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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树像是第一次听闻这些事似的,睁大着双眼看着我。我其实还满怕他问我“马麻也是像这样死掉的吗?”、“恒恒也会死吗?”之类的问题,但立树只是一语不发地放下饲料袋,像是了悟某些事情般,静静地看着老鼠的尸体。
我们一起把巴尔札克装到鞋盒里,拿到附近的公园埋了。立树还双手合十,和我一起感谢他作为宠物鼠、这两年来任我揉捏玩弄的恩德。
我看着低头默祷的立树,我不知道在哪一出戏里听过,世上所有的父母和子女,不论是亲生的还是非亲生的,都是注定好的。
而只有发现的那一刻起,才会知道:“啊,这个人就是我的儿子了。”或是:“啊,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了。”从遇见到发现的时间,可能很长,也可能很短促,长如杨昭商和他的养母,短如卢郁惠和立树,每一对父母子女都不一样。
那一天爱文走后,我就逃避似地埋头大睡,连立树还在杨昭商家的事情也不顾了。后来还是杨昭商发现我太久没来,自己把立树带回来还我的。
我不知道该如何和杨昭商开口说这件事。他总是很冷静,总是能在看似不合理的情境中,找到我的盲点和错处。
我想我是怕极了他那样的能力,特别是那天的情况,我竟隐隐觉得爱文的话,其实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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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是怕极了他那样的能力,特别是那天的情况,我竟隐隐觉得爱文的话,其实不无道理。
我有什么资格说,立树在我这里,就一定是最幸福的呢?爱文说的没错,那里有他的亲生父亲,不管怎么说,亲生的总是比捡到的好,何况秀朗对立树并非没有爱,那是他初恋情人生下的种,比起爱文的孩子,他搞不好还会加倍呵护。
还有爱文,我觉得她也变了。
过去她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个不知世事、天真而自私的小女孩。然后这几次接触下来,我反而发现天真的人其实是我,只有中二的人,才会毫不犹豫地指责别人也中二。
现在的她,我毫不怀疑她能够当个好母亲。她在婚姻上如此失败,我也相信她会把全副的精力,用在教育立树身上,以弥捕她永远无法拥有一个亲生子的遗憾。
还有经济能力的问题,据组长的八卦,仰德实业似乎发展的不错,秀朗这个总经理也干得有声有色,随时准备要接下父亲的大业。
立树会变成社长之子,他会拥有最好的资源、受最菁英的教育,以立树的聪明才智一定没问题,他会站在社会的顶层,和他父亲一样俯瞰脚下的云云众生,而不是像我一样,一生做一个快乐的清洁工。
更重要的是,他会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和世界上大多数人那样,他会很幸福。
我越是想,越是觉得自己应该把立树交还回去。
就算是以立树意愿为主好了,我想就算我问他:“你想不想回到把拔身边?”,立树或许一开始碍于和我的感情,还会说什么:“恒恒这边比较好!”,但就算秀朗真来带他回去,他也不会有多大抗拒。
而过了五、六年,就像杨昭商说的那样,六岁以前的孩童不会有太多记忆。立树会忘了我,他会想不起我的名字、想不起我的住处,最后连我的脸都认不出来,说到底我们也只相处了半年而已。他会把我彻底从记忆中抹去。
然后有一天,立树会扶着秀朗,走在他们别塑前的山道上,一边散步一边谈笑。
秀朗会问立树:『你小时候有住过一个叔叔家,你都叫他恒恒的,你还记得吗?』
而立树会歪歪头,然后笑笑:『真的吗?我都忘记了。恒恒,好奇怪的名字喔!』
那天晚上,我看着立树熟睡的脸,用手抚着他的额头,忍不住泪如雨下。我为了不吵醒他,拚命地用手掩住口鼻,却挡不住从指缝滴落立树颊上的泪水。
我又接到了林秀明的电话,那是在一天下班后,准备要去接立树的时候。
号码显示是小K的手机,我本来还以为是他打给我,没想到一接起来就是那个零下三十度的声音。
“吴正桓,是你吧?”
