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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也有事情没有告诉你。”
我怔了一下,想说他该不会要告诉我,他其实是动物园的猩猩误中基因射线而进化成人类之类的,实验室的人正在追捕他。
杨昭商当然不知道脑袋瓜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神情严肃。
“我之前和你说,我前妻是因为流产才失去孩子。但其实不是,她是自己去堕胎的。”
我吃了一惊,望着杨昭商,“是……孩子有什么问题吗?”
杨昭商细细地叹了声。“不是,孩子很健康,怀孕快三个月时,我有跟去照超音波,他在我前妻的肚子里待得好好的,头和手脚都已经隐约成形了。”
我知道杨昭商打算打开他最后的心防,看得出来,那是他心底最沉痛的一道伤,光是说出来,就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其实他不必如此的,我并没有揭人苍疤的兴趣,就算他一辈子不说出来,我也不会觉得怎么样。
但他还是继续说了。“我前妻有自己的工作,她在一家很大的物产公司当专业经理人,那是她的志业,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在那地方。我们当初结婚时,也约定好三年内不生小孩,让她先冲事业。不过那次不知道为什么,一不小心就怀上了。”
杨昭商舒了一下眉头。
“发现怀孕时她什么也没说,她也有去作产前检查,确定孩子安然无恙。我本来以为她母性发作,决定要饶那孩子一命,刚觉得安心下来。但有一天我忽然接到电话,她从医院里打电话过来,说孩子已经没有了,她亲手把他给堕了。”
“可是为什么?不是要丈夫签同意书之类的才能堕胎吗?”我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可能她找了熟识的医生,也有可能是伪造我的签名……她在那方面人面很广的。总而言之,那孩子在一夕之间就不见了,在我能好好看看他之前。”
我默然无语,如果在几个月前,我一定会觉得杨昭商小题大作,不过就是个未成形的肉块,讲得好像死了爹娘一样。
但是现在,看着我肩上熟睡的立树,看着他枕得微红的颊侧,我忽然可以切身地体会到,杨昭商当初承受了多么大的不舍与痛苦。
“你妻子或许有他的苦衷……她可能也很痛苦,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说。
“我知道,我心里都知道!”杨昭商也激动起来。
“事实上我前妻先斩后奏之后,也有找时间和我谈,她有很多理由,包括这是我们事前约定好的,没有做好防护措施是我的不对,我没资格谴责她。还有什么女孩子的身体自主权、男人没权力管女人子宫等等……都很有道理,我也都懂,正桓,我真的都懂。”
他彷佛发现自己的情绪,用手包住了额头。
“但是我就是无法接受,我前妻怀孕的时候,我曾经有一次把耳朵贴到肚皮上,我从前也觉得子宫里的东西,不过就是个胚胎罢了,只是细胞的聚合体。但那个时候,我真的听见了那孩子的心跳、听见他的脉搏,甚至听见他和我说话的声音。”
杨昭商仰天深吸了口气。
“从那一刻我才明白,用生物理论去解释生命,解释你的孩子,是多么自大和愚蠢的事情。知道孩子没了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那个孩子到我和前妻面前,问我们为什么不要他,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们要抛弃他。”
我看着杨昭商闭上了眼睛。“没有人相信他是个生命,也没有人相信,他其实也会痛会伤心,会因为各种原因而哭泣,和我们是完完全全一样的。”
我沉默良久,“这是你和你前妻离婚的主要原因?”
