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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曚盯着薛适,皱紧眉头,又问:“怎么了……”
“昨晚……今天凌晨……”薛适咧嘴说着,差点哭了出来:“我妈犯病了……”
“噢……”
谢曚听过,很是同情,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一刻,薛适已然后悔了。
身边的发小,确是知道薛适的母亲身患癫痫病,然而,都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
小学时,无知的薛适,被恐惧压得喘不过气,便与谁简单倾诉了几句。然而,父母知道后,却十分严厉地批判了薛适。
薛适才知道,那是不能宣扬的家丑,即便自己奢望与人分担一点痛楚,都不能够。
谢曚不知如何安慰,只是默默站在薛适身旁,陪了许久。
薛适不再说什么,只是站着,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待大家欢快地结束了考试,他才随着人潮,往公交车站走去了。
☆、仅此一次
体育考试结束后,薛适失魂落魄地回了静贤居,时间尚早。
悄悄推开家门,他忐忑挪步,见姥姥盘腿坐在大厅沙发上,目光呆滞。
还来不及招呼,便听燥怒的脚步声骤然响起。父亲蓦地出现在了过道中央,一双冰冷的眼睛,透着无尽的鄙夷。
薛适不敢迈步,只想逃跑。然而全身血液被立时抽空,僵硬无感,双腿就像被冻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这才是薛适最为惧怕的过程。
虽说母亲每每病发,都会给薛适带来沉重的伤痛,但他深知,母亲是无心的。只因怜惜母亲到了极致,薛适见她抽搐撕咬,感同身受,那刺骨的摧残,其实都源于自己的内心。
雨过,天却不晴。事后现身的父亲,总以一副凌人的姿态,无情斥责未能及时施救的薛适。薛适满心委屈,却不敢吭声,只得受着。父亲见他没甚反应,便以为儿子冷漠,对母亲毫不关心无动于衷,遂厉声责骂,一次一次,无止无休。仿佛骂出来,才能体现自己对妻子的关切,才能证明自己敢于施救的威风。而后,他便又消失了,夜夜外宿,不知逗留在谁的身边,不知陷入了哪里的赌局,留懦弱的儿子在家里,独自承受。直待妻子再次病发过后,他才姗姗而来,对胆小的儿子,重又施加一番父亲的威严责骂。
薛适对于父亲的惧怕,远抵不上深切的怨恨。倘若丧失了理智,他不知自己会对父亲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蓦地,薛勤胜摆摆手,生硬命令道:“过来。”
薛适拖着身体,极不情愿地挪进了父母的卧室。
傅雪萍无力地躺在床上,脑袋倚着靠垫,脸色苍白,面部浮肿。她关切地望着儿子,鼓胀的嘴唇稍作蠕动,不知是碍于气氛尴尬,还是伤口疼痛,她并没说出话来。
薛适羞怯至极,不敢看母亲的模样,仅是转身刹那的无心一瞥,眼底便又鼓胀了起来。
薛勤胜在妻子另一侧坐下,上身靠于床头,两手交叠着放在脑后,摆出了他惯有的颐指姿态。
薛适站在窗边,尽量远离父母,怕得不知所措。
父亲抬抬下巴,冰冷指使道:“坐那儿。”
薛适乖乖顺从,耷拉着脑袋,双手合握,放在膝盖上微微颤抖。面对即将遭受的奚落审讯,他觉得,自己根本就熬不过去。
“把头抬起来!”薛勤胜见儿子一副孬样,遂眉头紧锁,由衷鄙夷,连他自己都跟着羞愤了起来。
薛适缓缓抬头,只勉强盯住父亲的腿,默不作声。
薛勤胜深吸一口气,酝酿许久的斥责即将倾斜而出。
即刻,傅雪萍抢先开口,轻柔问了一句:“体育考试过了吗?”
薛适听着母亲含混的字句,无助地摇摇头,低声回道:“没过,报免体了……”
薛勤胜瞪
圆了双眼,不可置信地嗤笑了一声。他盯着儿子,质问道:“昨晚你妈犯病的时候,刚开始的痫叫,你听到没有!”
薛适忍不住轻颤一阵,那声牵动着他魂魄的惊嚎,又在脑中萦绕了起来。他闭着眼,懦弱地答:“听见了……”
薛勤胜必是料想到了,便又提到了嗓门,斥责道:“听见了你为什么不冲过去啊!你看你妈这嘴给咬的!你犹豫什么呐!啊!”
