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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春梦-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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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胆戏子,竟敢这么和少……」
  话未落,暮也火辣辣地挨了一巴掌。
  「我的客人何时轮得到你来教训?」
  这个男人打人时立刻从天使变成了恶魔。暮的脸上迅即浮现深深的指痕,这也绝非只是一双握手术刀的手。
  暮不反抗,只是顺下脸道歉,「对不起,少……」
  又不等话说完,岚又将手放上去温柔地抚摸,道,「抱歉,我知道你维护我的心情……但是唯独只有他你不能伤害……以后叫我岚就可以了……好了,你出去吧。」
  「是。」
  暮欠过身,退出房间去,走时余光又恶毒地扫了虹一眼。这哪里像是朋友,分明是条护主心切的狗。
  岚在虹床边坐下,掏出一块方帕擦拭虹红肿的脸,心有不忍,「真的很抱歉,暮他……只是太在意我。」
  那方帕上也带着这男人特有的香味,如同迷丅药一般。索性,怨怒或则仇恨总能使人保持在抗拒的状态,不被轻易迷惑。
  他甩开岚的手,冷冷道,「说吧,你接下来打算对我怎么办?是想叫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呢还是只当是救了一条没心肺的狗,叫我赶紧滚蛋?」
  岚伸回手,笑笑,道,「你对任何人,都这么带有敌意么?」停顿了一会,又补上一句,「除了牧烟生……」
  听到这名儿,虹猛得一哆嗦,一双倦目跟刺刀似的对上岚的眼。这眼儿,他似乎哪里见过。
  「你认得烟生?他还活着?他在哪里?!」
  「……他还在北平……」那语气忽有些沉闷,不像是叨念一个活蹦乱跳的活人,又道,「我带你去见他。」
  虹倒以为烟生真活着,高兴地快要把心揪出来。他不假思索,对于一个垂死的人,任何微茫的希望都是恩赐。
  他便跟着这个男人走了,走出他的小洋房,坐上他的小轿车,孤单单地在喧闹的北平里穿梭。
  他没见到,车窗外,一个酩酊醉鬼丢了魂儿似的四处里寻他。

  天桥故梦

  穿过大半个北平,穿过大半生的回忆,原来到达的还是鬼门关。
  北平郊外,一片浩荡的陵墓歪歪扭扭地站立在青灰色的苍天下,不到扫墓的时节,只有三三两两的活人带着纸钱冥币在死人堆里穿行。墓里和墓外的人都不显得真伤心,它们全明白,早晚都需入土,不过是先来后到,这时代要活着都是件难事儿,这生与死的距离便不显得稀罕了。
  多少日的朝思暮念后,虹见到的只是一张冰冷的墓碑。墓碑上除了“牧烟生”三字外空无他物。他抚摸着墓碑上雕刻的名字,那一笔一划都似雕琢在他心头的伤痕,再难抚平。他竟出奇地平静下来,原来早已不在乎烟生的生死,因为他知道他们终会重逢,生而同床,死而共坟。
  「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河里……沉在河底,捞起来时身体都发了胀,只得火化了。」
  虹一闭眼,让泪水在眼里沸滚,悲痛地念道,「我不该丢下他一个人独自寻生的……」
  他真觉得自己残忍,守不住对烟生的忠贞,他死去不过百日,他却又对他人动了情,竟有了寻生的念头。
  「谢谢你安葬他……再求你一个事儿,等我死后,把我和他葬在一块儿。」
  岚浅浅地笑道,「你的坟墓我已经建好了……和我在一处。」
  虹抬头望他,他凌乱地站在风里,目光放得远很远,将整座城池都划穿。
  许久,他将目光收回,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半串糖葫芦放在烟生的坟前,道,「他把你毁了,我真恨他,真恨……」
  虹望着那串鲜红的糖葫芦,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遗忘在记忆的后头。他确信,他们似曾相识。
  「你是谁?」虹问得很认真,岚却只笑着答,「你忘了……我也忘了……」
