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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言,不过是国号由大宋改元罢了。无谓的自豪与感伤,有何价值可言呢?
“但是……”
“但是?”
“吾等累官至此所食皆为宋之俸禄,不是吗?”
对于陈宜中而言,这点不得不加以考量。
留梦炎虽然以民众对于和平之希望为借口,把话说得相当漂亮,但是很明显的就是打算投效元朝,以获得高位。一直以来在宋朝为官,以受到丰厚礼遇之身份,做出这样的事情,未免太没有节操了吧。陈宜中的话里,不自觉得流露出浓浓的批判意味。
“……名臣辈出,吏治循良。及有事之秋,犹多慷慨报国……历代以来,捐躯殉国者,惟宋末独多,虽无救于败亡,要不可谓非养士之报也。”
清代史学家赵翼于(二十二史创记)之中如此评断道。中国历代王朝之中,最为礼遇厚待臣下的就是宋朝。不但有所谓“言事者及士大夫不杀”之传统,更在朱子学说的影响之下,特别重视大义名份。由于这种种原因所致,因此在国家即将灭亡之际,舍身殉国的文武官员,在数量上也宋朝最多。
当然不可能所有的人皆有这般的想法。就数量而言,拥有“就算国家灭亡,自己最好平安无事”之想法的人,实在远远地多出太多了。就好比陈宜中眼前的留梦炎,身居左丞相之职,本该以舍身取义、为国尽忠殉难为已任才对,然而却……
“那么,大人是想彻底与元军奋战到底吗?”
留梦炎气势逼人地反问道。这个问题令原本就难以立即答辩的陈宜中更是为难地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将临安化为焦土,立于百万军民之尸体上面,你还能为大宋之荣耀而自豪吗?你有这样的觉悟吗?”
“这……”
陈宜中无言以对,只能惨白着一张脸。
“唉,你就是这种人哪!”
留梦炎的话中透露着一股轻蔑与怜悯。
“倘若真的走到那个地步,结果你又救得了谁呢?”
不愿再面对这样的难堪处境,陈宜中向留梦炎辞去。他一点都不想回家,于是便朝着刘声伯家的方向而去。对于陈宜中的意外来访,刘声伯毫无不悦之情出门迎接。陈宜中端起了送上之茶水,接着便开始娓娓地道出事情的始末。
文天祥太过偏激,留梦炎则毫无操守。然而批评这二人的他却如何?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能做。其实他并非全然的无能,而是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不至于遭人非难。就在这样的徬徨与磋跎之下,反倒令事情越来越恶化。
陈宜中无力地向刘声伯笑了笑。
“我的勇气和决断力在太学时期就已经通通用尽了。那个时候丞相一点都不可怕。”
“不过现在您已经贵为丞相了。”
“是啊、没错。”
“那么现在又如何,觉得可怕吗?”
“可怕。”
陈宜中如经回答。这次的“可怕”和太学时期的情况自是大不相同。他指的是加诸于自身责任之可怕。应该是这样吧,但是又仿佛还有其他不知名的因素同时存在着。而且直视着这不知名的因素,更是令他恐惧不已。
当他向刘声伯谢过茶水招待并且返回家中之时,天色早已暗了。猜想或许会被谢太后传唤进宫,因此他特地备好官服在家等候,但是当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就在天亮之后,他离开丞相府前往宫中出勤之时,下属却慌慌张张地前来通报。
“四处都见不到左丞相之踪影。”
逃走了吧?陈宜中直觉到想到。陈宜中迟疑的无法跨越之鸿沟,留梦炎轻轻松松地就飞越了。肯定是毫不犹豫地朝着元军阵营投奔而去了吧。
不光是留梦炎而已。陈宜中在清点着失踪的朝臣之时,忽然觉得一阵荒谬。剩下的人数还比较少呢。
谢太后命柳岳与洪雷震二人,携带数量庞大之财宝前往元军阵营。原本打算先以金银财宝多争取一段时间,岂料却害得这两名忠臣落得悲惨之下场。携着大批财宝但身边却无戒备林严之士兵护卫的柳岳二人,看在横行于附近一带的盗贼眼里,简直是个绝佳之猎物。这群盗贼袭击了使者一行人,杀害了柳岳与洪雷震,并将财宝悉数夺取逃逸无踪。
