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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路行-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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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适看不到母亲的脸,他知道母亲犯病了。
  傅雪萍的双腿打得笔直,却猛烈抽搐着。无所适从的薛适,按住了母亲的脚,那陌生的手感,使薛适十分惶恐,仿佛原本绵软温香的母亲已经消失了。他惊恐万分,眼泪夺眶而出。
  傅雪萍抽搐了将近一分半钟,随后渐渐趋于平静。三大爷取出自己已被咬得发青的拇指,不停吹气。奶奶陪伴
  着神智不清的傅雪萍,将她慢慢哄睡了过去。
  而薛适,则不敢看母亲一眼。他兀自躲进了卫生间,将门紧紧地关上了。
  彻夜赌博的薛勤胜,闻讯归来。他推开卫生间的门,见儿子蹲在里面,满眼通红。
  薛勤胜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掉罢了……
  傅雪萍的病发,使这个春节应有的热闹气氛,完全冷却了。
  多亏三大爷的及时救助,傅雪萍的身体并未受到伤害,只是显得有些虚弱。
  当时正值春节假期,亲戚们勤于走动,每天都拎着很多水果来探望傅雪萍,嘘寒问暖。
  个性孤僻的薛适,虽贪享清净,但在那几天,也总盼着亲戚们的到来。归根结底,原因只有一个,即是他对于母亲病发的极度恐惧。
  年幼的薛适,对母亲所患疾病的了解,趋近于零。母亲病发时的凄厉叫声,仍牢牢震慑着他脆弱的神经。与母亲独处的时光,原本美好至极。但当下的每时每刻,薛适都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于是,亲人的陪伴,竟变成了难得的幸福。
  更为可悲的,是薛勤胜仍整日沉溺于打牌赌博之中,他对于妻子的病痛,仿佛毫不在乎,儿子的恐慌,就更是不值一提了。
  大年初五,晚饭过后,一直留守文竹园的奶奶和三大爷,也终就准备告辞了。
  傅雪萍已恢复大半,她帮婆婆收拾着东西,满口感谢。
  薛适见三大爷披上了棉衣,表情瞬时暗淡下来。
  亲戚们的关怀,薛适都看在眼里,很是感激。奶奶和三大爷,坚守阵地已有五天,其疲乏与操劳,薛适完全理解。只是,一想到漆黑阴冷的夜晚,自己竟要与母亲独处,薛适便被那股袭上心头的恐惧,彻底击溃了。
  自私也好,无助也罢,薛适即刻失去了控制,歇斯底里地哭喊道:“我要三大爷!三大爷不许走!我要三大爷留下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一股无奈。而憔悴的傅雪萍,则又尴尬许多。她劝诫儿子,但薛适就是不听,依旧扯着嗓子哭,气息都要断了一般。
  终于,三大爷服软了。他答应留下,慢慢脱掉了棉衣。薛适见状,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夜间,薛适忍受着三大爷的鼾声,久久不能入眠。想到方才自己的哭闹,薛适自己都觉得丢脸。但心头的恐惧,过于深切,薛适别无他法,只能摆出软弱的姿态,从而博得他人的同情。
  当下,小小的薛适,产生了强烈的怨念。他不明白,在如此需要男人撑腰的时刻,为何总是不见父亲的踪影。
  幼年的薛适,面对强大的恐惧,除了软弱,无计可施……
  


☆、只怕曾经拥有

    春分时节,距傅雪萍上次病发已过了一段时日。薛适的精神渐渐恢复,临睡前的那份惶恐不安,也慢慢减弱了。
  周二下午,课时较短。放学铃声刚一响起,薛适便即刻夺门而出,直直奔向了路天义所住的大杂院。
  刚跑进大院,还没到路天义家门口,男孩暴躁的吵闹声便赫然冲进了双耳。
  薛适推开门,只见路天义的脖子被一张白色餐布系得严严实实,唯一表露出的那颗脑袋,不停乱晃着,脸上各处,都沾满了头发渣。
  路天义的母亲缨子,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扳着路天义的脑袋,厉声呵斥道:“别他妈乱动!”
  路天义怒视着母亲,扯着嗓子大喊:“你剪到我啦!”
