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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惠也是吗?”我猛地冲口而出。“想必你也觉得郁惠做了正确的选择。”
秀朗的脸似乎沉了一下,我不禁松了口气,至少我知道一个可以伤他的地方。但秀朗也只是顿了下,便重新恢复了笑容。
“不要试着用话伤我,恒恒。”
他平静地说着,“你对郁惠一无所知,也对我和郁惠间的关系一无所知。你大概以为我很爱她,你搞不好还以为,如果当年是她的话,我就会选择她,而舍弃父亲那方。但其实不是,我还是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
他在我惊讶的目光下盘起腿来,极尽温柔地看着我。
“恒恒,我一直想跟你说件事,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从来不会自省。你总是满口说自己不好,像在虐待自己似地,但事实上你说是一回事,但你从来都不觉得自己错了。你老说自己嘴巴坏,但你到现在为止,有少说过任何一句刻薄话吗?”
我哑口无言,我心里有一千句想反驳的话,但每一句拿出来稍加检视,就知道薄弱得不堪一击。我怔然看着秀朗,却发现他的脸有几分模糊了。
“别哭啊,恒恒,你看,稍微点到你的痛处,你就这样了。”秀朗又挪近了我,这回成功靠近我,他伸出手,用手背磨娑着我的眼角,彷佛十分不舍的样子。
“你都不许别人攻击你了。那那些被你攻击过的人,该怎么办呢?”
我觉得他在报复我,上回他在我面前哭了,这次他准备好了一切的兵法武器,来还击我的无情无义。他的手背还在我脸上磨着,这回滑下了我的脸颊。
“而且恒恒,你说你只剩立树一个亲人,其馀一无所有,但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吧?你有了新的归宿不是吗?这房间里都是纸箱,真吓了我一跳,你们进展得真快,竟然就要住在一块了,这样看来,我不快点把立树带走,恐怕要拖累你了。”
秀朗说着,便对壁角的立树招了招手。
“立树,来,来把拔这边,你的恒恒要搬家了,我们不要打扰他喔!”
我见立树竟微微直起身来,迟疑地看着他的父亲。我不禁有些着急,我知道我在论理上是拚不过秀朗的,但我现在就只有一个执念,我不要立树离开我的身侧。
“秀朗!”我抓住秀朗招着的手,“算我求你了,放过立树。”
我看着秀朗的眼睛,他的表情虽然是微笑的,看向我的目光却没有一丝温度。我感到心惊胆寒,却不得不正视,“立树……立树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虽然我知道这要求很无理取闹,但是至少再让他留一阵子,到他小学毕业,不,国中毕业……”
但秀朗完全不理会我,他只是耐心地看着立树,还蹲了下来,用水平的视线望着他。
“立树,怎么啦?你不想跟把拔回家吗?”
我屏住了呼吸。秀朗对立树伸出手,白晰秀气的大掌,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我真怕立树会就这样伸出手来,从此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但立树摇了一下头。半晌,又补了一次大力的。
“我不要。”立树明确地说:“把拔,我的家在这里,我要跟恒恒一起留在这里。”
我不禁略略松了口气,同时也觉得欣慰起来,至少现在的立树,还是站在我这里的。这让我一扫刚才的心虚,走到立树身前护住了他。
“秀朗,你听见了,小孩子不想跟你回去。”我瞪着他。
“立树,你确定吗?”
秀朗仍然不理会我,他偏着头,从我的腿缝间凝视着立树。
“你要留在这个人身边,当他一辈子的小孩吗?立树,既然你是我的儿子,虽然还小,也应该可以明白吧!你的恒恒,他有了另外喜欢的人,那个人是他的情人,他会像上次亲把拔一样,一辈子那样亲他。但是立树,他永远不会像那样亲你。”
我愣了一下,完全不懂秀朗这些话的用意。秀朗继续柔声,
“你留在这里的话,恒恒会永远把你当小孩子,而他身边,永远都会有另一个除了你以外更重要的人。立树,这样真的好吗?”
