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每念一句,眼泪便滑出一颗,无止无休。
虽是在哭,但薛适发觉,自己竟不会跟着啜泣,鼻腔内也没有什么异物,他的身体,始终像个局外人一般,纹丝不动。那一刻,他竟迷恋上了这种感觉。流泪,却不是在哭,只是单纯的流泪而已。
坐在前排的两男一女,是班里出名的折腾鬼,经常聚在一起,上演一些有碍风化的疯癫戏码。如今,他们静静地坐在那里,侧脸对着薛适,偶尔瞟过一眼,并低声议论着:“他怎么了?他今天怎么了……”
少顷,一只手搭上了薛适的肩膀,力道比往常轻柔了许多。他没回头,也知道,尚且关心自己的,便是余阳了。
余阳难得操起了还算温柔的口吻,问道:“你丫……今儿怎么了?”
“我没事儿啊。”薛适转过脑袋,笑着摇头,两滴泪珠跟着甩了下来。
余阳皱起眉头反问:“还他妈说没事儿?都哭成这德性了……”
薛适笑笑,闭口不答。他扭头望向窗外,又沉浸在了孤独的悲伤之中。
直到放学,薛适才哭干了眼泪。
他没像往常那样冲出教室,只是懒散地收拾着书包,失魂落魄地耗费着时间。
那一刻,薛适才深切意识到,自己是没有归属的。
何谓家?一个容你栖身歇息的安稳角落。静贤居那间狭小的卧室,在黑夜里压迫而来的深重恐怖,薛适仅是想,便不寒而栗。
人说,亲人在的地方便是家。薛适掂量一番,发觉自己唯一在意的,便是母亲,他内心恐惧的来源。
况且,他隐藏性取向多年,从未对母亲吐露过心声。性,在人生中占据了多大比重。它决定了你的情爱纠葛,影响着你的性格态度,执导着你的行为动机。薛适回想一番,这些年来,自己向母亲表露的,从根源上就是假的,完全就是另一个人。至亲对于自己的了解,简直到了贫瘠的程度。而这荒谬的弥天大错,竟都是自己亲手酿成的。
想至此,好不容易干涸的眼睛,又泛起了湿濡。只是这次,还带着灼热的痛感,仿佛泪已哭尽,再榨出的,便是血了。
蓦地,一声轻咳,余阳缓缓靠近,再次关切询问道:“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薛适回避
着她的视线,摇头敷衍道。
余阳叹气,没话找话一般,问道:“那个……老看你在一个蓝本子上乱写乱画的,这一阵儿怎么不写了?你在写什么呢?”
薛适将手伸进桌膛,摩挲着那蓝本子的粗糙封皮。虽说薛适几乎天天翻阅涂改,虽说只是最便宜单薄的练习本,但也被他呵护得平整光洁,完好如新。
在那段艰涩的岁月中,它几乎是薛适精神上的全部寄托。
薛适想写一部小说。故事围绕着自己、叶文和穆小白展开,灵感源于现实,又超脱得难以置信。人物关系异常纠结,情节也是错综复杂,高…潮托载着高…潮,一波一波,接连不断。
四十余页的练习本上,塞满了情节大纲,人物设定,甚至还有场景的草图。在那夸张奇巧的世界中,薛适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虽说与现实同样悲戚,但起码惨得绚烂,如烟花一般,在消逝之前享受过了绽放的光荣。
薛适始终不愿承认,自己与文字之间的那种依赖,那种感召。他总觉得,堆砌辞藻是很煎熬的,码放字句是很费神的。然而,当他需要释放压力,亦或是抒发情感时,笨嘴拙舌的他,唯一能依靠的,也就是文字了。
当下,薛适却彻底放弃了。脑中那生气盎然的世界,都已被母亲的惊嚎摧毁殆尽。幻想总归是幻想,它与现实差得太远。
薛适自嘲着笑出了声,淡淡回说:“哼……小说,不想写了。”
“为什么?”余阳赶忙追问。
薛适低着头,兀自答道:“没人会想看我写的东西……再说,内容又不积极,肯定出版不了。”
听罢,余阳在薛适前方坐下,牢牢盯着他的双眼,极其平静地问道:
“写同志的?”