  缨子矢口否认,继续生硬地挥舞着手中的利刃。薛适想笑不敢笑,直勾勾地盯着路天义,缓缓挪向沙发,坐了下来。
  剪发过程就像是一次刑罚,好不容易结束后,路天义迅速挣脱了围在身上的餐布,任由头发渣四处抖落。
  缨子恼怒地训斥着,路天义则不顾,赶忙跑向薛适身边,委屈地展示着自己的左耳。
  薛适定睛一看,才发现路天义的耳朵确是被剪破了一个小口,那渗出的血印,慢慢晕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路天义捂着耳朵,一直用憎恶的眼神瞪着母亲。直到缨子将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后,路天义的神情才瞬时软化,那一双凤眼,即刻透出了饿狼般的凶光。
  饺子的数量是足够的,但两个孩子仍顽皮地争抢着,各自都吃了许多。罢了,薛适和路天义鼓着肚子,一溜烟跑出了家门。
  那些毫无生气的废弃物,在两个孩子的眼里,都是极富乐趣的设施。他们淌过沙堆,攀过木栅,经过一段长距离的巡回之后,俩人心满意足,在无人的小胡同中缓缓踱步着。
  太阳刚刚落山,路天义走在前面,手拿一根树枝,胡乱挥舞。
  薛适跟在对方身后,乖乖地走。经过一扇半开着的窗户时,忽闻里面传来了熟悉的音律,一听便知,是电视剧《戏说乾隆》的主题曲。
  薛适跟着哼唱,路天义却突然转身,猛地拉起了薛适的双手。
  路天义看着薛适,认真地说:“以后只有咱俩的时候,你不许叫我的名字了,你要换一个称呼!”
  薛适莫名地盯着对方,疑惑地问:“换个称呼?那叫你什么啊?”
  路天义眼睛眯缝着,透着坏样,说道:“你要叫我四爷。我呢,就叫你淮秀,或者秀秀。”
  听罢,薛适便皱起了眉头。将
  路天义比作皇上,这还说得过去,反正皇上是男的,路天义也是男的,再加上那股霸气凌人的气势,硬要联系起来,倒也能够想象。但赵雅芝饰演的程淮秀美艳动人,仿佛天仙下凡,若要让薛适将自己比作女生,那还真是无法接受。
  薛适盯着一脸贱样的路天义,冷淡回绝道:“我不喜欢。我才不叫淮秀呢……”
  路天义见薛适不就范,便猛地抱了上来,一边撒娇一边胳肢。薛适最怕痒痒,无力还手,僻静的胡同内,两个男孩就这么互相嬉闹着。
  最后,他们达成协议,薛适叫路天义“爷”,路天义唤薛适“秀”。
  薛适极不情愿地回应了路天义。对方听了,兴奋异常,再次抱住薛适,在那肥嘟嘟的脸颊上狠命一亲,留下了许多口水。
  薛适用袖子抹净脸蛋,和路天义一道,推推搡搡地向前跑去。
  接近大杂院时,路天义却突然停住了,他严肃地看着薛适,叮嘱说:“我们两个,在别人面前不能这样。只有咱们两个人时,才能这样称呼对方。”
  薛适点头答应,心里很是明白。
  明明只是孩子而已。但这复杂的心思,却因何而生……
  读了小学整整一年,直至享受到暑假的欢畅与悠闲,薛适才明白,什么叫最美好的时光。
  几乎是每一天,薛适和路天义都粘在一起。路天义酷爱阳光,总拉着薛适外出,四处疯跑。其实,薛适是极不热爱户外运动的。但只要跟路天义待在一起,那灼热的阳光,仿佛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就这样极度开心地傻玩傻闹着,一眨眼,便将暑假挥霍得所剩无几了。
  开学前的第五天。
  晚间,太阳刚刚落山。
  薛适跟着路天义,跑到了商店街,俩人潜伏在一家迪厅的门口,仔细观察了过往的男男女女。少顷,两个孩子跑回无人的胡同,跳着脚大声嬉笑,笑男人们喝醉的模样,笑舞小姐们春光毕露的高腰短裙。
  当快要跑到大杂院时,路天义在一盏路灯下停住,他转身,两手插腰,开口喘着粗气。
  薛适从后方赶来,他站在路天义的面前,两个孩子身上的温热,互相感染着对方。
  路天义猛地抱住薛适,大喊道:“啊!不行了!给我补充点能量!”接着,便狠狠地亲上了薛适的圆脸蛋。
  薛适已经相当习惯路天义的这种举动了,每次都是弄得自己一脸口水,每次都是自己用手背把口水擦掉。
  路天义的双手扶着薛适的肩膀,神秘地说道:
  “明天下午,来我家
  ,有好玩儿的。”
  幽深的胡同里,一群飞蛾不停环绕着光源盘旋着。薛适发现,原本坏坏的路天义,显得更加狡黠了。映着路灯,那些飞蛾闪动的黑影,在路天义脸上四处跳耀,就像是他脑中随时会闪现出来的坏主意一般,总让薛适琢磨不透。
  薛适不曾多想,他用力点头,答应了对方的邀约。