杨昭商似乎思考了一下,才开口。“其实我……真的没有怪她。”
他叹了口气,“我很明白,她有她的苦衷,堕掉孩子她比我更痛,堕胎之后,她整个人像是变了个人似地,人瘦了一圈,咬着牙只是工作。我想对她来讲,人生有比现在这个孩子价值更高的东西,她做了抉择而已。”
“但我想……我至今为止仍然走不出来的,是失去一个孩子的痛。我无法说服自己,什么那个还算是个孩子、或是现在还不是孩子,以后才会变成我的孩子之类的鬼话,他就是我的小孩,今天即使他活到三岁才被人杀死,我的感觉也会是一样的。”
杨昭商踏着大步走着,仰天看着满天幽暗的星晨。
“所以我想,我最无法原谅的,恐怕是我自己。为什么上天只分了子宫给女人,而没有给男人。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把那个孩子移过来放在自己身体里,好好保护他长大,想到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这种事,我就觉得不甘心极了。”
我看着他深吸口气,回过头来看着我,
“不过你说的对,这搞不好也是我和前妻离婚的原因之一。”
我忍不住轻笑起来,“感觉上,你会和她离婚,原因还真不少。”
杨昭商苦笑着望着我,
“可能是吧。其实虽然说是夫妻,我和她在一起两年,却始终没有那种两个人契合在一起的感觉,只是交往时感觉不错、双方年龄也到了,所以就结了。不过我想世间夫妇搞不好就是如此,旁人看上去羡煞鸳鸯,其实每一对都有每一对各自的问题。”
他抓了抓后颈。“我想和她再相处久一点,十年或是二十年的,我的想法会改观也说不定,但显然已经没有那个机会了。”
我想起了秀朗,想起他和爱文。以往我总觉得结婚就是终局了,是爱情故事里的Happy Ending,也因此对我而言,爱文得到了男主角,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一切就结束了,我从没往下想接下来还会有剧情。
但现在听来,结婚竟像是一切才开始而已。我想到那个办公室里的特助,还有立树的妈妈,显然女主角爱文,也还没有得到幸福。
杨昭商一路送我们到家门口,我把立树背进屋子里,用脚胡乱铺了垫被,把他放下来,再替他盖上被窝。杨昭商一直在门口站着,看着我照顾立树。
我狐疑地望着他,杨昭商便矮了一下身。
“……我可以进去没关系吗?”他竟然问我。
我不禁觉得好笑,杨昭商那个样子,简直像是初恋时,征求进入女孩子闺房许可的小男孩。我一方面觉得好笑,一方面我的心头,竟涌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滋味。
“请进。”我慎重地说,还替杨昭商放了拖鞋。
杨昭商这才慢吞吞地踏进来。只是他实在太高了,我这屋子没超过一百九,有时我睡迷糊了醒来,还会撞到悬挂在头上的灯,杨昭商更是直接顶天立地了。
“你和立树住在这种地方?”杨昭商一边闪避头上的日光灯,一边问。
我听他的语气有几分惊讶,挖苦人的老毛病又犯起来,“要是小开先生愿意提供电梯公寓给我,我会很感激的。”
“我不是小开,不过继承了一家幼稚园而已,而且那块地也不是我的。”杨昭商苦笑了下,似乎也习惯我这种应对模式,在榻榻米上席地坐下。
我照看了一下睡得正熟的立树,到厨房烧了一铁壶的热水,拿到榻榻米上,替杨昭商和我各倒了一杯热水。
我坐在杨昭商的对面,拿起水来喝了一口,然后就没事做了。我看着杨昭商盘坐的腿,杨昭商看着手里的茶杯,一时我们两个都有些尴尬。但是我请杨昭商进来坐的,现在又不好意思马上送他出去,我想到几句寒喧话,但每一句听起来都很蠢。
“立树为什么叫你恒恒?”杨昭商忽然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我一怔,“啊,那是……我前男友帮我取的腻称。其实也不是什么腻称,只是他把我的名字念错了而已。”
杨昭商沉默了一下。“嗯,我就猜会不会是这样。”他说。
我不敢抬头看杨昭商的表情,但我感觉得到房间里的气压瞬间高了零点五度。但我无法认为那是杨昭商在吃醋,明明他也在我面前一直提前妻的事情。
“那个……今、今天真的谢谢你。”
像大树一样高 34
“那个……今、今天真的谢谢你。”
我直觉地认为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立树玩得很开心……自从到我这里来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开心。果然带孩子还是应该让专业的来啊,做了这么久幼稚园老师就是不一样……我、我是说,真的很感谢你,谢谢你陪他出去玩。”
我感觉自己的话又惯性地发酸,忙转了话头。大概是我这辈子仔细想起来,还没认真感谢过什么人,所以说起这些话,才会如此格格不入。
杨昭商似乎也觉得有趣,但他忍着没笑出来,只是顿了一下。
“你……要不要搬来跟我住?”