薛适抬眼,看看余阳,不知还有何隐瞒的必要。他面无表情,撑着肿痛的双眼,缓缓点头,轻吐一字:
“是。”
余阳并没多说什么,只是起身,默默地走开了。
薛适放在暗处的手,仍恋恋不舍地抚弄着蓝本子的封皮。那一刻,他孤独难耐,只觉得,活着,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病入膏肓乱投医
薛适稍作回神,才发觉自己正站在车站的当间。
他哭得两眼生疼,浑身酸痛。他低着头,不愿让路人看到自己肿胀丑陋的眼泡。
他不愿回家,却又无处可去。许多公交车从远处驶来,也不知错过了几趟应当乘坐的,他就那么压低脑袋,出神地站着。
阵阵嘈杂,些许乘客从薛适身边焦躁挤过。碰撞中,有人嫌他碍事,便嘟囔着抱怨了几句。薛适却仍是站在那里,面若死灰。
蓦地,头顶传来一声高呼:“薛!同!志!”
那招人厌烦的嗓音,一听便知是坐在斜前方的胖墩男,包子。薛适不抬头,却在心内疯狂地咒骂着。
包子见薛适冷漠如常,便继续大喊,越发起劲。过路的乘客,都顺着包子邪气的目光,盯住薛适,好奇地打量着。
薛适握着拳头,很想冲上车将包子硬揪下来按在地上照着鼻梁往死里凿,再将他开膛破肚翻出胃肠,最后咬住他的脖颈啃断气管。但是他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气儿,他只得兀自幻想,只得在脑中演练一场自欺欺人的虚假胜利,却终也得不到丝毫慰藉。
开往静贤居的公交车从远处缓缓驶来,薛适别无选择,只得皱着眉头踏了上去。
车厢内尽是乘客,然相较于高峰时段,仍算是松快的。
精神不济的薛适缩在角落,两手死死抓着栏杆,只觉那车颠簸得格外厉害。
他料想,父亲今日不会回家,也知道,自己夜半醒来肯定会受到幻觉的折磨。他悄然抬头,见自己被许多陌生人包围着。呼吸间,也尽是人群的腥臭味。
薛适自以为,这是能令他随时回神的环境。为了备战,他开始幻想夜间的情景,希望自己在心理上有所突破,哪怕只是一丁点。
薛适尽力抑制,以免脑中画面浮现得过于迅速逼真。
病发后的母亲,极度虚脱,毫无神智,虽说状态趋于平和,薛适也不愿接近分毫。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出于羞愧自责。
薛适调适着呼吸的频率,继续向前推想。病发中,母亲剧烈抽搐,失了人形。碾压着唇舌的牙关,死命咬合,两颚都跟着阵阵鼓胀。一双凸起的白眼,覆满血丝,就那么愤恨地盯着世间的一切事物。恐惧之外,是薛适无力施救的极度无奈。母亲毫无知觉,薛适却承受着她的一切痛楚,仿佛抽搐撕咬的是自己,窒息痉挛的也是自己。那是超乎于感同身受的痛楚,是母子间冥冥的感召。这一分钟内,相较于恐惧,更多的,是薛适对于自己懦弱胆怯的愤恨,以及无从承受的深切痛楚。
薛适呼吸趋于急促,心率逐渐提升。他尽力封闭着母亲病发初起时惨叫的记忆,却毫无用处。那惊嚎就像是刻在了脑中,随时都会响起,无情划割着薛适的全部神经。
无需尝试,幻觉立时浮现。母亲双眼上翻,下颚张到极致,甚于脱臼。顷刻间,身体犹如被碾压,腹部与胸腔瞬时收缩,气力喷薄而出,声音从一开始就达到了顶峰,像是要将余下的生命嚎尽,令人晕眩颤栗。一秒、两秒、三秒……声音回落,她的下巴却突然紧闭,死死咬合……
那声惨叫,是母亲病发的警报,亦或是癫痫病人不自觉的呼救。然而对薛适而言,那就是折磨,是母亲对儿子的召唤,命他前来受苦,命他调动所有的感官,接受凌虐,承受她无从感触的痛苦……
那恐惧的惊嚎,在薛适脑中往复萦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幻想,一声过后又是一声,接连不断,驱散不开。他只觉两耳发蒙,脑中的声响令他头晕目眩……
嘎!
猛的一个急刹,车轮摩擦地面的高频声穿透大脑,瞬时诱发了一阵强烈的心悸。多亏于此,薛适稍适回神,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就已然前倾,差点扑在了别人的脚下。
乘客谩骂几句,薛适赶忙站好。他尽力强迫自己,别再想母亲病发的过程,别再做这些无谓的提前准备。能否挨过,还是要等到今晚……
晚餐时分,桌上摆着两碟干瘪素菜,那是姥姥精心炮制的成果。
不出所料,薛勤胜仅在家忍受了一晚,便又不见了踪影。傅雪萍与老母亲坐在一侧,她口舌咬伤正重,吃得极其困难。
薛适缩在角落,仓促吞食了几口,便立即躲回了卧室。他刻意回避着母亲,并非因为恐惧,而是自责愧疚。他羞于面对母亲,难以承受她轻柔瞥来的目光。危难之间,薛适没有勇气救助母亲,他抗拒母亲病发的惨状,亦即是,他根本无法接受完整的母亲,又有何资格,享受她的关爱?
