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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说是我一个人能忙得过来,你分什么忧?”
沈恙坐过去笑了笑。
顾怀袖那帘子掀了一半,瞧见取哥儿没事,也就放心下来。
她眼看着这父子两个难得温情的场面,又见沈恙坐在榻边的背影,被外头的天光烘托出些许暖意,倒是没忍住会心一笑。
可是笑完了,又觉得苦。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起当年自己的儿子了,还是因为想着沈恙这样毫无防备的随和模样,所以苦。
退出去之后,顾怀袖瞧见刘氏正在跟丫鬟们吩咐事儿:“再找两个手脚利落的来伺候,车马也得先备下,现在取公子身体不好,虽不知什么时候能走,先备下,免得沈爷发火……哎,对,烧热水去。”
刘氏吩咐完,回头来救瞧见了顾怀袖,又问道:“孩子可没事儿了吧?”
“我远远瞧了一眼,没事了。沈爷在里头坐着陪孩子说话呢。”顾怀袖想想,又觉得心下戚然,”早听人说他儿子多病,却没想到一出事竟然如此惊心动魄……”
“也亏得是你才有这个胆子进去看,我从来不敢进去的。”
刘氏摸着自己心口,说完了又叹气:“也不知老天怎的如此薄待这孩子……”
顾怀袖这时候不好多留,只道:“人各有命,有时候强求不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兴许就是苦得多吧?我这里先回去了,取哥儿没事便好。”
“我送你一程吧。”
刘氏只拉着顾怀袖的手,送她出了圆门,这才看着顾怀袖上了轿子离开。
平白出了这么一桩事儿,却是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顾怀袖坐在轿子上,回了屋,便听人说江宁城中出现了乱党的踪迹,皇上派下来的人正在查。
这一会儿,她总算是明白了,张廷玉匆匆去了,多半也就是因为这件事。
乱党的踪迹,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不过倒是真的查到了个一念和尚,说是已经往扬州逃窜。
一些小喽啰已经被抓了起来,好歹算是有了点收获,知道些消息,都很零碎。
原本南明乱党在康熙谒陵之前一个晚上便已经悄悄撤走,今没想到头儿忽然叫他们停下来,说是要抓一个老叫花子,结果人没抓到,反倒是泄露了他们的踪迹,由此被抓了个正着。
拔了萝卜带出泥,只要开始抓到人了,事情就好办了。
刑部周道新协助审理此案,千般刑罚的手段使出来,只在江宁大牢里头,不出半天就拿得了消息,递给张廷玉。
眼看着皇上銮驾已经走了,张廷玉还留在这里办事,若能在康熙回銮之前将事情给办好了,自然是最好。
张廷玉在江宁府衙这边坐着,将历年的卷宗都翻出来看,本朝冒名为“朱三太子”犯上作乱之人已有无数,成气候的不多,不过这些人被抓了之后下场都很惨。
杀孽深重……
大多都是不自量力。
南明在江南的声名的确是很高,可康熙维护自己权威的手段也很凌厉。
张英曾经提到的“吕廷龙明史案”,就是一条,这人是个富有商户,可也想编史,效仿当年吕不韦弄一个《吕氏春秋》,找了一大拨的江南文人来编纂明史,在明末的时候沿用明朝的旧年号,结果被人检发,一家遭难。
后来,又出了一个沈天甫,写了一本逆书,后面著书人署名却是数百朝中大臣。这个沈天甫自己把这些人的名字刊刻到著书人的一页,然后拿着这一本逆书去当时内阁中书吴元莱家中要挟,勒索白银两千两,声称不给钱就去告发他们写“逆书”。结果吴元莱当真不给,沈天甫一怒之下去刑部检举吴元莱,一时之间朝野震动。
康熙知道大为火光,下令彻查。
不料,一查真相大白之后,才知大臣不曾写逆书,一切都是沈天甫伪造要挟。
康熙下令,沈天甫罪大恶极,满门抄斩。
卷宗的最后一页,被张廷玉缓缓地盖上了。
细数本朝旧案,如此血腥的也是少见。
他这件事,又要怎么办?
抓到了乱党之后,该怎么裁度,都要有一个可以参照的蓝本。
正想着,前面的主簿抱着一大摞的蓝皮簿子给放下了,因着这屋子里少人来,所以没见到张廷玉也在一旁,顿时一怔:“张、张大人……”
张廷玉只将卷宗放回去,却看地上那一大摞书,只问道:“这是什么?”