周身再度被黑暗包围,薛适仿佛又蜷在了床头,孤独无依,恐惧地颤抖着。他宁愿惹人厌的父亲当时也在现场,无论怎样斥责打骂,都无所谓,起码父亲还有施救的胆量。
面对父亲的指责,薛适无力回答,他只是摇头,企盼父亲能放过自己。
薛勤胜直起身体,厉声责骂道:“你就应该第一时间冲出来!应该的!没有你犹豫的份儿!你就应该直接冲过去救你妈!你知不知道啊!你看你妈这嘴给咬的!脑袋还给磕了!啊!”
薛适低着头,只将脑壳留给了父亲。薛勤胜见状,仿佛没骂到痛楚,便赶忙补充了句:“你体育没过就是给吓的!你知不知道啊!你这个……”
恐惧,羞怯,愤怒,怨恨,一时间被激到了极致。薛适紧紧闭锁着双眼,翻涌的泪水,却还是沿着脸颊倾斜而下。刹那,他念起封闭已久的儿时记忆,父亲为了制止自己哭喊而赏来的耳光,一次一次,如今像是再次重重砸在了脸上,直将他扇得两耳发懵。
远处,薛勤胜扯开嗓门,怒吼一记:“说话!”
薛适掐进手背的指尖,已然硌出了血印。他竭力忍着,却还是呜咽一声,终就爆发着哭了出来。理智的弦骤然挑断,薛适抽搐吸气,几近窒息,却仍以崩溃的姿态,全然释放道:
“我已经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我妈犯病了!那叫声……小时候,听见水壶烧开的声音我都会被吓到……现在也是,每次有女同学突然大喊,我都会心慌……晚上我都不敢睡觉……只要半夜醒过来,我就老是听见我妈犯病的喊声……我真的受不了了……”
薛适抽泣着,不能自已。薛勤胜反倒是吃了一惊,他瞪眼盯着儿子,大嘴张开,难得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薛适能想象,自己懦弱哭喊的模样该有多么不堪。他极不愿向父母表露这丑陋的一面,却又完全不能自已。
或许真的是憋坏了,真的是濒临崩溃了。一天之内,就犯了两次这样的错误。随着眼泪的喷薄,薛适竟不由得暗自嘲笑,想说父母肯定不会理解分毫的,自己又何苦这般楚楚可怜。再破罐破摔一些,倒不如连性倾向都坦白了,一了百了,死个痛快。
自打意识到喜欢同性的那天起,薛适便开始伪装,由最深切的爱意,到最表
浅的言行。他隐藏着心内各类肮脏龌龊的想法,只展现出温顺和睦的假象,应付同学,欺瞒父母。日子久了,自己爱抚着那层精心编织的厚重伪装,再也不舍得撕破,再也不敢展露内心。与其说迷失了自我,倒不如说,是自己把自己给丢弃了。
还来不及懊悔自责,便听父亲,极其无奈地训导着:“你不能怕。小时候你怕,我们理解。现在你都这么大了,你必须克服恐惧,你知不知道。你不能一直这样。你不能怕。你得救你妈。”
任何表白都是无用的。薛适吸着鼻涕,两滴浑圆的泪珠接连滚落,就像他方才的无谓哭喊一般,不论多么后悔,都已然收不回去了。他羞愤地攥紧双拳,多想一跃而起,扼住父亲的脖颈,让他也能感受,自己多年来所受的恐惧,哪怕只有一分也好。当然,这忤逆的想法太过虚妄,还不如自己反身跳出窗外,来得痛快。
事已至此,也不能继续沉默了。薛适仿佛是哭醉了,一时脑热,抽泣着央求道:“我想先避过这段时间……想在学校附近临时租个地方,把这两个月过完,复习高考。我现在……睡觉都睡不好……”
薛勤胜听罢,沉默一阵,仿佛在考虑帮儿子逃避恐惧的后果,亦或是在权衡两个月租金对他兜内赌本的致命衰减。他靠上床头,长叹一声,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行吧,我找找看……”
母亲始终都没有说话。薛适不敢看她,只是抬起双手,按揉着酸痛的眼睛。
蓦地,便听父亲,这样颇为困惑地讽刺了一句:
“怎么就能怕成这副德性呢……”
对于自己难得表现出的懦弱,薛适虽懊悔,但貌似也看到了些许成效。当晚,父亲竟破天荒地睡在了静贤居。母亲临时有了陪伴,家里暂且有了依靠,无论薛适多么怨恨父亲,不可否认,他还是安心地睡上了一夜。
翌日一早,薛适起床,和父母一起,吃了顿尴尬仓促的早餐。
薛勤胜开车,送妻儿上班上学。
