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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他庆幸自己是个男生,只因这无法控制的事情,便偶然站在了暂居优势的一方。他替女生抱不平,替劣势一方哀叹惋惜。
但细想,除了惋惜,自己便无心无力再给予弱势群体丝毫帮助了。他享受着莫名而来的优越恩惠,哪还有心思再为别人争取权益呢?
可悲之处就在这里。
薛适又岂能保证,在日后的路途中,自己始终会站在优势群体这一方……
他走下楼梯,哀默远去……
八月下旬,太阳散播的恶毒热浪侵袭各处。薛适独自一人,躲在文竹园1013,这个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死角,贪享阴冷。
蓦地,楼道中传来一阵均匀平稳的敲门声,听上去,来访者应是一位温文有礼的人。薛适未曾多想,起身走至门前,招呼一声:“谁呀?”
门外,男子那低沉的嗓音回应道:“我是薛勤胜的朋友。”
男性的声音,像是一道符咒,撩拨着薛适心底的莫名渴求。他拧动锁把,向着陌生男子,径直敞开了大门。
矗立眼前的男人,全身漆黑。这恼人的伏天里,他却穿着一件黑色风衣,手中还把玩着一副蛤蟆墨镜。
薛适略显失落地盯着对方。只见男子缓慢弯下腰,微笑问道:“这是薛勤胜家吧?”
“是。”薛适呆愣点了点头。对方蓦地直起身,向内张望着。
薛适见状,随即回应:“爸爸不在家,你晚点儿再来。”
黑衣男子低着头,盯着薛适的双眼,沉默少许,继而回应:“好吧。我就在楼下等他。”
男子戴上墨镜,转身走了。薛适回到厨房,躲在窗边,窥见那冷酷的男子,钻进了一辆同样漆黑的轿车之中。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有离开的意向。
突然,电话铃声乍响。薛适跑回小屋,刚刚抬起
听筒,父亲那暴躁的喊声便响彻了耳畔:
“喂!薛适!谁来都别开门啊!要问这里是不是薛勤胜家,就说认错……”
“喂?爸爸……”薛适手持听筒,举在远处,唯唯诺诺地承认道:“刚才来了一个男的,说是你朋友……”
电话那头,薛勤胜胁迫着质问道:“你说什么了!你没说这是薛勤胜家吧!你没承认吧!”
薛适哆哆嗦嗦地回道:“我承认了……”
“操!”父亲一声大骂。
薛适赔罪般地补充说:“他在楼下的车里等……”
话未说完,也不知父亲听到没有,耳边忙音立时响起,电话便被挂断了。
薛适站在原地,默默发呆,不晓得那宝贝父亲,又惹出了什么祸端。
他心有余悸地守在家中,天色渐暗时,仍不见父母的身影。
直到薛适饿过了劲儿,海燕才慌忙赶到家中,领薛适吃了些东西。
罢了,海燕拉着薛适,在黑夜中步行许久,来到了陌生的街区。
海燕拐入漆黑的胡同,快步迈进了一扇低矮的圆形石拱门。跟在身后的薛适,不顾海燕的催促,直直盯着门外的铜牌,只看清了“派出所”三个字。
院内,只有一间小房仍透着光亮。海燕将薛适拽进屋内,一位身穿警服的男子坐在办公桌后方,惊叹道:“就是他啊?这么小?让小孩儿指认嫌犯啊?”
海燕也不顾警察的讶异,只把薛适按在了椅子上,慌忙嘱咐道:“薛适,这儿是派出所,都是警察叔叔,别害怕。等会儿,你就跟着他们,去找下午敲门的那个叔叔。等你指出那辆车后,你就赶紧下警车,赶紧跑回家,知道吗,千万别让坏人看见你……”
薛适只是呆愣地听着,全无反应。警察见状,再度开口问道:“哎,孩子太小了。薛勤胜他人呢?”
“他?早躲起来了!”海燕抱怨着,慌忙起身,一脚已迈出了门槛,扭脖回应道:“他说的,他儿子是第一个证人,而且是小孩儿,跑得快,坏人应该注意不到,不会报复的……”
薛适无助地望着海燕,见她逃也一般,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少顷,警察起身,带着一众队友,领着薛适,坐进了宽大的警车。
当下,薛适被高大健壮的警察们围在正中,油然而生的安全感包覆全身。抬头环顾,多是严肃阴沉的表情,唯有最初遇到的那位警官,微笑着逗弄道:“小伙子真勇敢。等会儿到了地方,你指给我们坏蛋坐在哪辆车里,然后你就赶紧跑回家,知道吗?”
