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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春梦
作者:萨赖河畔
裱子砸场
一九二八年 白露
北京城当时还称为北平市,在城里除了几处庙会集市外,有两个大市场:一个是南城的天桥,是个平民市场,一切货物都在地摊上出售,北京人戏称为“低头斋”。另一个是东城的东安市场,是以中上层社会人士和知识分子以及戏曲界角儿为主的游逛场所。
东安市场里头最出名儿的就是吉祥戏院,出演的都是一流的角儿。老北京人都是出了名的戏痴,无论男女老少,都爱看戏,不单看,自个也喜欢唱,在市井里到处能见着开了嗓门悲歌的“楚霸王”。小学生能哼一整段戏的也不足以为奇。那些资深的票友兜里总也揣不住铜子儿,全换了戏票,钱少的去天桥听些曲艺杂戏,有了钱的便能坐在吉祥戏院里。沏一壶上等的龙井,将长褂衫高撩到膝盖上,悠哉地品味着戏里边的浮生游梦,竟恍惚了痴戏与昧梦,如戏,如真。
而提起这唱戏的角儿,“小天仙”戏班年方二十的苏吉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苏吉虽是男儿身,却出落得比女人都俊俏,唱腔婉转流丽,扮相更是惊为天人。但凡爱看戏的男女老少,贫的贵的都将他当成“天仙”一样的阿奉着。
自他唱红后,便改了个名儿,单名一个“虹”字。
吉祥戏院外头一早便挂出了今日的戏目:《牡丹亭》。
伙计用一上午的时间打扫干净了戏院,又在各处角落点上檀香,到正午才开了门。虹老板的习惯,上午是不唱戏的。
秋日午后,天已落得暗沉。戏院里头更恍如是已入了夜,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守旧蓄着长辫的,赶潮整了大背头的,参差不齐,塞得戏院的角角落落都是。在檀香的烟雾中,男人,女人们欢愉的表情都着附了铅重的尘,只掩映得出胭脂浮华的红,却不堪拾缀起那影射在戏中的冗长而钝重的荒凉。
戏台上,拉京胡的,打堂鼓的,敲锣的将气氛热热闹闹地调起来,底下票友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二楼坐了一张新的面孔,瞧着那身打扮像是西洋来的。一身齐整得一丝不乱的西服,一顶绅士帽子歪扣在大背头上,帽檐画下的影刚好没了一双眼,看不清表情,但觉得那神色是非同于底下观众那般的陈旧的,崭新得分外扎眼。嘴上还叼了一根雪茄,浓重的烟雾滋灌着脸上细碎的胡渣,愈发的绒密了。
一抬眼,那漆黑的眼珠便证实了他国人的身份。他正是文五爷的儿子,文重明。刚留洋回国,学的是医。
他父亲文五爷是北平响当当的大财主,经营着多种生意,胭脂,丝绸,药材,当铺。传言也时有跟黑道勾结,做些非法的买卖。
文五爷却也是个痴迷的票友,是戏馆的常客,尤爱虹的戏。他对这当红戏子的□裸的爱慕是人尽皆知的,放在他身上的心思远比做生意时动的脑筋还多。可惜这戏子不愿当□,钱财照管收要了,身子愣是没被文五爷抢去。
这文五爷呼风唤雨的,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多少的男人与女人,见了他恨不得扒了裤子,没洞也任由着凿出洞来。却唯独这戏子,端着一副假清高的姿态,轻轻巧巧地将文五爷昂扬的威严踩在了脚底。所以,便尤受他稀罕了。
戏台上击打乐器的累了手,台下人的嗓子也喊哑了,还未见着那角出来。
文重明饮完第三盏茶后,耐心终忍到了头,冷眼问倒茶的伙计说,「那戏子什么时候出来?」
「爷,您再稍微候会儿,这虹老板唱戏也跟煮茶一样,得养着火候,火候足了,才唱得更好。」
「唱戏还得火候?文重明冷笑,他那火候该不是全跑到裤裆下了……若再不上来,就砸了他的戏台子!」
伙计手心满冒冷汗,低头连身说道,「是,是,这就给您叫去。」
休息室里,虹还不紧不慢地描着眉。
青烟绕红烛,古铜镜中那张沉鱼落雁的脸红若繁花,却又从那厚重的胭脂下泛出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潮骚似的爬上苍凉的指尖。
他总是抚摸着这张脸,清冷冷地笑。
任谁见了这容颜,都得窒息分秒才能接上话。
「爷,外头观众们都候久了,您是不是再抓把紧……」伙计说。
「急什么?嗓子还不都清亮着,喊哑了自然就上了。」虹请请冷冷地说。
「可是……外头有一爷,就是文五爷家的公子……说,您若再不上去,就要砸戏台子了……」
虹的画笔在眉梢轻溅了一下,继续画上,说,「就让他砸吧。」
「可是……诶,是。」
伙计刚准备起身回文重明的话,外头忽然“轰”的一声,将伙计刚挺起的腰板又给震下去了。
「爷,真……真砸起来了!
