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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卫默默听及此,终沉声出问:“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说这些战略打算,征伐人族的打算,为什么?
炎夜的背影一凝,良久,方微怔回道:“……习惯吧。”
多久之前的习惯了,和这个人,在一起分析战事军机。
飞卫略垂了头,嘴角却禁不住扬起些微的弧度。脚下点点星火迷了视野,回神凝看,时觉天地黯然失光。
微一皱眉,炎夜侧望了身后一眼,冷然道:“把你身上的血处理干净,不要让我的士卒发狂。”
其实当飞卫昏迷醒来时,身体上的伤口已是被包扎清理过了,只不过铠衣上沾染的血迹一时难以除去,而他常年征战也早已习以为常。
“人类的血液气味,最是恶心!”带着一丝恼怒的嫌恶,炎夜背对他道。
飞卫抚上腹前伤处,低声出问:“你恨所有的人,……包括我吗?”
“当然。”他直视着前空:“无一例外。”
“不止是人类,还有乌玺。总是恃强凌弱,任意践踏我族的生命!甚至当我们躲进了地窟、沼泽,那些世界上永远最黑、最脏的地方,也还是一样被你们追击迫害。懂事之前,我只能生活在潮湿的地底,从来不知日月星辰为何物。那时候我以为把一生的苦都受尽了,谁知道……才只是个开始。同样地有血、有肉,也会冷、也会痛,怎的就理应生来卑贱吗?”
“‘暗虫’,可笑至极的名字。”炎夜嗤笑:“我花了十年时间偷学人族的语言习惯,学会……称自己为‘人’!你想象不到为了这一手箭术,我付出过多大的代价。加入风神之牙,因为这支军队可以常常穿梭于十二国之间,与朝廷交涉。我才能知己知彼,了解各国要塞军政部署,随时探察乌玺的作战情况——我作足了一切准备,只等待时机。龙舌石的现世虽然改变了一些计划,但殊途同归,不过是让我族复仇的时机提前到来。”
飞卫没作只言片语,只是盯着他的背影。
高处不胜寒。他突然不知道面前这个身影,是否经得起复仇之途的孤冷?
渐渐地,他脸上竟露出一抹追忆的浅笑:“我还记得列罗城那夜,你从石砌的内城走出来击杀百鬼的模样。所有的人都紧闭了门户避祸,只有你敢!你当时的那份魄力,我至今闭目犹存——”
炎夜没有应声,静静听着他说。
“那时候我想,有这个人统领的箭队一定会成为十二国最精锐的羿箭之师,何愁寻不得真正的箭术之道?飞卫此行为其援送粮草,就算陪上性命也不觉后悔了。幻鬼猖虐,本该九死一生,可是你的箭术比我想象中还要精湛,尤其是在那样的黑夜里,近乎神技。我不用孤军作战,而是能与这等射羿高手一起杀敌,此生之荣!”
“黑夜视物……那是拜你们人类所赐。”炎夜牵动一笑,冷冰冰没有温度。“——总是能在黑暗中看清一切、总是能对气味格外敏锐——如果我们不在阴冷的角落里学会这些,还能生存到今时今日吗?”
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
飞卫黯淡道:“我现在明白为何你以神绝箭技击退幻鬼后,却始终装作没有发生过。我真的很庆幸,只我一人得见那般高超的箭术。”他闭上眼,好一会儿才睁开,“后来我拜退了集云社,加入风神之牙,……再见到你,便已决定此生为你效命,纵肝脑涂地亦不休!”
“飞卫,”炎夜停了一停,终于低叹,“我从来没有怀疑你对我的情谊。当年你到我麾下投军,一不求名利、二不问酬劳,只是全心全意助我开拓功业,你虽不说,我仍感觉得到你的真诚。这些年,多少难关都是一起闯过来,祸福如是,也许我炎夜这辈子再也交不到像你这样的朋友。然,道不同,终不相为谋,我不可能放弃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计划,而你,又怎么能忍受所护之人的背叛?你越是为我枉顾性命,我越怕将来难以面对,所以只好逼你走,想教你早日抽身,从此绝了我们之间的交情。”
忽感觉到眼眶发热,飞卫闭了目,仰天无声。
“现在我对付的是人类,是你的同族,你还能不计后果地一味追随我吗?其实你我身份早就已注定了是敌非友,但我仍然希望你能选择中立,至少不用搏个你死我活!否则……”声音到此断然消失。炎夜转过身,所有的神色已然收起,只余清利的眼眸盯着对方,一字一字正声问道:
“——飞卫,你会阻拦我吗?”
