所思。
茶话会的根据地在仙女湖。
仙女湖细说也不在天庭,但离得很近,抬头一丈就是南天门,为此玉帝就把它划分到了天庭的地界。那里风景秀美,人烟稀少,极受仙家青睐。天华偶然去过一次,当时刚好是春分,日子是三月二十一,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仙女湖的冰水初融,流水潺潺的碧波映着蓝天白云,四周是铺天盖地的野花,殷红的,灿黄的,淡粉的,莹紫的,纯白的,混合在岸上的如黛青山里,美不胜收。湖上还有一叶扁舟,坐在里面感觉有点恍惚,当时还有个新来的小仙问他,这小船是在天上游还是水里划。
今年天庭里又新招进几位小仙,相同的问题再一次在仙群中被提起。
“笨蛋,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旁边,有仙朗声说道,话音刚落,又是“扑通”一下落水声。
循声回头看去,提问题的小仙显然不知被谁推进了湖中,四下狂乱地拍打水面,不一会儿就够到递来的竹竿爬上湖岸,湿哒哒的头发垂在肩头,样子好不狼狈。岸上的众仙见此皆捧腹大笑,天华同样也是嘴角一弯。仙女湖水天一色,常常有新来的小仙掉到湖里以身试真假,叫岸上的他们笑得尽兴,久而久之就成了个不成文的传统,每次前来都要连哄带骗乃至暗中作祟直到有人落水才肯作罢。五百年过去,这个胡闹的传统依旧流传了下来。
湖岸上的小仙已然笑作了一团,蓝滢滢的天空下野花芳菲、欢声笑语,仿佛五百年来什么都没变,这期间,有离开,也有补缺,连数目都没有变化。
远处,紫微帝君背影站得笔直,天华踱步走到他的身侧道,“我还从没见你来过。”
紫微帝君浅浅地“嗯”了一声,道,“我和她来过一次,不过当时还是隆冬,山上除了寒冰什么都没有。”
他对她的回忆多是在战场,难得有一年打仗打到了这座山脚底下。仙女湖的美如画也在凡间传遍,只是碍于它的距离一直鲜有人去过,几日来连连不断的胜仗终于撩动了那颗如石头一般的少女心,生拉硬拽地就把他拉上了山。寒冬朔雪,哪有什么如诗如画的好风景可言,一步一个深到腿部的脚印,绯红的小脸被狂风吹得鼻涕眼泪一起流,先前风花雪月的大好心情早就吹出了九霄云外。之前之后也曾学过人家去度良辰美景,每每都是如此一般悻悻离去,戏文里唱出天的浪漫仿佛与她出生就和她泾渭分明。
偏头看到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天华出言问道,“为什么当时不去拦她?”
总归是“众星之主”,哪怕就是去凡间历劫身边也要有诸神护体,时时刻刻与天地通灵,虽说神仙不便插足凡事,可他紫微帝君的脸面谁又敢驳?他不信他救不回一缕孤魂,他更不信堂堂帝君在云霄殿内挡不住一个妖怪。
含笑的脸很快地又恢复如常,肃冷的脸对上他的视线一本正经道,“她死了,就要走六道轮回,她犯了错,就要受惩罚。凡间即便是天子犯法,也讲与庶民同罪。”
“可是……”
“灵君,仁者不仁。”
湖岸又突然喧哗起来,几名新来的小仙撺掇着众仙吵吵囔囔的要往树林里瞧上一瞧,天华回头正要跟上队伍,身后的神仙却低低开口说道,“之前南灵真君交予我一件东西,叫我转交与你。我出来携带不方便,还劳灵君随我去取一趟。”
继而甩甩袖子脚踏祥云而起,天华也只好转头与他同去。
第十八章
南灵真君留给天华的正是他在天牢里那个死抱着都不肯撒手的木匣子。紫微帝君从柜子把它拿出来的时候,眼睛一直不肯离开那颗琉璃珠,直至天华叫了他一声名字,他才缓缓地收回了手,视线却转到了裱在墙上的那幅字帖。
都说字如其人,也许真是这样。天华只是单单看着面前这幅毫无欣赏可言的狂乱书法,就恍惚能穿透纸张看到白纸那一头的烽火姑娘蹙英眉咬着笔尖的模样。彼时,白纸团堆满了桌角、墨迹沾到石榴裙上都能重裁做新衣,也不见她落笔,直直等到帐外号角再度吹响,方才在这张白纸上一蹴而就落下自己狂乱无章的字迹:
仁者不仁。
字字潦草,又字字有力。
“多谢。”天华收敛眉眼,手怀抱着木匣走出门口,手扶着门框的刹那忽而闻得一股花香,追寻着走过去只看到倚着墙角开了一株桃树,周围芳草鲜美,全无积雪现象。
刚才还站在屋里的神仙不知何时站到了桃花树下, “我成仙早有上万个年头了,天生苍生于我眼里始终都是一个模样,不管我是不是喜欢,也不管他是不是害过我,对则赏,错则罚,就算天下人有一天一拥而上找我对峙,我也问心无愧。然而这一次我却负了两个人,一个是她,喜欢我的那个她,还有一个则是我,喜欢她的那个我。”
不自觉又去看他,适才发觉此时站在他眼前原来也不过是个伤心人而已。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天华甩下一包桃花种子大步离去。
天华山的山脚有寥寥几处人家,此时当值正午时分,挨家挨户的门口都能闻到阵阵饭香。其间有一户农家,门前围了一圈木栅栏,门里个头矮矮的小男孩拿着装满米糠的铁盆“咕咕”叫着逗弄木棚里的家禽。不久,又从屋内走出一个农妇,布衣布群穿在她身上依旧光彩照人,天华隔着木栏,看她驾轻就熟坐在院里的板凳上淘米、洗菜。
农妇抬手擦额头的瞬间,正好与天华打个照面,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