然后却听到一个女人的辱骂声。」
「臭戏子,不要脸的婊子!上头那口唱着淫词烂调,吞了男人的心,下头那没口,就拿屁眼当了口,连着男人的命根子都一块吞了,唱戏唱到自个雌雄都不分白,还不如那清宫的太监,阉割了倒也有个理儿卖弄风骚了!」
虹听这话,摔了画笔,站到女人前头,抱手鄙薄地说道,「哟,我倒是哪个?文五爷家的二奶奶,您现在穿金戴银了倒忘了自个什么出身了,这儿在坐的爷哪个不知道您底下那口的厉害?您这脸皮倒是磨得白滑,把那皱纹都硬生生地磨平了,可这下头却无力返春,老了,蔫了,拴不住自个男人,倒叫一没口的男人给抢了去。所以就上这儿闹来了?臊不?」
「这小嘴,果真说的和唱的一样厉害。今儿个姑奶奶我就把你那勾人的脸蛋给扯烂了,看回头老爷回来还被鬼迷心窍?」
女人气极,唤了刚砸完戏台子的打手上去打他。
「给我上!撕烂了他的脸!」
观众们乱了,戏班子的人也慌了。
班主赶紧拦在女人面前,作揖求饶,「诶哟,我的奶奶哦!这可万万使不得!他可全是靠着这张脸吃饭的。」
女人当即一个耳刮子闪下,「给我滚边去!叫你专养出些狐狸精!」
倒是虹,坐怀不乱,只浅笑。他知道他的脸是那些在坐的爷们眼中的绝世珍画,即使他准了,那些爷们也必定不准。
果然,刚上前的打手腹部遭了一腿,后退去。只是那“救美”之人竟是文家的公子文重明。
「重……重明?!」女人傻眼。
「二姨娘,你想乘老爷子不在闹出事儿来么?」
「闹事?你没见着这狐狸精勾了老爷的魂,都快把咱家给拆了么?现在老爷眼中就只有他,别说是我,就连你娘这正室都不放在眼里了。」女人说着哭起来,还一边偷瞄重明的表情,没从他脸上看出一点愤怒的意思。
「即是知道老爷子中意他,这么个闹腾法你也占不着好处。快些回去,别在这丢人。」文重明说。
二奶奶一跺脚,哭得更大声了。
「好啊!你们一老一少的,全被这狐狸精给迷住了!我不管了,就看这家怎么给毁了!」
她恨恨地瞪了一眼虹,带着一伙人走了。
虹看了一眼重明,笑,转身回去。
这一笑,连重明都给迷惑了,他脑海中只蹦得出一个形容词:风华绝代。
正了正帽子,也浅笑,近乎忘了来的初意了。
「爷,您还唱戏不?」班主在虹后头跟着。
「戏台子都砸了,还唱的什么戏?」
「可是……」
「跟外头那些爷们说了,这么一惊,可得好些日子才缓得上神来。想候的尽管候着罢。」
「这怎么好……」
「不好就请别个角儿来给你唱戏呗。」
「诶,是,是……」
公子找茬
虹回到休息室,洗去脸上妆红。
身后递来一条毛巾,他抬头,看到镜中出现另一张脸。帽沿画黑了小半张脸。
虹接了毛巾擦脸,说道,「解围的讨人情债来了?」
重明摘了帽子,梳得齐整油亮的大背头,额头跟莽原似的宽豁。那双眼睛虽波澜不惊,但却深若鸿渊,仿佛能将人吞进去。
那是一张所有女人都会喜爱的脸,峻毅的脸。
他将厚厚一叠银票甩到桌子上,说,「离我父亲远些,要多少我都给你。」
虹顿了顿,冷笑一声,低头继续洗脸。
「我母亲病了,只想给她个安心养病的环境……」
眉梢的水珠滴落盆中,溅开一点嫣红。
「得的什么病?」
「癌。」
他笑,那笑在一盆子染红的水中也是血淋淋的。
「那该早些准备后事了,福禄是到头了。」
这戏子真比婊子还刻薄。文重明紧了紧拳,拽起他的衣领,朝着他的脸就是一拳。那一拳溅花了他脸上残留的脂粉,一斑斑全开在了他的指骨上,像是长了鲜艳的疤。
他看到虹的眼被柔软的烛火烧得通红,眼底湿漉漉的分明是炙烈的烛油。他从未在一个陌生人的眼中见到过如此可怖的恨意。
