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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复念叨着老邢说出的这几句箴言,可眉头就是绞在一起怎么都打不开。看我仍然愁眉不展,老邢起身在我头顶狠狠一拍,颇有菩提祖师点化孙猴儿的味道。
“放松点!你都这样了,还怎么帮别人?”落座后,老邢敲了敲自己的办公桌。他那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幅墨宝,遒劲的几个大字我早已倒背如流。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老邢吐出口浓烟,手指在玻璃板上轻轻的打着圈,看似颇为悠然。可我却知道那几个字背后的故事。
师傅老邢做管教已经二十多年了。按理说他这个岁数,至少也该当上个正处级的干部,每天坐在机关里喝茶看报。可他却拼了命一样忙在一线上,没日没夜的干了这么多年,不愿也不想停下来。
他有个秘密,从未和我提起。可这世界上偏有许多扇透风的墙,让我知道了他不愿回忆的过往。
老邢最早工作的单位不是二监,在那个监狱里他有着和如今一样的干劲,屡屡立功受奖。可就在他最辉煌的日子里,他的一个犯人自杀了,同时,一名优秀的管教瞬间从巅峰摔入低谷。那之后,老邢调动了单位,消沉了许久。
人们可以把故事转述的天花乱坠,但永远描绘不出当事人的内心感受。老邢是个重感情的人,我不清楚他用多久才悟透了那几个字所牵连的得与失。如今他坦然的坐在这里,背光里,他的身影厚重不可动摇,又仿似其中蕴藏着惊人的毅力。
但求无愧于心!即使有一分必要,我也该使出十分力气!
利用休息日,我去了趟女看,探视了1375的母亲。
当这个据说被捕后一夜白头的中年女人站在我面前时,我深深地吃了一惊。按理说,她应该只比我母亲小上几岁,可单从她那白润的脸上,你很难想象她已是个年近50的妇人。可以看出,1375从长相上继承了他母亲的优点。他们有着相似的脸庞和美丽的眼睛,不同的是,1375眼里总飘着浮云一样的忧郁,而这女人眼里却处处透着精干,少有温情。这让我立刻打消了编造谎言的念头,她不会相信是1375让我过来探视她的。
当知道我是她儿子的管教后,这位母亲变得激动起来。不停的询问我1375现在过的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他,住的惯不惯等等。我捡了些那小子表现好的方面说,自然不会说从来都是他先“欺负”别人。
听我这么说,她似乎放心下来,开始自语似的念叨起一些关于1375的事。比如,他生下来身体就不好,他小时候特别调皮,他换第一颗牙时疼得哭了一整天……可,绕来绕去,始终都是关于1375年幼时的故事。
死刑的犯人,我接触的不多。如果说法律是强加在人身上的道德底线,那么对死刑的犯人来说,也许法律加在他们身上的是一只倒计时的钟表,随着时间逐渐归零,他们的精神也会像钟表背后的发条,松散,直至失去张力。
探视的时间有限,我不得不打断她话语,试探着问起,他们母子间隔阂的起点。
谁想,这询问引发了她强烈的自责。随着渐大的抽泣声,泪水从她细致的面颊上不住的滚落。她埋怨自己和丈夫的贪婪,不但害了自己,还葬送了孩子的下半生的自由。
我一向受不了女人的泪水,匆忙安抚起她的情绪,并且告诉她,法律已经为他们做出了最公正的判决。1375确是在明知故犯的情况下参与了犯罪,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他的作为必定受到法律的制裁。而如今,我们能做的该是正确引导他,稳定他的情绪,让他安心服刑,面对新的生活,因此希望她能配合我们对1375进行改造。
女人红肿的眼睛里露出迷惑,似乎不知道,我究竟希望她做些什么。
“给我讲讲他的经历,比如你们母子为什么会这么疏离?”我耐心的解释。
没想到,这位母亲眼里现出了更深的疑惑,似乎自己也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小的时候很乖,整天围着我转……后来,我们夫妻俩各自进入了事业的上升期,忙不过来照顾他,但我们没有半点亏待他,找了两个保姆伺候他的饮食起居,还把他送进最好的私立学校,受最好的教育……”女人抓着自己的杂着青丝的白发,似乎在心里翻找着我要的答案,“无论他想要什么我们都会满足他……”
物质上的东西,只要他提到的,他们都双手奉上。然而,这段亲情却随着孩子的成长而变得越来越淡薄,他们越想给孩子补偿,孩子就离他们越远。
站在一旁监督的管教提醒我们探视的时间到了。
女人起身前,尽管脸上带着感谢的微笑,但,眼眸里却还留一丝着不解和一份对亲情的渴盼。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感到短短半个小时里,她又衰老了许多。
这景象让我哀伤,因此我没有把已在嘴边的答案吐露出来,解答困扰她的谜题。
其实,你们给的并不是他想要的,你们给的那些只不过都是寂寞。
离开女监,我匆匆赶回家里。我已经忙得两周没回过家了。一进门,饭菜的香味就扑面而来,桌上摆满了我爱吃的东西。看到依旧在灶台旁忙得不亦乐乎的老妈,我忽然鼻尖一酸,搂住她的肩头。
“臭小子!吓了我一跳!”我妈呵呵一笑,闲出一只手,抓了抓我的头,“快洗手去!叫你爸吃饭啦!”