  ……
  开学前的第三天。
  按照约定,下午三点,薛适冲出了家门,赶往永涓溪畔的玉米地,却不见路天义的身影。
  同永涓溪平行的这条马路,并没有多少过往的车辆。那沥青路面就像火烤一般,放眼望去,只见蒸腾的热气都在缓缓摇曳着。
  薛适沿田地外围溜达,他趴在一座石墩桥上,探头向下望去,见底下是条泛绿的水沟,四处飘着枯黄的玉米叶,石头上,还趴着几只十分惹眼的癞蛤蟆。
  薛适干呕一口,心想,如果路天义在这儿,他一定会用竹竿子捅它们的癞皮……
  一想到路天义,薛适便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他环顾四周,却仍不见对方的身影。
  薛适沿着玉米地的外围缓缓踱步,他想象着两个人如何躲过农民的巡视,怎样悄悄钻进玉米地,偷摘下哪几颗肥硕的玉米,再生起一团火,将它们烤个通透……
  傍晚,路天义还是没有来。薛适有些恼火,更多的却是失落。时间已晚,他决定不再等待,赶忙跑回家了。
  开学前的第二天。
  清晨起床,薛适想到失约的路天义,有些恼火,也有些惦念。
  薛适出门,走进路天义家的大杂院,当拐进最后一个门洞时,竟见路天义家的房门上挂了一把极其厚重的链条锁。那生了锈的大锁链,原本放在院子的角落里,从没用过,如今却几番缠绕,将房门紧紧封死了。
  薛适趴在窗户底下,踮起脚尖往里看,发现麻将桌被搬到了角落,地面上散落着许多不知名的杂物和垃圾,屋内很是凌乱。
  薛适十分困惑,隐隐觉得不安。
  他走到麻雀酒家,见服务员们已做好了开业的准备。海燕坐在吧台后面,修着指甲,监督着另外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数着昨天的开菜单。
  服务员们仿佛都已达成了共识,谁都不敢主动搭理混账的小老板。
  一个与薛适较为熟识的姐姐,边倒退边墩地,屁股蹭到了薛适的胳膊,于是薛适便低声问道:“喂,路天义家怎么了?”
  原本寂静,薛适这一问,倒激起了千层浪。服务员们都来了兴致,开始肆意
  讨论起来。
  海燕双手插腰,抬高了下巴,瞥向房顶轻蔑地哼笑了一声。
  拿着拖把的姐姐,吃惊地盯着薛适,神秘地说:“你还不知道呐!路天义他爸死了!”
  “啊?”薛适很是吃惊,却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前天晚上可热闹了!来了好几辆警车,我们都看见了。路天义他爸和你爸当时还在一起玩儿牌呢,但是路天义他爸抽那个,就是那个……白粉。突然就犯了心脏病,还没打急救电话呢人就不行了……”
  一片杂乱声中,薛适勉强插嘴问了一句:“那路天义呢?”
  “路天义啊!”
  海燕感叹一声,幸灾乐祸地笑着说:“他们应该是搬走了,他和他妈。但是昨天,路天义还来了呢,嘿嘿……他来的时候,呵呵……我们逗他说,嘿!你爸爸死了!他还倔呢,说他爸爸出远门了。不论我们怎么说他都不信。嘿嘿……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听罢,薛适心中阵阵发凉,不知自己能否再见到路天义。
  海燕瞥着自己刚刚修好的手指甲,酸涩地挖苦道:“没爹了,看这小混蛋还怎么胡闹……”
  服务员们依旧讨论着,那些事不关己的冷嘲热讽,听着便教人心寒。薛适默默起身,慢慢走出了餐厅。
  太阳挂在天边,远远地照着,微风拂过,凉意十足。薛适低着头,平静地走在回家路上,心想,这是个多么适合与路天义一起出去疯跑的日子。但恐怕,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如往昔那般甜蜜了……
  当天深夜。
  薛适猛地坐起,眼中满是泪水,也不敢张望,只得慌张地摸向枕边,却只有一片空空荡荡。
  相同的恶梦,已侵袭过数十次。惊醒的薛适,依旧恐惧难耐。他跳下床,光脚跑向小屋,刚要握上门把,忽的想到了母亲病发后的惨状。
  刹那,一阵凉意袭上薛适的后背,他十分惊恐,赶紧往回跑。两三步后,他跃上床,蹲在床脚,用被子捂住脑袋,使劲憋着哭声。
  薛适悄声啜泣,心里想着三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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