戏班子里的其他人赶忙去扶虹,被他一把推开,利落地自个起身,抹去唇边的血,又轻巧地换了副脸。
「我倒是解围来着,却是帮着那做了二奶的婊子一块出气来了,无愧是自家人。但是你也弄明白了,不是我掩不上洞门,是你那贪色的父亲开了火就熄不了!……倒是有一个办法……」
他拿了桌上的水果刀子,将铮亮的刀刃晃到他眼前,说,「你是学洋医的,听说洋人给人看病都直接用刀子割开肚子,将那些坏了的五脏六腑都丢给狗吃……这“好色”也是病,要根治要不就将你父亲的命根子给切下来,要不…… 」
他抬起脸,挣狠地看入文重明的眼中,又将刀子插回桌子。
「要不,就将我这张脸割下来!」
这眼中的恨绝不仅是一时受辱的怒气,而是如同浩瀚的沉渊,有着吞噬万物的魄力。
这一副云容月貌,这一身不屈的傲,似曾相识。
重明一惊,退了一步,烛烟中又识不清他的容颜。咒一声,疯子。离去。
虹便在他身后笑,笑得放肆。
班主拔掉桌上的刀子,两腿还直发抖。
「爷,我的爷哦!您这是做什么哦!」
虹咳嗽起来。他是个久病之人,得的是痨病。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一旦发病,便去一个地方浅作聊慰。
浮生园,闻名遐迩的大烟馆。
三爷调戏
清末民初,虽兴禁烟运动,但是不少大烟馆都设在公共租界之内,受洋人保护,政府也无奈。
北平浮生园便是其中一处。以拥有烟塌数之多闻名。它有东西二厅,每厅设塌20余只,还有雅室,置一榻或二榻,四壁贴挂书画,多名人手迹。其中有一联,颇能传神:“重帘不卷留香久,短笛无腔信口吹。”烟具极其考究,其烟枪有虬角象牙的,有广竹湘妃竹的,有甘蔗枸杞藤的,各式兼备,一枪之值高达百余金。还有一种大罗枪,更为名贵,以三千金易得。
浮生园,仅是贵人的消遣之地,容不得那些贫贱的烟民。“小天仙”的名角虹老板虽不是贵族子弟,却也是那的常客。浮生园老板亦是他的戏迷。
褪去胭脂与戏服,一身单薄青衫,一靥如水的秀丽面容,脚底似生了风般的儒雅。
卷帘,进馆内。
浮生园老板迎上。
「哟!虹老板,您来了!几日不见,您愈发的俊了!即使不上妆容,也是这般闭月羞花,真是惑了男人,又羞煞女人啊!我说嘛,这烟果真是宝贝,即治了病,还能永保您的美丽,连这嗓子都是翠生生的愈发娇媚了!」
只顾着哈腰奉承,抬起头却看到虹面上的伤。
「哟!您这脸是怎么了?」
虹一个冷眼道,「这不关你的事,只管上烟,咳咳……」
「诶,是……是……他边将虹邀进雅室,边道,新进了一种‘漂烟’,是经过三煮、三滤、三澄、三漂,用白炭烟细细熬煮成的。这味道……贼贼,神仙尝一口也难忘啊,您得试试不?」
「只管点上烟罢。」虹在榻上卧下,先饮上浓茶,强压着心口也抑不住咳嗽。
老板走出房间,他又喊住,说,「烟生……怎不见他?」
老板面有难色,道,「诶,他……正伺候着秦三爷呢。」
「伺候?怎么个伺候法?」
「……三爷说要他……」
秦三爷何许人,家财万贯的大地主。
虹随即翻了茶,从榻上蹿起,目中已着了火。
「在哪个房间?」
「在……里堂雅室。」
虹推开老板,进去里堂。
听到烟生的呻吟声,掀开帘子,他正被秦三爷强压在身下,衣衫散了一地。
虹握紧了拳,三个跨步便将秦三爷从烟生身上拽开,护在烟生面前。他平日柔若柳枝的胳臂只有逢着烟生的事才特别上劲。
秦三爷的大脑门在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