薛适仍不敢多看母亲一眼,便坐在了副驾的正后方。他始终望向窗外,眼盯着远处那些毫不相干的事物,默默企盼着父亲别多说一个字。
沉默中,薛勤胜伸手调过后照镜,对准了儿子。
薛适轻瞥一眼,便被父亲的锐利目光刺中了。
憋了约莫有两分钟,打破记录一般,薛勤胜干咳一声,也不看路,就盯着镜中的儿子,绝决地说:“给你租房这事儿,行不通。你这只是一时逃避,不能一辈子都这样。你必须克服恐惧。我跟你妈都讨论过了……”
窝在副驾内的傅雪萍,如昨日一般,默不作声。
“我明白。”薛适赶忙打断父亲,极不愿母亲也被牵扯进来。无论母亲是缄默顺从,还是同样冷漠,她对薛适
的伤害,都不亚于父亲分毫。
薛适盯着窗外,故将嘴角上扬,笑着说:“我也这么觉得。我只是逃避而已。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毕竟是我的父母嘛,我能逃到哪儿去呢……还是您说得对。别租房了。我支持你们的决定。”
薛勤胜大张的嘴巴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来。本是做好了准备,等着儿子辩驳,再给予沉痛打击的,没成想,却听到了这般答案。他那一双牛眼大睁,也不正经看路,就那么吃惊地盯着后照镜。
一股热流冲进眼底,薛适稍适仰头,死命忍着。眼内虽未泛泪,但整张脸都已被憋得麻木了。
他暗自嘲笑,自己究竟是被扭曲成了什么德性。仅仅一晚安眠,便又披好了伪装,重整了心防。他不知还能挺多久,但他深知,自己反身站在崩溃的崖边,在即将跌落的刹那,他面对远处的父母,唯一能做的,就是强颜欢笑。
就是你们,将我逼至绝境的。呼救不应,倒要让你们看看,我疯了以后是什么下场。而今,除了笑,还能怎么应对呢。
这个看似民主的家庭,就悲哀在这个地方。相安无事的假象背后,是骇人的冷漠,以及无法逾越的隔阂。失意时,你永远寻求不到安慰,唯一有的,就是几句冷若冰霜的理所应当。
或许,这就是薛勤胜傅雪萍为人父母的高明。他们不像寻常家庭,为子女一步一步铺好脚下的道路,盲目着鞭挞前行。薛勤胜与傅雪萍,只是抬起手,指向遥不可及的远空,淡淡夸赞着那几颗他们中意的星星。于是,薛适便自觉斩断所有余念,大踏步地迈去了。
在父母眼中,薛适是成长迅速的。但在自己眼中,薛适连他真心索求的是什么,都没有头绪。
我理应是乖乖学习的……
我理应是孝顺父母的……
我理应担起作为男人的责任……
我理应不畏惧母亲病发时的惨状,理应去救她的……
我理应是喜欢女生的……
我理应不是个变态的……
我理应不该生在这个世上的……
我理应是该被掐死的……
薛适死死攥住拳头,憋着即将溢出的眼泪。他仍保持着微笑,心底却在绝望地呐喊着。
车停在校门外,薛适勉强转过头,盯着某处,扬着嘴角,虚伪地丢了句:“谢谢爸爸,您辛苦了。”
薛勤胜一时语塞,无从回答。薛适赶忙下车,并将门轻轻地带上了。
他背朝父母,走向校门,眼泪瞬时失控,如线一般连着滑落。薛适夹在学生之中,面无表情,只任由泪水往外流淌着。偶有相识的同学,看见薛适后,都满脸错愕,远远避开了。
薛适走进教室,坐在自己靠窗角落的孤僻位置里,两眼望向窗外,泪水始终没有断过。
他止不
住,也不想止住。
课上,薛适就趴着,任由眼泪浸湿衣袖。下课了,他便抬起头,失神地盯着窗外,给自己红肿的双眼放风透气。
薛适试着劝慰自己,却毫无用处。脑中充斥的,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么几句:
我为什么这么软弱?
我为什么这么害怕?
为什么要生我?
为什么不关心我?
从小到大,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陪着母亲?
我不配做她的儿子,我让她失望了……
我对自己绝望了……
每念一句,眼泪便滑出一颗,无止无休。
虽是在哭,但薛适发觉,自己竟不会跟着啜泣,鼻腔内也没有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