打到别人手机里,还用这种质问的语气确认对方是谁的,大概也只有林秀明了。
“……你们的关系,已经进展到可以代用手机的地步了吗?”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林秀明似乎有些不自在,轻哼了一声。
“凯宾累得睡着了,我忘记带手机出门,只是借他的用一下。”
我实在好奇,照样的情势看来,以我不太发达的八卦天线也可以判断,小K竟是和这个林秀明走在一起了。这对我是完全无法想像的事。
小K和秀明竟然都是同性恋这点先不谈,至少以六年前我还在公司时的印象判断,林秀明是那种蚊子接近他三尺之内,都可能被他冻死的大闷锅。而小K的个性则是活泼到有点天兵,倒个咖啡都会烫伤手的呆子,这两个人怎么想都不大对盘。
不过仔细想起来,我和杨昭商本来人兽殊途,都可以勉强凑合起来了,似乎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
“有什么事吗?”
我问林秀明,听见他的声音,我竟本能地想问他上回秀朗跟我说过的,新婚之夜喝醉酒的事。但想想也实在可笑,秀朗对我的感情已经够清楚了,这种话也想必是假的,我又何必问来自取其辱。
“立树还好吗?”果不其然,林秀明劈头就问。
我终于耐不住心中的疑惑。
“你和……卢郁惠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你这么关心立树的事?”
我的话似乎让林秀明颇感意外。“你知道郁惠?是林秀朗跟你说的?”
我懒得多做解释,只是叹了口气。
“辗转知道的,关于立树的母亲和秀朗的事,我已经全都知道了。只是我想不透立树和你的关系,他应该只是你的侄子不是吗?”
林秀明似乎犹豫了一下。“郁惠和我,是在加拿大认识的。”
我怔了一下,随即想到爱文说过,立树的母亲曾经去加拿大留学的事情。
“本来是林秀仰给我的命令,我当时是在美国念学位,他却要我到加拿大找一个女孩子。他还说找到那个女孩子以后,就给她带个口信,要她早点回国来见林秀朗。”
我不知道竟然还有这一层故事,看来林家这些至亲间的恩恩怨怨,比我想像中还复杂,颇有连续剧的氛围。
“他没有说林秀朗和那女孩子的关系,不过大概猜也猜得到。我根据伯父给我的资料,找了那个女孩子,就是郁惠,但是我跟郁惠说明原委后,她却说她不想回去。”
林秀明声音平板地说:“她说她并不是不喜欢林秀朗,而是她现在到了这里,眼界更宽了之后,才发现过去她对秀朗的感情,不过是一种憧憬。以她家的经济状况,她能到这里来,更是一个全新的机会,她不希望任何事情影响到这个机会。”
我有些感慨,没想到林秀朗对郁惠一片痴心,还闹到割腕自杀, 结果在人家女孩子眼里,他不过就是个摆在相簿里的初恋情人罢了,随时准备随时间从记忆里褪去。
“我和郁惠的学校都接近美加边界,开车往来也很近,同样是华人,不知不觉就彼此熟识起来,成了朋友,回国之后也还有互相联络,不过也就仅止于这样而已。”
我“嗯”了一声,林秀明说仅止而已,那就一定是仅止而已。不像秀朗,如果他说仅止而已,那就一定不只是这样而已。
“后来郁惠出了意外死了,听到这消息第一个赶去医院的人是我,那时候我在安亲班找到立树,就暂时把他接回家里。当时我并不知道立树是林秀朗的孩子,只把他当作郁惠的遗孤,所以我就向郁惠的其他亲人提出,我想要收养立树的意愿。”
这回换我怔住了。“收养……?”