出乎我意料的,立树竟然听得异常专心,表情有些似懂非懂,但我发现,他始终防备着贴紧橱柜的背脊,竟微微挺了起来。
我再也忍受不了,浓重的恐惧吞弑着我,我一拳朝秀朗的鼻梁挥去,虽然我知道这样近乎胡闹,我竟然对着要带自己儿子回家的父亲施暴,这事要是登在社会新闻版面,肯定会被乡民嘘爆。但我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但令我惊讶的是,秀朗竟然不动不闪,但他也没有任我击中他,而是在我的拳即将擦过他鼻尖时,忽然向右一闪。下一秒我的手臂剧痛,秀朗竟然反过身来,俐落地抓住我的右臂,像警察抓抢匪那样,扭着手臂把我压在墙壁上。
我不甘示弱,扭动着身体想用脚踹他,但秀朗很快发现我的意图,他反扭我的双臂,将我整个人压制在地上,我感觉他的膝盖抵上了我的膝窝,然后猛一使力。
“啊……”我疼得说不出话来,冷汗沁出了我的额角。
我扭着膝盖挣脱秀朗的压制,我们就像两只争夺猎物的狮子,开始厮杀起来。我拖着大概已经脱臼的右脚,翻过身又是一拳,这回秀朗没躲过,擦中了他的脸颊,指甲刮出了一道血痕。但他很快地反击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整个人摔在榻榻米上。
我眼冒金星,整个天花板都在乱晃。隐约间我看见秀朗又走近立树,也顾不得尊严了,我一把拖住了秀朗的脚踝。
“不要……”
我的视线模糊,不只是汗水和眼泪,好像还有血水,我想是刚才摔在地上时,擦破了额角的关系。我声音嘶哑,所有的思考都停顿了,我的眼前只有立树,只有他第一次在门口看见我时,那种旁徨无依的眼神。我终于禁不住泪如泉涌,
“不要带走立树,秀朗,我求你!不要带走他!不要从我身边夺走那孩子!你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都行,求求你,求求你秀朗,求你放过立树……”
但秀朗没有停下脚步,我的手固执地握紧他的脚踝,他就举起另外一只脚,用力地踩在我的手指上。我痛得眼角沁泪,不敢相信秀朗竟然这么狠心,或许秀朗真的从没对我狠下心过,所以我才会认识他十四年,却从来看不透真正的他。
“不要妨碍我。”
他平静地说,彷佛陈述一项肯定的事实:“不要妨碍我,恒恒。”
这时立树却有了动静,他猛地从厨房那头冲过来。
这孩子真像他父亲,身手一样灵活,他一下子跳上来,抱住秀朗的手臂,捞起衣服张口就咬了下去,秀朗竟然躲不过。
我以为秀朗一定会叫痛,也怕他一时失去理智对,立树做些什么。立树咬得又狠又深,秀朗整个前臂都被他咬穿了,血顺着手腕的弧线淌下,一滴滴流到榻榻米上。
令我惊讶的是,秀朗竟然一动也不动,淡淡看着自己的儿子咬他的手臂。
立树咬了很久,我想他是拚了命地要保护我,所以使尽吃奶的力气攻击自己的亲生父亲。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咬久了毕竟也累了,加上秀朗毫无一点反应,血还在流个不停,秀朗也没有去擦,只是像尊石像般站直了身体。
“咬够了吗?”