这件事其实与治安恶化并不相关。早在敕使一行人踏出京师临安的城门之时,就已经受到了歹徒之觊觎。由此可见朝廷之威信早已荡然无存。
紧接着,赵良淳和徐道隆二位武将与元军奋勇抗战至死之消息也传了回来。这二位将军虽然极力想阻止元军渡过钱塘江,但是却因为部属吴国定之叛变,而遭到前后夹击。
此时谢太后更是亟望和平,于是便任命陆秀夫为使者。陆秀夫从容地接受使命,脸上毫无惧色,正义凛然地前往元军阵宫。然而元军总帅伯颜对陆秀夫却完全不加理会,并将他斥回。“倘若为降服使者尚可一见。事到如今再无会见求和使者之必要。”这是伯颜之说法。
谢太后终于做了决定。
这天深夜,幼帝之兄长益王赵?以及弟弟广王赵昺(er),两位皇子被召唤至祖母面前。灯火之数量被刻意地减少,垂老的谢太后坐在阴暗之处,左右隐约可见数个黑暗的人影随待在侧。年幼的皇子们紧张地向祖母行礼。
“你们两个今晚上就要逃出临安府了。也好。要是继续留在此地的话,一旦鞑子来了,恐怕会将你们掳到蛮荒的北方边地。与其如此,倒不如先往南方去躲避灾厄。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记得要乖乖地听母后和大臣们的话,做个好孩子呀。”
此时益王算来不过九岁,广王也仅仅才六岁而已,两个孩子安静乖巧地听着祖母说话的样子,令在场之人无不鼻酸。
益王虽然为幼帝之兄,但由于其母出身低微,因此在即位上受到贾似道之反对,地位仅止于皇族之一员罢了。他的生母杨氏虽然受封为淑妃,但是却遭到宫廷之排挤。而广王的母亲,身份就更加低微了。不过话虽如此,眼前这母子三人,却是宋室血脉延续至后世的最后希望。
杨淑妃之史杨镇,搀扶起哭得死去活来的妹妹,然后牵起益王和广王之手悄悄地离开宫门。因常州一役威名响震的刘师勇,率领着三百名士兵在一旁待命,等杨氏及二位皇子乘上轿子之后,一行人便沉默地朝着港口出发。
“这样也好。赵氏血脉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才行。”
喃喃自语的目送皇子离去的谢太后,接着转向一直沈默不语的陈宜中开口说道:
“右丞相,你明日可否前往元军阵营?去见见那个叫做伯颜之人。”
“是……”
“去同意招降吧!”
“太后陛下,这未免……您可得想想大宋三百余年之历史啊!”
“你的意思是不愿意去吗?右丞相啊,对于他人之意见你光是会唱反调而已,什么时候提出过一个有用的策略来呢?”
陈宜中吓得不敢多说半句话,跪伏在地上。
自己所能做的,难道真的只有逃避而已吗?
真是悲哀啊。然而实在是没有其他的方法。一旦在降书上署名了,即使在道义上,也无法再继续与元军抗争下去了,因为那会违背盟约。倘若拒绝署名又将如何呢?若是被拘留在元军营中,或者就这么被掳至北方为俘虏,那么对于大宋的一片忠诚,岂不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付出了吗?
“还是忍辱负重,这个时候再不逃就来不及了。总之只要想办法追随在二王的身边,就一定能够为复兴宋室尽一分绵薄之力。”
陈宜中自重自语地安慰着自己,但是整颗心却是冰冷的,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全然地相信自己。
右丞相陈宜中下落不明。这个消息迅速地在朝野之间蔓延开来。愤慨、嘲弄、失望、遗憾之声音甚嚣尘上。在那之前,尽管陈宜中遭受到无用、无谋等等之批判,但是在“六君子”的虚名闪耀之下,许多人还是一味地对他心存期望,如今受到背叛,愤怒情绪之沸腾高昂可想而知。
“这下子,什么样的人物都可以担当下一任丞相了呢!大宋历经三百余年,没想到最后叙任的左右丞相,竟然臭味相投地连袂在阵前潜逃。大宋之历史可要成为后世的笑柄了。”
其中也有这样的自嘲声音。然而不论是主战还是主和,上面要是没人的话,什么事情也办不了。因此一谈论到继任丞相的时候,“看来只有文状元能担此大任了”,这样的意见成了压倒性的多数。大家都看好文天祥。
“如果是文状元,就算是投降,应该也不至于太损体面吧!”