“县志,今儿刚上来。”
一年里的大事,要事,还有各地的名人,在县志上都有名的。
那主簿累得厉害,还在喘气。
张廷玉笑:“甭管我,你自己个儿忙吧,我就看看卷宗。”
“您也真是勤恳,咱们府衙老爷都没您来得勤快呢……”主簿随口说了一句,便开始忙碌起来。
他将手里的蓝皮大簿子按着书格的位置码放好,等到了名人志的时候,手肘没当心,将旧年的本子碰落了,正好到了张廷玉脚边。
张廷玉看他手里还放着一大摞的东西,便俯身将那几本堆着灰尘的县志给拿了起来,没料想手指刚刚一动,不小心翻开了一页,就忽然愣住了。
崇祯十四年的乡绅大商?
那主簿放好了本子,回头来看张廷玉拿着本子,顿时吓了一跳:“您别捡,您别捡。小的来,小的来!”
说着,将张廷玉手里的县志给拉了回去。
张廷玉却忽然面色一变,道:“让开。”
话音落了,他将之前自己拿着的那一本县志翻开,江宁辖地极广,可本地在秦淮内外,也不过一个小地方,所以县志也在这里。
他翻开方才的那一本,前后翻了许多,将崇祯后的对到了康熙初,只有这一个叫做沈天甫的,乃是大盐商,盛极之时满河上下都是沈家大船,一条运河满满当当个个挂着沈家商号的船帆。
张廷玉扔了卷宗,回头走了两步,嘴上道:“忙你的去吧。”
府衙主簿简直觉得张廷玉这人古怪,也不敢多留,连声说着告退了。
张廷玉这里,却翻开了自己先头所看的卷宗,正是沈天甫逆书敲诈一案。
细细比对这人的生辰年,不是方才县志之上看见的那个沈天甫又是谁?
根本就是一个人!
这么明晃晃摆着的一个富商之家,怎么会为了区区两千白银去勒索一个内阁中书?
整个案子都很荒谬。
张廷玉锁着眉头,翻了后面满门抄斩的记档,沈家上上下下二百三十六口,尽数伏诛。
可是抄家抄出来的东西,也的确不少,可……
与一个名传江南,身家至少数百万银两计的富商,太不相符。
这一案,乃是以“文”获罪之中,继吕廷龙明史案之后,最大的一桩案子。
以文获罪,乃名之曰“文字狱”。
古往今来,朝朝代代都有,不过本朝更……
张廷玉想到了什么,忽然去看沈家抄斩时候的名录,浩浩一个大家族,全是沈字为开头,从沈天甫开始,便是他的五个儿子,两个系嫡出,不过一个尚还年幼未起名,另两个年幼已经入了族谱的小孙子。
一家老小,不论男女,全杀光了。
张廷玉翻着,又想起自己手里这一桩案子,却不知要牵连多少无辜之人了。
缓缓地将卷宗放了回去,张廷玉看时间不早,这才回了别院。
与父亲和两个弟弟一起用了饭,回屋的时候那脸色才终于沉了下来。
顾怀袖感觉出他不大对劲,只是前面看着大家都在用饭,一直没说。
如今回了自己的屋,只压低了声音问:“乱党的事情,不是已经有了眉目吗?”
“……有是有了,可查得累人。”
张廷玉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坐了下来,两手交握到一起,忽然抬头看着顾怀袖:“我想着……兴许用不着‘罗玄闻’那边的网了,前面是撒网捕鱼,现在我找到了一剂毒药,能顷刻之间置沈恙于死地,你想听听吗?”
不仅是置沈恙于死地,连着他如今的所有产业家族,都将被拔起,如狂火过境,余灰都剩不了。
张廷玉闭了闭眼,握紧手指,又道:“只是法子太过阴毒……乃是冤上加冤,我竟有些许不敢下手……”
☆、第一九九章 喜脉
早年沈恙发迹的时候,还有人奇怪,这个人原本是当账房先生的;忽然之间哪里能有那样多的钱做生意?