——会,还是不会?
一直逃避的问题突然被摆在眼前,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像当初面对彦烨的背叛,猜到彦烨的身份时,那幕幕,他始终是在骗着自己不肯多想——甚至到现在、此刻,都是仍在挣扎!
缘生缘灭,思如潮泛。他在宁静粉饰的暗涌中,渐渐感受到无可奈何的悲凉。
原来他们之间,从开始的一步走到尽头的一步,并不需要跨越很久。那甚至是从最初的最初就已然决定了的。
可以改变吗?
可以选择吗?
也许问题本身,才是最令人悲哀的……
这个‘人’,这个他立誓追随的主上,一生之中唯一的景仰——
似乎永远都能冷静地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永远都分得清对与错,永远都明白孰轻孰重,永远都将脆弱的情感与念想包藏在深壳之中,只把那不易攻破的强韧摆在手边尽情挥霍。
不曾回头,不曾旁顾,是不是也没有迷惑,没有彷徨过?
两个人这样一瞬不瞬,像在等待困兽出笼。
突然,彦烨的表情微末一换,似乎感觉到什么而侧过视线,朝着城门处斜斜一瞟:
“他来了。”
◎友情提示:
有关“列罗城”事件,详情参见第27章。当时阿钰口中所说的是流言版本,传言总是有虚有实,不可尽信的。所以,若有与本章中所述事实相矛盾处,当以本章飞卫所述为准。(另,关于集云社不承认援送过粮草一事,那是碍于当时的某些人际世故,彦烨也是知晓的,由于复杂冗长,不在本文陈述范围之内。我只能说,飞卫确是替集云社送来粮草,彦烨最清楚其身份不可疑;而彦烨在那晚确实曾出门迎战幻鬼,但只有飞卫知晓——这就是列罗城那夜单枪匹马杀退幻鬼的青年之“谜”。)
53。
顾惜朝赶到皇城之下。高立的宫墙四周风如鬼哮,隐隐弥散一股废墟荒凉之气。这座皇城所处的领域是从地底抬升起来的,与平地落差达百丈有余,宛如古时高高筑建的封神台,普通人要想上到那宫门处,似乎根本无从下足。
冷眼对着马前突然出现的暗虫士兵,顾惜朝将绿玉珏举在手中:
“我要见你们首领!”说着,将珏抛给领头士兵。
——这块珏是彦烨的随身信物,曾经。
士兵将绿玉珏接在手里,鼻翼略微扇动,却也不回话。
只是片刻,连接皇城与地面之间的黑土出现了倾斜的懒坡,其中,岩石与湿壤变幻出路径一样的组合,似乎可引领人顺行而上。
顾惜朝提马上前,那名士兵却又突然扑到近侧拉了他的马缰,一只手凶巴巴地摊到他眼皮底下,像在索要什么东西。
抬起头生忍下几分不快。权衡轻重,顾惜朝动手解下了腰间布包,连同里面的独门兵器一起丢给了暗虫士兵。随后驱马踏上了黑土中的隐路。
隐路忽左忽右,笼罩着一种不善的气息。暗观路两旁,有不少暗虫守立在途中,表情仇恨凶恶。只怕现在任何一个不明的举动,都会让他在顷刻间四分五裂!