“马上!马上!”我傻笑着打哈哈,把不小心从眼角滑出的泪滴蹭掉,并庆幸我妈没回头看我,要不她肯定把端着的红焖牛肉全扣地上。
没有娇好的容颜,只有粗糙的双手,我的母亲却给了我最最真切的爱。
第 8 章
吃完饭,我去市场上买了条鱼,回到家自己动手收拾起来。我妈不忍看那条鱼在我手底下遭罪,过来帮忙。
“想吃鱼咋不早说?”我妈把我推开,三两下收拾了残局,“清蒸还是红烧?”
“糖醋!”
听到这两个字,我妈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那表情就好像我说自己给她找到了儿媳妇一样难以置信:“你啥时候爱吃甜口了?”
“给别人做的。”想到她忙活了一天,我把她推到一边,自己琢磨着做起来。
我妈却来了精神,脸上更像开出了一朵花,围着我问道:“小子,你是不是——”一边还不停的向我爸使眼色。果然!她又想到那方面去了。
“我没被哪家姑娘看上,也没看上哪家姑娘,您放心吧!”发现我爸也往在这边凑,我放下对鱼的研究,赶紧解释,“给我带的一个犯人做的!”老俩口立刻泄了气。
为了补偿我妈的好奇心,我把1375的事和她简单说了说。因为那小子平时挑嘴挑得厉害,正巧他妈今天提到他最爱吃糖醋鱼,我打算做点晚上带回单位去。
老妈的一声长叹,为1375他们的母子关系做了定性。“那孩子也够可怜的。”她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接过我手里的活,亲自做起了这道菜。我只好退后,给她打下手,垂垂肩膀。
临走前,我妈又叫我把剩下的红焖牛肉带上,说既然那孩子好吃口味重的,这个他也能爱吃。
回到单位,趁着双休日办公室里没人,我把吃的放好,就去活动室找1375。
我进屋时,1375正和“话匣子”并肩坐在房间一角。坐的虽近,他俩的表情却大相径庭,一个满脸期盼的东问西问,一个懒洋洋的半天才答上一句话。
发现我出现在门口,1375好像预料到我就是来找他似的,长长的舒了口气。所以,当我叫到他的号码,说是要和他进行个别谈话教育的时候,他破天荒的跑到我跟前来,而后几乎是他把我拉出了活动室。
我这边半个身子还没出门,其他犯人已经围在了“话匣子”身旁,听他眉飞色舞的说起了什么马尔代夫的海边别墅,五星级宾馆的豪华水床之类的。我会心一笑,这家伙真有一套,自己都没见过的东西都能说得跟真的似的。显然,这不可能是他的亲身经历,体验过这种奢侈享受的人整个二监就一个。
我把身边这个曾经的“贵族”推进办公室,他的脸色立马难看起来,看表情分明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般的无奈。
我忍着笑,拉他到办公桌前坐下,把从家带来的饭盒打开,推到他面前。
看到那条鱼,他一脸茫然。
“我上午去了趟女看,”发现他没有抗拒我的话题,反而挑起眼皮等着我的下文,于是我继续说下去,“你妈说你最爱吃糖醋鱼,所以——”
他轻声一笑,放下眼皮,开始打量那条鱼,似乎等到了他已料到的答案。我怕他情绪波动,暂时收了声,观察他的反应。
稍后,他对那条鱼摇了摇头,然后看向我,轻笑着说:“你信不信,还有当妈的记错孩子爱吃什么的?”