  他的笑容笼着大片的阴影,那阴影背后是寸草不生的荒土,从未有人问津。
  「你身体不好,早些回去吧,改天我陪你再来看他。」
  他牵起虹的手,离开墓园。
  「回哪儿?」
  「你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么?」
  「……将死之人还需要去处么?」
  虹想挣脱,可这双手却似纤细的青藤一样将他牢牢缠绕。
  「你如果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荒野,灵魂在地狱也是无法和爱人重逢的。」
  冷风穿过双手之间的缝隙,岚又将手握了些紧,与他牢牢地契合。他掌心错节的纹路连向虹的百结愁肠,虹忽然便想着,要有这样一双手能帮自己收尸,帮自己埋葬,便也是最后的圆满了。
  
  1918年,北平,除夕。
  北平那年的除夕之夜格外热闹,正缝上大地主庆寿,鞭炮炸得满天都是窟窿。平日里再穷苦的孩子,但凡有娘亲的,都能拿上压岁钱,买够一打鞭炮,开心地闹腾上好一阵子。
  岚原来只听姥爷说过,那鞭炮是用来驱赶怪物的。因为年三十家家置办酒水鱼肉,那怪物耐不得嘴谗,便出来偷食,还会伤害人畜,于是便拿鞭炮驱赶。岚尤其羡慕那些胆大的孩子,将鞭炮一点,一丢,空气里便噼里啪啦作响,直把那怪物炸得粉身碎骨。
  孩子们玩鞭炮,也不单是用来炸看不见的年兽,还炸蛐蛐儿,炸狗儿,炸路边的小乞丐。但凡是活物,遭了惊吓,总不免歇斯底里一番,那样子便特别滑稽,能把他们逗得前俯后仰。所以到了除夕夜,岚便学着把自个藏起来,不让那些有娘亲的孩子找着。可孩子们是擅长捉迷藏的,甭说是天桥这么大的地儿,就是猫狗都塞不进去的幺子角落,也能给找着。
  他把自己抱成一个球儿,尽量密不透风,但那些鞭炮还是四面八方地塞进他的身子里,把那小小的四肢都炸得四分五裂的。他也不哭,只瑟瑟地颤抖。
  没一会儿,鞭炮声停了,他怯怯地抬起一个胳膊肘儿,往缝隙里望去,见那群骄横跋扈的小孩好似受了什么惊吓,逃散而去。莫不是怪物来吃人了?他赶忙把头埋上,又过许久不闻动静,便又小心翼翼地再探出一只眼来,却对上一张画着花旦脸谱的漂亮的脸。
  那脸上红的,白的黑的油彩比孩子们崭新的花袄子更艳丽,好似把整个人间的色彩都给画到了脸上。听姥爷讲过,旧时皇帝身边的妃子就长这样的。岚不觉得害怕,盯着那张脸,看得入迷。
  「没事儿吧,小乞丐?」
  这一问,岚刚悬在鞭炮声里的心却差些跳了出来,他将身子一松,躲到了角落里。
  这会看清了,是两个差不多个儿的小人。一个素面朝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下长着一粒泪痣,看着便是个爱哭鬼。还有一个就是方才瞅着他的那个小花旦,还画着脸谱,方从戏里出来似的。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见着他那双上扬的眼,艳丽得好似花儿一般。
  「没事儿了,刚那群欺负你的崽子全叫我给吓跑了……难道你也怕我啊?」
  岚摇头,一会便笑开了,道,「你的脸真好看,像画里的仙子。」
  这话也把那两小人逗乐了,那小花旦说,「才不是什么仙子,是虞姬,虞姬知道么?」
  岚又摇头。
  小花旦便解释道,「虞姬啊,是西楚霸王项羽的爱姬。」
  话间透出一股小小的骄傲劲儿。
  「西楚霸王?」岚仍是不解。
  小花旦却解释不清了,只道,「诶呀,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就是了。」
  长有泪痣的小男孩也拉着小花旦的衣角咯咯咯地笑。
  岚见他们笑得欢,不知为何,也跟着笑开了,但心里是真快活。他喜欢这个小花旦。
  小花旦见他笑,却又不笑了,有些讶异地盯着他的脸,说,「你竟然也有和师哥一样的痣呢,可你在左边,师哥的在右边……真好看。」
  「嗯!姥爷说我娘是皇帝的妃子,但后来被太后关起来了,与皇帝不得相见,娘就一直哭,一直哭……就哭出泪痣来了。姥爷说我像我娘,特像……对了,我姥爷是太监,见过可多市面了。」
  谈起姥爷,岚也终于有了些骄傲的底气。
  「咦,你是皇帝妃子的儿子,太监怎么就成了你姥爷了呢?」
  「……我也不明白,可打从我记事起,就跟着我姥爷了。」
  光绪年间,光绪后宫一妃子尤其得宠,但妃子持宠傲物,多次违反宫闱禁忌,卖官受贿,慈禧大怒,将其幽闭,从此与光绪隔绝,不能见面。