薛
适乖乖点头,赶忙望向了窗外。就着微弱的路灯,警车沉默前行。几番转弯后,便悄然驶入了文竹园小区。
夜里,小区如往常一样安静。路上鲜有行人,唯有几个民工模样的大叔蹲在街角,手执瓶啤各自吹着。自家楼下,那辆黑色桑塔纳仍稳稳地停在一侧,对于即将而来的追击,毫无自知。
薛适指认后,警官点点头,即刻拉开车门,催促孩子快跑。
薛适刚跳下车,只听刺耳的警笛声霎时响起,红蓝相间的警灯映入夜空,在两旁的高楼之间旋转环绕着。
坐在街角的民工赶忙起身,仰脖张望。各层住户也纷纷敞开了窗户,脑袋支在空中,好奇地窥探着。警车在一向平静的文竹园小区相当罕见,这场大戏,在沉闷的夏夜来得十分难得。
薛适一路小跑,背后不断传来众警察的威吓喊叫。好奇的薛适仍想观望,却被躲在树后的海燕一把拽过,匆忙送回了家中。
日后,薛适才得知,那黑衣男子本是一家地下赌庄的爪牙,奉命来向薛勤胜索要拖欠的高额赌债。
事件前后,当事人薛勤胜消失了整整一天,他躲在暗处,很“艰难”地做出了,让儿子前去指认的决定……
再次现身的薛勤胜,为彻底逃离赌庄的追债,当即宣布立刻搬家。
薛适压抑着心中强烈的不满,被迫搬离了他无比依恋的1013,告别了全部好友,仓皇结束了自己的小学生活。
被通通舍弃的快乐,一丝不剩。唯独那极欲挣脱的痛苦,却日渐强烈,如影随形……
☆、新外号与旧癖好
薛适被分配至的红星中学,先不论其大肆宣扬的设施与师资,单就说它那横跨了一个街区的偌大校园,就已经相当唬人了。
报到日,清晨。
薛适骑着一辆黑色坤车,沿永涓溪一侧的小道慢慢前行。他身穿全新校服,虽说路途上能遇到许多撞衫的同窗,但想到即将迈进的陌生环境,薛适便紧张不堪,胃部再次绞痛起来。
校门外,尽是由家长陪同的稚嫩新生,有的徒步伴行,有的驱车相送。大部分学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欢畅谈笑。
薛适推着车,在人群中独自穿行。
经过一个缓缓的斜坡,即是红星中学的西门。巨大的推拉铁门敞开一缝,吞噬着各色新鲜肉体。那刚被漆过的铁栏杆,仍释放着刺鼻的气味。
公园式的校区,一眼望不到头。坐落在眼前的初中部,有如监狱一般,被细密的铁栅牢牢围起。处处悬挂的红色横幅上,“欢迎新生”那几个金灿灿的大字相当虚伪。脚边,尽是紧密排列的塑料花盆,那些匆促催生的花朵,大多都叫不出个名字。
薛适走进教室,不敢环顾四周,只是低头盯着桌面,对身旁事物全不知晓。
等至座位聚满,导师上台,一番训话,而后进入了自我介绍环节。
走上讲台的高个男生,两眼无神,留着两撇淡淡的浅灰胡须。他含混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台下一片茫然,几乎没人能够听清。
薛适低头,偷瞄四周,见大多男生,脸上都零星分布着各式痤疮,嘴唇上方也都挂着一抹淡青。
班上那些互不相识的男生,不知是年龄所致,还是受了什么港台电影的影响,上台介绍时,皆低头直视桌面,口齿含混不清,仿佛达成了共识,全部秉承这路低调的风格。
轮到薛适时,他强忍着翻搅的肠胃,控制着颤抖的双腿,刚走上讲台,就听站在一旁的导师抱怨指正道:“男孩儿得有男孩儿的活泼样儿!刚才男生们介绍的都听不清楚!后面的人,都要注意啊!”
薛适抬起头,将白嫩的圆脸面向大家,露齿装笑,却见台下同学尴尬回避,脸上尽是讥讽。
薛适干咽一口,他将自己的喉头提起,接着,便用惯有的高八度童音,欢快地招呼道:“大家好!”
刹那,全班同学都趴倒在桌上,整间教室被嘲笑声震荡得微微发颤。
薛适脸颊发烫,求救般地望向导师,却见对方也笑得弯下了腰。
之后,薛适压低嗓音,在持续不断的讥笑声中,艰难熬过了介绍环节。他尴尬地站在
台上,只听导师忍笑问道:“还有什么问题,要问……薛适同学的?”