看他今天情绪还好,不像是在故意否认。所以我当真在心底泛起了嘀咕。见我不做声,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些,朝我也摇了摇头,似乎对我没能主持公道而非常失望。
见他抄起筷子,毫不犹豫地吃了起来。我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看来这条鱼无论再加上多少糖也不会甜起来。
我把牛肉也拿出来,并且告诉他这些都是我妈亲手做的,他不爱吃就给我剩下,绝对不能吃完就跑去吐,糟蹋了我妈的心血。他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闷头吃了起来,看来这个更对他的胃口。
他边吃,我边把上午去女看探视的情况简单说了说。我没想破坏他进餐的气氛,但我也有义务把关于他母亲的近况告知他。不知是不是食物的吸引力太大,他既没有打断我的讲述,也没有要离开这里的意思,只是专注的耙着饭盒里的东西,似乎真的能对我的讲述充耳不闻。
我没有骂他,也没想强迫他。
我的职业正让我扮演着一个尴尬的角色。我的手里擎着根绳,绳的一头是1375,另一头则是他的母亲。绳是断开的,中间空出了一段由岁月剪裁的距离,它已无法完整,而我却必须盯着这个伤感的距离,还要将它们紧握在手里。
屋里很静,我一个人缓缓讲着,更像是在和自己对话。描述着与他母亲初见时的惊讶,离开时的沉默,还有自己的一些零碎想法。总之,都不是能让人快乐起来的事情。他看似若无其事的吃着,悠闲的吃着。
可直到饭盒见底,他也没把头抬起,小心翼翼的躲避着我的目光,却还是被我看到他眼角有些什么在流动。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或许说,我宁愿这样想。
我递了杯水给他漱口,他痛快的接了过去。往往这种时候,我和1375总是有着超常的默契。
“可别让外面的人闻出来!”
“你派来缠着我的那老家伙,鼻子比狗还灵,我保证不了!”说完,他猛漱了几下。
“没事!你随便讲个什么,都能把他的好奇心填饱。”唉!要听这小子说几句让人舒服的话还真难。他就像只猫,不管你对他怎么好,他就是摆出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不领你的情。
因为别的犯人都能在探视日里吃到点家属带来的油水。所以,我给他加餐,也有情可原。但我穿着警服这样做就有些不妥,万一被其他犯人知道了势必引起非议,就算被我同事们看到了也不好。
我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见他漱完了口,擦净了嘴角,我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扳起他的头:“笑一下!”
他眼里闪出惊慌和不满,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动作很不好,像极了三流电视剧里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的桥段,尤其是我手里捏的还是个漂亮脸蛋。
我重新表述自己的意思:“我看你牙上有没有肉末!”
他收敛了怒气,老大不情愿的翘起嘴角,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这表情搁别人身上叫呲牙咧嘴,可他唇红齿白的这么一弄,就特别好看。结果,我这一愣神,彻底把他惹怒了!他啪的把我掀着他下巴的手打开,起身奔门去了,搞得我莫名其妙。
“小气鬼!多看你一眼又不会——”
死!这个字我不敢对他提起。当他和这个字有了联系时,我心里就会升起一种异常的恐惧。
第 9 章
本以为一切会朝好的方向发展,可秋去冬来,我的忧虑并没能随时间淡化。
转眼已是初冬,犯人们都换上了棉囚服。因为1375和其它几个人是新来的,我特意到管理处给他们领了新冬装。当然,比起少爷以前穿过的奢侈品,这种棉衣自然显得厚重笨拙。尤其是1375这种身上没几两肉的人,穿上后,远远看去,小小的脑袋下边连着个臃肿的身子,简直像个偷工减料的热狗面包。
午饭前,犯人们没像往常一样四散开闲聊,而是扎堆在操场一角,向隔离区张望着。因为,老徐头回来了。
老徐头是二监名人。他在这所监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