他见我的脸色斗然变调,忙补充,“……我是说,和立树一起。”
他看着我惊讶的眼神,玩着手里的茶杯说。“我家就在幼稚园后面的山腰上,本来是我妈和我爸分居那段期间,我妈和我住的屋子,里头还挺宽敞的,还有院子,我不是说你这里不好,只是立树还在成长期,有个让他能跑能跳的家,对他的发展似乎比较好。”
我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我们还没有熟到那种程度。”
杨昭商似乎早知道我有此一语似地,笑了笑。
“我知道,但是人和人之间适不适合,是相处了以后才知道的,如果一直都不跨出那一步,那就永远不会熟。”
“……那也不用到住在一起的程度。”
我喝了口水,以掩饰越跳越快的心脏。和杨昭商同住一个屋檐下,这是我想都没想过的事,他的确是很会照顾人的男人,厨艺也很好,和他住在一起,不用想一定相当惬意。光是想以后我说不定都不用去菜市场跟人杀价了,就觉得怦然心动。
但我也明白,我这个人太不适合和人长期相处。我太容易一依赖起什么人,就变得无法无天,秀朗这个殷鉴不远。杨昭商一定过没两个月就彻底看透我,发现我的骄纵和愚蠢,从觉得我还不错可爱,到对我深恶痛绝。
到最后我一定会被他扫地出门,但我想他会留下立树,只扔我这个讨厌的大人。
“……我不知道你脑袋里又在转着什么负面思想,八成是什么要是你跟我住在一起,我就会看清你的真面目,然后渐渐变得讨厌你之类的吧。”
杨昭商叹了口气。我老脸微红,不自觉低下了头。
“你放心,关于你的真面目,我已经看得够清楚了,比你想像得还要清楚。你除了自私、消极、任性、个性阴暗、尖酸刻薄又喜欢无理取闹外,还有什么更糟的吗?即使如此我还是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我喜欢的,是包括你的缺点在内所有的东西。就算以后发现更糟的部分,我也不会因此放弃你。你明白吗?正桓。”
我想对我而言,这世间不会有一句告白话,比杨昭商现在这句更诚恳。但就因为太诚恳了,我整个心脏发麻,根本无法反应,更遑论给对方什么回应。
我咬住了下唇,“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可能是不一样的东西。”
“什么地方不一样?”杨昭商问。
我忍不住站了起来。
“你真的……真的能够把一个男人当对象吗?像面对你前妻那样,你能像对待女人一样,对一个男人奉献出你的所有吗?不可能的吧,女人的话,你可以在大庭广众下牵她的手、宣布她是你一生的伴侣,你们可以结婚、可以生小孩、可以一起白头偕老……”
“对你也可以。”杨昭商斩钉截铁地说:“我能对我前妻做的事,也全部能对你做,正桓。搞不好还比那更多。”
“那你现在就做啊!”
我昏了头地叫起来,“你现在就做!现在就在这里上我!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
我这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杨昭商的表情看来有点错愕的样子,随即他扬起笑容。
“好。”他点了点头。
我怔在那里,还不能反应他那个单词的意义。我看着杨昭商朝我挪过来,一手伸向我的腰:“等、等一下……”
我频频往后退,但那也只是方便杨昭商一路逼近,远离立树睡着的地方,把我逼上了墙边,一手抵着天花板俯视着我。
“你、你是认真的吗……?”
眼看避无可避,我只好硬着脖子应对。我的脸颊整个是烫的,还一路热到的眼眶,如果说好奇心可以杀死一只猫,害羞大概可以杀死一个人吧。
“你都出口邀请了,我还不认真,就不是男人了。”杨昭商笑着。
我闪避着杨昭商摸上来的手。“我……我年纪大了,而且很久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