“嗯,我和郁惠好歹朋友一场,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遗孤流落街头。再加上……凯宾他也一直很想要一个孩子,他喜欢孩子,我又不能给他一个孩子,就想说收养一个,凯宾他也同意了……只是这样很单纯的动机而已。”
我怔了怔,林秀明这样说,等于就是直承他和小K的关系了。我想起小K扶养立树的状况,再加上林秀明,总觉得怎么样都无法想像,有种莫名的喜感。
但我知道现在不是笑的时候。我随即想到,如果林秀明这么早就想收养立树,那为什么秀朗还会哭哭啼啼地把立树塞进我家里?秀明这么想扶养立树的话,把孩子塞给他,会比塞给我更皆大欢喜。
我忽然理解了一切,顿时浑身冰凉,像一脚踏进了冰窖里。
“后来的事我想你也拼凑得出来。林秀朗妻子,就是林爱文,她的身体很差,已经流产三次了,所以他们其实也有心里准备,这次会是爱文最后一次怀孕。但对观念传统的伯父来说,他不能接受林秀朗没给他孙子抱的状况,所以林秀朗必须预作准备。”
我的脑袋还是空白的,而且紧一阵松一阵,就连林秀明和我说什么,到脑子里都成了嗡嗡声。
“所以我想林秀朗是这样盘算的,要是林爱文肚子里的孩子顺利生下来,那立树怎么样基本上都没关系。”
“如果林爱文这次仍然流产了,并且确定不能再怀孕了,那么就由爱文收养立树。林秀朗无论如何不能忍受自己和我一样,一辈子没小孩的状况。他有个心结,他一直觉得伯父不喜欢他,而比较中意我,甚至会舍弃他而让我继承他的一切。”
林秀明简短地说。我明白他所说的,秀朗以前也常和我抱怨,说林秀仰根本不爱他母亲,才会放任她早死,连带也不喜欢她生下的孩子。
有时我会很感慨,原来不只当父母、养父母的,揣测子女对自己的感情,子女也时时担心父母对自己的重视,这种看似浑然天成的父子亲情,其实一点也不自然。
“我上次打电话给你时,就是想提醒你,但一来当时爱文还没有流产,我从你的口里,感觉立树在你那里,似乎过得比在任何地方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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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次打电话给你时,就是想提醒你,但一来当时爱文还没有流产,我从你的口里,感觉立树在你那里,似乎过得比在任何地方都好。”
林秀明似乎幽幽叹了口气,语气和爱文当天一样,带着怜悯。
“我想这搞不好是天意,让你遇上林秀朗的孩子。说不定天可怜见的,爱文顺利生下儿子,立树不用被他们带回去,这样子我就放弃立树,领养别的孩子也并无不可,也不必提早告诉你。但没想到爱文终究还是流产了。”
他顿了一下,又说:“林秀朗当初为了怕立树出了什么差错,到时落到我这要不回来,所以连DNA鉴定都预先做好了,法律上的各种手续也是。还为了让我找不到立树,特别把他藏到你这里,这个我本来想破头都不可能想到的地方。”
“他想你一定不会甘心扶养立树,这也是他把立树托给你的原因之一,到时说一声带回来,你还会额手称庆。只是他似乎还不够了解你。”
我浑身发软,靠在墙上一动也无法动,只能用手背压紧鼻腔。
林秀朗,秀朗,阿郎,你到底还可以伤我到什么地步?骗我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既然如此……”
我深吸口气,勒令自己冷静:“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说……要请我把立树扶养成人?”
“我不知道林秀朗和你说了什么,但如果爱文真的没有流产,那林秀朗说不定真打算把立树寄在你那里一辈子,不过他这个人,真话向来就只说一半。”
我拿着电话怔然良久,半晌才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我反而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打从一开始,立树就真的只是“寄放”在我这里而已。是我自作多情,还以为命运捉弄人,真把初恋情人的孩子送到我身边,要和我过一辈子。还以为这是上天给我这个凉薄人的考验,只要通过这些考验,我和立树就可以成为真正的父子。
太傻了,我实在是傻得太过头了。就是连续剧女主角也没有像我这样傻的。
电话那头传来被褥翻动的声音,好像有个含糊的声音问:“秀明哥,你在跟谁讲电话?”林秀明回头应了什么,才又转回头来说话。
“凯宾醒了,我得挂电话了。”
他微显惊慌地说,我不禁纳罕,原来像林秀明这种人,也会因为盗用情人的电话而惊慌失措。我没有回话,林秀明似乎顿了下,又开口。
“吴正桓,我希望你……不要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