班中稍显安静,窃笑声隐隐游荡。这时,不知从哪个角落,幽幽传出了一阵明显的气声,调侃道:
“Two Chair……”
众人都听清了,只是面面相觑,仍未反应过来。薛适默默走下台,僵硬挪动着双腿,心中疑惑默念道:
Two Chair……两个椅子?
还未坐稳,只听一女同学放声大笑,恍然大悟般地尖叫道:“二椅子!”
全班再次陷入爆笑之中。薛适羞红着脸,直直盯着桌面。震耳的笑声催人晕眩,隐约中,仍听到有女生调侃:
“语法错啦,应该是Two Chairs……”
终于挨过了极其糟糕的第一天,薛适跑出教学楼,赶忙逃离了学校。
薛勤胜一家临时租住的地方,离红星中学很近。薛适谨遵父亲的教诲,为躲避追债者的跟踪,他不顾危险,逆行骑车,五分钟便到了。
尚荣庄园是一处刚刚建成的居民小区,不同的楼宇,也分三六九等。薛勤胜租住的寓所,便位于最脏乱混杂的那一栋之中。楼内居民,秉承着原先的串门习性,且都将电梯视为新鲜物,不论楼层高矮,怎样都要搭上一搭。
懊丧的薛适,等了六班电梯,终于舍弃了脸面,死命挤了进去。几近窒息后,他费力挤出,打开了租住公寓的房门。
少时,傅雪萍下班回家,见儿子躲在卧房中,便擅自走进,关切起来。薛适想起自我介绍时所受的羞辱,一股莫名的燥热翻涌而出,当即顶撞母亲,将她推出了房间。
傅雪萍委屈不已,仍未料到,早熟儿子的青春期,已然降临。
开学一周后,薛适仍完全不能适应全新的环境。
晨读时刻,学生陆续赶到,纷纷借阅他人完成的作业,敷衍抄写。班中各处,皆荡漾着玩笑与谩骂声。
薛适总是窝在座位里,将头压得低低的,以防有谁注意到自己,再喊出那个令他难堪致死的外号。
坐他前方的壮硕女生,姓秦,单名一个霞,很是男性化。她练跆拳道,身形彪悍,那魁伟的肩膀,总是挡住薛适的视线,将黑板上的文字遮去大半。此女不好学习,总是早早赶来学校,毫不顾忌地夺走薛适的作业本。
薛适身后,是一位乖巧甜腻的女孩,名唤祝小芙。她总乐于改换辫子的绑法,并用各式新奇的发卡满满装点,仿佛碍于校规的严苛,发卡即是她卖萌的唯一手段了。较秦霞而言,祝小芙便温柔得多。她时
常轻戳薛适的肩膀,各科作业,也是无所不借。
薛适右方,坐一男生,叫侯明明,听上去虽娘气十足,但此人却阳光无比。他皮肤很黑,脸似鹅蛋,且留一短寸发型,招得众人为他起了个相当不雅的外号,松花蛋。同样遭受外号的侵扰,侯明明却不像薛适那般纠结,每次都是微笑应对,完全不放在心上。
上课铃声响起,班主任贾老师站上讲台,皱紧眉头,怒视众生。薛适首次斗胆观察,惊觉台上这位中年女子,尖下巴,吊梢眼,琥珀细框眼镜亦呈三角形,浑身上下,几乎都是刺人的棱角。
贾老师望向门外,招手一挥。全班同学随之看去,竟见一位新生,缓步走进了班级。
对于转学生,薛适总是饶有兴致的,这仿佛都归咎于邹力,使他落下了这个癖好。
恰巧,这位新生,也是男孩。
他身材高挑,小麦肤色,短寸发型,脸庞清瘦。新生走上讲台,凸起明显的喉结,一阵颤抖,继而他开口,用低沉粗犷的声音,羞怯招呼道:“大家好,我叫叶爽。”
薛适盯着对方,久久不能自已……
☆、天生的信仰
初中那样的环境,令薛适压抑在心底的郁气越发沉重,却又无处发泄。
某日清晨,他背上书包,愤恨地走至电梯门前,反复戳砸着按钮。薛适厌恶尚荣庄园的杂乱环境,厌恶红星中学的扭曲管束,对迫使自己离开甜蜜家乡的父亲,充满恨意。
即刻,他抬头张望,见电梯一侧的墙壁上,尽是各类不同的肮脏脚印,以及许多乱写乱画的不堪内容。于是,薛适拿起钥匙,在本就凌乱的墙壁上,用力划下了心底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