夜幕降临,薛适躺在床上,单手捂着鼓噪的胸口,忽的意识到,自己撑不过这一晚。
在刑罚真正到来之际,你才发现,先前的任何假设与心理准备,都是不切实不牢靠的。
薛适眯眼盯着吊灯的光芒,完全不敢想象,自己被黑暗笼罩时的恐怖情景。
他甚至企盼着,那惹人眼的父亲,能突然破门而入,再留宿一晚。那场面虽令人压抑难捱,却也仍是奢望而已。
还不到九点,姥姥正在大厅内往复游荡。母亲则躺在卧室,漠然地看着恶俗的肥皂剧。
薛适速速关灯上床,严严实实地藏进了被窝。他闭上眼,念咒一般,催自己睡觉。少顷,竟真的迷糊着了……
有时会觉得,若意识不再凝聚,就这么睡过去,让思维与灵魂直接进入新的阶段,摆脱现世的痛苦,那反倒是无上的解脱及恩赐。
然而,还是被现实拖出了梦境。薛适极不情愿,缓缓眯起眼睛,却只看到了一片死寂的黑夜。
他忐忑摸向床头柜的闹钟,刚刚凌晨一点。那绿色荧光越显恐怖,仿佛在阴笑,倒要看看,濒临崩溃的薛适,还能再撑多久。
莫名,薛适就冲母亲卧室的方向望去了。顷刻之间,墙壁犹如被腐蚀,密布的空洞逐渐扩张相连。屏障崩塌,母亲像是躺在眼前一般。霎时,她突然惊醒,抽搐嚎叫。薛适立即蜷成一团,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那声惊叫,便是薛适最惧怕的残害。它毫无预警,总在黑夜中无情袭来,在一开始,便将恐惧推至了顶峰,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
薛适已区分不清幻觉与现实了。母亲病发初起的惊嚎,一声一声,在脑中高速萦绕。他两耳嗡鸣不已,便死命揉搓,却于事无补,痛苦依旧。
薛适十指死死掐进头皮,却仍止不住幻觉的侵袭,那些恐怖骇人的逼真画面,不断刺戳着他仅存的理智。
母亲失足跌入深渊的悲凉呼救……
母亲被一刀毙命时的绝望惨叫……
母亲被歹人欺侮时的失声哭嚎……
母亲幻化成怪物前的竭力嘶吼……
无论母亲遭受怎样的苦难,薛适都无力救助,唯有深重的恐惧,束缚全身。他只得眼睁睁看着,母亲血眼上翻,在丧失意识之际,也极其无奈地,丢弃了全部的期望。
唯一能救助自己的最亲近的儿子,竟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在远处……
对于自己的懦弱无能,薛适绝望到了极点。那是他竭力回避的伤痛,却也是注定逃脱不开的宿命。
薛适终于哭了出来,他抱着脑袋,虽崩溃至极,却仍怕吵到母亲,便只得将声音死死压低,神经质般地哭喊着: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谁来救救我!
谁都行!
蒋胜杰……孟飞……何健……
哪怕是父亲……
谁来救救我!
明知毫无用处,薛适却仍在卑微地乞求着,越是如此,就越是绝望,泪水如决堤一般,阵阵翻涌。
那一刻,他才看清,自己对母亲的怨恨,其实比父亲的还要重上数倍。他憎恨母亲的怪病,憎恨母亲病发时的毫无意识,憎恨母亲,在他提议独住却遭父亲回绝时,那骇人至极的冰冷默许。
然而,母亲是薛适唯一爱的人。
不比父亲,薛适偶尔还敢顶嘴抱怨,将恨意发泄而出。对母亲更为深重的怨恨,他只得埋于心底,并麻痹自我,时刻讨求着母亲的关爱,用以遮掩自己心内的丑陋,企图冲散那些肮脏的忤逆。
薛适才发现,这么多年的自欺,都是徒劳。
他倏地起身,光着脚,贴在了门板上。他用手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屏住呼吸,极为轻缓地,扭开了房门的把手。
泪眼模糊,他望向母亲的卧室,见屋门紧闭。他咬着牙根,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