状元是科举中试者之榜首头衔。这个荣誉一生都会存在。只要没有意外状况发生,通常也是未来宰相之保证。眼前攸关“国家存亡”之大事,肯定是属于意外状况了。
陆秀夫和张世杰的踪影也从临安府消失了。不过这两个人,并没有遭受到“潜逃”之非难。他们二人虽然未被告知二王(益王与广王)之脱逃计划,但是却在得到消息之后,毫不迟疑地追随在后,朝着南方直奔而去。陆秀夫和张世杰这一文一武之二人,绝对是东山再起的宋室朝廷之中,不可或缺之重镇,这点任谁都能预测得到。
“为什么不找我一起呢?”
得知陆秀夫与张世杰离开之消息,文天祥不禁发起了牢骚。明明拥有相同的目标志向,但是却无法参与行动。张世杰出在离开之后,才将自己的行动计划以书信告知文天祥。
翌日,正月十九日。文天祥被任命为右丞相兼枢密史。
在中国各个朝代之中,所谓的国防大臣都是兵部尚书,但是枢密史之地位却更在其上。这个职位可算是掌管军事的副丞相,换句话说,就是国军的最高司令官。文天祥在四十一岁之时,就已成为政治和军事之最高统率者。
人表面上看来,再也没有比此更高之荣誉了,然而这却不是为了与元军作战所赋予之地位,而是在降元使者之身份上,为求形势地位之对等,所做出的人事任命。对于文天祥而言,这实在不是件值得喜悦之事,但他还是安慰自己。
“敌将伯颜在元之地位亦为丞相。只要彼此地位相当,就能够进行恰如其分之交涉。总之,我方绝对不能落于卑躬屈膝之势。”
※ ※ ※
大约同时,元朝元丞相伯颜将主营驻扎在泉亭山。此处位于杭州临安府东北方,而且距离仅仅只有三十六里远。其时此山并非什么样的高山,称之为丘陵反倒还合适些。阴历一月下旬,江南已进入早春,吹拂过原野的春风和北方比起来,简直是太过甜美温和了。
“江南的梅花真是出色呀!”
伯颜之赞叹是理所当然的。刚刚开始绽放的红梅与白梅开叩满了整座泉亭山的山麓,看起来就像是披上了一块红白色的布匹一样。而布匹之上仿佛散落四处之金砂银砂,则是元军之胄甲。天气好的时候,空缺中会弥漫着一层薄雾,这座彼方大地之上最为富裕繁荣的都市简直令人屏息。
“不过,话说回来,江南的人心不知是否也如梅花这般地出色呢!”
宋朝朝廷里的那些重臣们是如何地丑态毕露,伯颜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
在态度上惟一称得上出类拨萃的,大概只有那个名为陆秀夫的男子了吧?可惜并无交谈之机会。前次以议和使者之身份为由而将之斥回,这一次不晓得会派出什么样的人物。
“大宋右丞相兼枢密史文天祥求见。”
听见了这样的通传,伯颜只动了动眉毛而已。宋朝之右丞相不是叫做陈宜中吗?
看来陈宜中多半是光走了。新任的右丞相光是不逃一点,就足以令人敬佩了。伯颜在心中想着,同时命人将文天祥带到自己面前。
元军之军纪严明、士气高昂。这点文天祥不得不加以认同。然而正因为如此,使得他对常州杀戳的愤慨之情,更加以激昂了起来。在明确的“儆戒”意图之下,连老幼妇孺全都杀害之元军行径,令文天祥忍不住再度感到发指与嫌恶。
Ⅳ
伯颜今年四十一岁。换句话说,他和文天祥与陆秀夫同年。
“一点都不像蒙古人。”
不论是蒙古人、波斯人亦或是中国人,都是如此评断。伯颜的身材匀称挺拨,脸部轮廊相当深,并拥有一副简直是过度端正之容貌。不论汉语或波斯语都能够流利地听、说、读、写。就身为武将之功绩而言,成就更是已故之史天泽远远不及的。但是话说回来,若是论到战场之上的骁勇及谋略,还是以同僚阿术更胜一筹。尽管如此,史天泽还是推举伯颜为代宋总帅,并且得到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