  1906年,冷宫妃子难耐寂寞,与御医私通,产下一子。慈禧得知,将妃子投井赐死,并命生前伺奉妃子的太监将妃子的孩子一同赐死,太监见孩子可怜,未忍戕害,只讲其阉割,带于身边抚养。
  1908年,光绪帝驾崩与台涵元殿内,享年38岁,有人传言是病死,但更多的传言是被慈禧太后毒死。次日,慈禧猝死。随后,宣统皇帝溥仪继位。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清朝末代皇帝退位,清政府气数已尽。溥仪虽退位,但“皇帝”尊号仍存不废,在紫禁城过起小朝廷的生活。但因小朝廷用费浩繁,太监盗窃成风,溥仪不得不在参政院的干涉下加以整顿,遣散众多内监。
  岚的姥爷便在那会被遣散回家,那会他85岁,而岚只有五岁。
  次年,姥爷病逝,六岁的岚孤苦无依,在北平过起乞讨的生活。
  「那你姥爷呢?」
  「在六年前就死了。」
  「你没有家么?」
  岚继续摇头。
  虹和烟生忽觉得心头一阵闷痛,跟一个鞭炮丢进心头似的,少年虽不知事儿,但早已知痛。
  「……我们也没家……不过,现在我有了师哥,师哥有了我,我们什么也不怕!」
  两双小手紧紧牵着,密合地毫无缝隙,再冷的风也无法将之穿透。
  岚见着他们的情投意合,眼眶一热,竟真觉得自个可怜起来。他们还有彼此,可他真的什么都没有。
  「别伤心,我们改明儿和师傅说去,叫他也收留你,我们一块唱戏,以后一块成角,能攒好多钱,就不用再受欺负,不用挨饿了!……师哥,你说好吗?」
  寡言少语的烟生只是应和着使劲儿点头。
  岚还未置可否,虹已牵起他的手,紧紧地,那手虽小,却似可以将他整颗心都囫囵包起来,他觉得自个的心又热和起来,扑通扑通地从心口跳到了他们密合的掌心里。
  他这会真哭出来,岚原来只知道伤心了会哭,没想到开心了还是会哭。
  虹见他哭便有些着急了,哄着,「别哭,别哭啊……我带你去买糖葫芦好不好?我们今儿给大地主唱戏,得了好多赏钱呢?大地主还单独赏我哩!」
  今儿除夕,虹学艺满一载,正逢上地主庆寿,要请北平最好的戏班子去家里唱戏。地主亲自来戏班挑角儿,见到模样俊俏的虹和烟生便异常喜欢,指明要他俩登台。师傅刚开始还担心二人学艺未精,撑不起台子,但上了台,二人俨然一副红角儿的熟络风姿,论唱腔,论身段,哪点儿都不比当下的名伶逊色。
  一堂《霸王别姬》唱得老地主心花怒放,给了戏班好多赏钱,还跟师傅说了,要虹去他房间,单独赏他。
  烟生不情愿虹去,可还是得去,不然甭说没了赏钱,指不定还得讨师傅打。虹来不及洗掉满脸油菜,便径直去了地主房间。老地主要虹将裤子脱下,将裤筒打上结,才好把赏钱给灌进去。虹自然不依,老地主便把自个的裤子给扒了下来,满屋子追着虹跑,硬要赏赐于他。
  虹跑不过地主,被压在了身下,下腹被一条状物顶上,那条状物硬得跟把刺刀似的,他被钉在床板上,一动不敢动。
  老地主正要扒他裤子,脑袋却突然开出花来,一动不动。虹轻轻一推,他便十分怪异地倒了下去,像条光溜溜的黏糊的爬虫似的在地上哀嚎。虹看到他身后的烟生高举着一花瓶,看着地上满头是血的老地主,惊吓得没了魂儿。
  虹赶紧拉起烟生往外跑,跑着跑着,竟跑到了天桥。天桥的热闹与喜气一会便冲散了少年心头的阴霾,听着爆竹声声,看着满目琳琅,少年玩兴又起,便将两人身上的铜币合在一起,一数,一共十文,若是全买了糖葫芦,怕也能将肚皮撑成球儿了。
  于是便快活地牵着手,往人堆里扎去,想好了明儿一早再回戏班子。大不了再挨一顿打,一顿训,只求不枉今夜。无心之中竟救了一个遭人欺负的小乞丐。
  岚接过虹买给他的糖葫芦,一手窝在他温暖的掌心里,一手拿着糖葫芦贪婪地吃,涂了满嘴的糖浆。他心里头是真快活,比浸泡在蜜堆里还快活。他不懂得如何表达他的喜悦,只是笑着哭,那眼泪跟热浪似的任冻僵的五脏六腑都浮在里头,轻得失去分量,仿佛一踮脚,便能升往天堂。
  「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岚。你们呢?」
  「啊,我叫虹,他是我师哥,叫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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