立树似乎也感觉到秀朗的态度。他转过头,看着秀朗平静的目光,半晌怔怔地松开嘴,我从立树的眼瞳里,看到一丝对父亲的敬畏。
“咬够的话,就过来这里。”秀朗伸直手臂,血染湿了他的白榇衫,秀朗从西装外套里掏出一条手帕,轻描淡写把伤口包扎起来。
我看见那咬痕很深,以后搞不好还会留下疤痕。立树是真的尽全力去咬的。
“看见了吗?这就是你现在的实力,立树。”
秀朗注意到立树的视线,把伤口拿到他眼前。
“你就算拚了命地咬我,你觉得你已经用尽全身力气,没有比你更努力的人了,但最终的结果,你却只能在我身上造成一个小伤口,其馀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发现秀朗淡漠的视线里,跳动着微不可见的火焰。
“因为我是你爸,我是大人,而你还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五岁小孩,所以再怎么努力,还是什么都无法改变。你无法选择你住的地方、你无法决定你未来的命运,你甚至保护不了你最喜欢的恒恒。现在的你什么都办不到,立树。”
立树呆呆地看着他爸爸,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可以说是震憾的神色。
“如果觉得不甘心的话,就赶快长大。你要用尽一切你所能得到最好的资源、排除所有阻碍你的东西。等到有一天,你强大到任何人都赢不过你时,你才有资格一拳打倒我,打倒你的父亲,然后大声地跟我说,你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秀朗把伤口整个包扎起来,牵住了立树的手,这回立树没有再反抗。
“否则你这一辈子,都会注定在不甘心、在后悔中渡过……立树。”
秀朗没有再回头看我。他就这样牵着立树,背对着我,像只凯旋的狮子般离开了。
像大树一样高 58
秀朗没有再回头看我。他就这样牵着立树,背对着我,像只凯旋的狮子般离开了。
***
我有好一阵子,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立树像是一阵炫风那样,蓦地刮进我的生命里,但又在极短暂的时间里,像阵风一样地飘了出去。快得令我猝不及防,令人心惊。
我没有按照原订计划搬进杨昭商家里,而是一个人窝在那间小房子里。整整三天,我没有去清洁公司,也没有打电话去请假,甚至也没有打电话去幼稚园,连饭也不记得有没有吃。整个人像沉进了一口很深的井底,一动也不动地蜷缩着。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不是愤怒,也不是不甘心,而是单纯的挫败。
对,挫败。如果秀朗他是带一队人来把立树强行带走,那我可能还不会这么挫败,反正财力不如人,出身不如人,我可以当作是金包银,挽欸性命不值钱这样。
但是没有,林秀朗自始至终单枪匹马。他一个人过来,向我索回立树,他以一个男人的身分和我搏斗,一对一的把我扁到爬不起来。
他甚至以一个父亲的身分,驯服了他的亲生儿子,立树后来是心甘情愿和他走的,我可以看得出来。
在这场角斗里,无论做为一个男人,还是做为一个父亲,我都输惨了。我彻彻底底地输给了秀朗,输给那个我一向轻视的旧情人。
我没有搬过去,反倒是杨昭商搬了过来。
他很担心我,这几天不停地来照看我,到最后干脆住了下来。我没勇气和他说立树被抢走了,只说我把立树交还给他父亲了。
但光看我房里的惨况,杨昭商大概也猜得出来,这间屋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林秀朗下手很重,我的下巴有一阵子都合不起来,右手指骨也断了两根,肩膀的地方脱臼,额头肿了个荔枝大的血包。
但这样我反而觉得爽快,这代表秀朗是真的把我当对手的,在争夺立树这件事情上,至少他认同我的资格。
我想过非常多夺还立树的方法,比如去警察局报案,谎报有人抢走了我的儿子。又或者是像电视演的一样,重金聘请黑道,杀进林秀朗他家。也想过干脆背着荆条,学历史剧那样,去林家门口跪个一天一夜之类的。
但最后当然都没有实行。林爱文说的没错,不论伦理上还是法律上,我都没有立场要回立树,更遑论拥有这个孩子。
只是我仍旧想念立树,想到心都痛了起来。
房间里还摆满了我为立树上小学准备的东西。崭新的书包(为此花了我四分之一月的薪水)、和幼稚园募来的铅笔盒、杨昭商送的鞋子(据说是以前他穿过的,而且是婴儿时期穿的),还有我送给他的,一本全新的绘图册。
我看着这些东西,一时还无法相信,我曾经如此真实描摹的远景,就这样永远无法实现了。
立树他,永远不会回来我身边了。
立树被带走后两个星期,林家那边汇了五十万过来,说是这阵子照顾立树的谢礼,还附上一封信。
我忍着想把五十万拿去焚化炉烧掉的冲动,在大猩猩的好言相劝下,打开了那封信。信是林爱文亲手写的,我挂着满身的伤,和杨昭商一起靠坐在榻榻米上读了起来。
信上说,立树在家里很乖,虽然一开始很不适应,做什么都不敢一个人,连上个厕所,都非要开着门不可。还因为自己的房间太大了,半夜就哭着抱着棉被,跑到爱文的房间要求要跟大人一起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