那时候,顾怀袖他们才刚刚认识沈恙;听着有关于沈恙的种种传说;都知道大家都叫沈恙“沈万三第二”,意思就是沈恙生意很大,脑子很聪明,有很多钱。
这样的人,根本就是江南的财神爷。
这十来年过去;几经沉浮;起起落落,也不是没有过低谷,可现在他还是坐在整个江南最高的位置上;捧着最赚钱的聚宝盆。
张廷玉只将自己看到的东西;说给了顾怀袖:“原本的巨富沈家,沈天甫乃是掌舵人,好好的生意做着;为了区区两千两银子;勒索当朝内阁中书,你觉得可能吗?要紧的是,最后沈家还被满门抄斩,卷宗上不曾有一个字提到沈家乃是巨富之家。就是最后抄家,也没抄出多少钱来,大多都是屋里的摆设,一些器具,再值钱,看上去也不过只是一个富户,跟‘大盐商’这三个字比起来,分量可低多了。”
向来抄家的时候,下面的人手脚不干净,会拿一些东西,可若是大宗大宗的东西对不上,必定是上面的人搞鬼。
若是连上面的人都不知道,那么就是被抄家的这一家子作了什么手脚。
听着张廷玉这话,顾怀袖也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沈恙的钱,很可能就是这里出来的?”
“沈恙这个人满身都是谜,他做生意发家的那一笔钱很蹊跷,我不确定他的钱是哪里来的,只是我说了……”张廷玉顿了一下,两手十指交叉到一起,“我说过,这是一条毒计。”
顾怀袖悚然一惊。
她先头还没明白张廷玉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却是忽然之间懂了……
“你是想不管是不是,直接栽赃到沈恙的身上?”
跟南明有关的案子,不管是什么,都是犯了皇帝的忌讳,从来不会有轻判的时候。
若是张廷玉自己收网,牵连不会比这个广,可是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件事若是能跟沈恙扯上关系,沈恙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都是姓沈,还有一笔来历不明的发家的银子,更难说这几年生意上是不是还有什么秘辛。之前还说沈天甫的两个嫡子之中,有一个年幼的还未命名。
在张廷玉这里,沈恙是不是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能不能跟沈恙牵扯上关系。
身处在张廷玉这个位置,拿住了这样一个要害的把柄,再想要害沈恙,何其简单?
只要他昧着自己的良心,随意找个由头就让沈恙万劫不复了,可他能这样做吗?
张廷玉忽然仰了脸,抿了唇,末了却道:“若是我真这样做了,日后定然是功成名就,心狠手辣胜过任何人,什么大事办不成?当下一个张居正也未必不可以……”
顾怀袖却了解他,笑了一声:”只可惜,你做不出来。”
“可我很想这样做。”
张廷玉望着她,然后伸出自己右手食指,毫不避讳地指着自己的心口:“我,张廷玉,想诬陷他。”
不仅是诬陷,甚至想要沈家满门抄斩。
只是内心深处的欲i望,终究还是要服从理智的。
张廷玉不能做,也不是怕若有一日东窗事发如何如何,而是……
迈不过自己良心这一道坎,昧着良心做事,这才是本事人。
张廷玉再本事,还是张英养大的……
多想不择手段阴谋害人一回,可这样的事情做来实在是丧尽天良。
沈恙经营官盐,无罪;经营茶米布,无罪;错就错在私盐这一条上。
可这些罪名,都比不过当年沈天甫伪造逆书勒索朝廷命官一事更大,更何况若他真要诬陷沈恙,沈恙就会成为沈天甫的儿子,若是再将他贩私盐的事情抖出来,那就是罪加一等,抄家灭族只在张廷玉翻手覆手之间。
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权力的诱惑,还有除掉自己仇家的那种欲i望……
要忍住,何其不易?
“我真难啊……”
张廷玉闭着眼睛说话,说出来的是真话。
他真难。
若是这个时候出手了,以后也不用想盐帮那边的网是不是能收得起来,一个心腹大患顷刻之间可以灰飞烟灭。
顾怀袖走到他身边来,两手放到他肩上,只道:“若是你不累,又哪里是张廷玉?”
天生的劳碌命罢了。
张廷玉自己也笑。
这一条线,终究还是被张廷玉给放下了。
他也没有说要给沈家翻案,牵扯太大了,几百名官员的名字,都在沈天甫“伪造”的逆书上,要真查下去?这些官员会不会是无辜的?又到底有没有人参与了构陷沈天甫?甚至皇帝当年对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