上至顶端,越过朝天门,踏入原炽国宫廷。聚集成群的妖兵将这一人一马团围在中心,他进一步,它们就退一步,逐步地不甘心地让开着道路。顾惜朝面上紧绷,神情却无惧色。连过三重门后,他铿然止马于殿前。
那大殿外雕龙刻凤的石阶上,炎夜正用冰冷的目光审看着他。
短暂的相持。下个瞬间,炎夜已从殿前的位置稳稳落至了他身前十步处——接近地面的时段,几乎是飘然而优雅的,但那靴底与青石板相抵发出的磕响竟然清晰可辨。他这才发现,四周的一切已随着刚才炎夜的举动,变得鸦雀无声。
默默挑竖起眉,顾惜朝翻身下马。
“多大的阵仗!”他略带讥讽地扫视着周围密密麻麻的兵群,一路走过去,停在炎夜跟前:“炎统领,好威风啊!”
“你竟敢来?”炎夜不带表情,语气十分沉静。
顾惜朝便也收了讪意,他看着炎夜,一字字吐道:“是你逼我的。”
“是你在逼我。你还不懂吗?”炎夜纠正他,“如果你听我的话不执着于真相,我本来也不愿挑开那条禁咒。”
顾惜朝一声嗤啧,转开几步。这让他觉得十分好笑!
“哼,好个‘本来不愿’!彦烨,这就是你本来不愿的结果?”他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在我得知赵将乌龙宝刀来历的那刻起,我就开始想通了这一切——想通了你对我的这场算计!”
“赵义德名义上是风神之牙的战将,但他不服你管制,三番两次以下犯上——这样的人你肯委以重用,恐怕还是基于你借‘修好’之名摆在他身旁的那把乌龙刀!你摆下这道监视,才敢毫无忌惮地任用他多年。可你却没有想到,我的出现又令赵义德起了不满,骄纵逾位之心日益见著!在这最后的关头,你又怎能容他一颗子坏了整盘棋?一开始,你劝我忍耐赵义德时,话中有话,我当时已觉得奇怪;后来再赠我绿玉珏,这难道不是故施挑拨之计?”
“我以信物相赠,当然是相信你的能力!我只是为你能够一展所长提供最好的条件而已。”
这倒也算是实话,只不过非实话的全部。
顾惜朝冷笑着摇头:“你早想利用我做你此行的幕僚,所以借我的手杀死赵将。一来,可以心患得除;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你要把乌龙的符咒成功加诸在我的身上。这样,我就成了你最可信的棋子,即使将来你真的叛变了,我也构不成威胁。”他咬了咬牙,“还真是一石二鸟之计!你在暗地里看我们斗来斗去,很得意是吧?”
炎夜眯起双眸,蕴声道:“顾惜朝,你太有才,也太爱不择手段,我要是不给你套层枷锁,又怎么放得下心?若非如此,我恐怕当初已死在你城头一箭之下。但我本是真的不愿伤你性命。如果你不领兵追来,我也许会让‘乌龙’永远沉睡下去……”
他放软了语调,微微叹道:“……惜朝,你很像我,我们的性子很相似。于我而言,你真是个难得的对手,也是个难以应付的对手。”
顾惜朝眼中凌现一丝阴狠:“你要怎样才肯替我解咒?”
炎夜却只是看着他,目光中有什么一闪即逝。半晌道:“想活命的话,你就留在这里,好好呆着什么也别插手。在明日我军攻下第二座城池之前,只要你不耍任何花招,我就替你延缓禁咒。”
也许,就如同识英雄重英雄一样,冥冥之中的许多相似,令炎夜对顾惜朝,多少是有些恻隐之心的——虽然那并不表示,他会因此对阻挡他的人物手下留情。
曾经的相处,他与他所说过的话,所有过的态度——或许出自真心,或许来自假意。却也无从分辨了。世上总有许多曾经的事,放到现在,都会变得不再重要。
午时,登云台之上。
天色浅灰,不见日头。
“如今,你还想去大南沙洲吗?”
炎夜站在台边,背对着身后抚琴的男子,不经意地问着。
被迫留在暗虫的据城,他还能有这样的兴致拨弦弄调。一往的风骨,一往的傲慢,连指法都揉挑从容,宛如在自家的水榭亭台一般。这样的男子,该怎样才能看透?
“很久以前我到过那里一次,水草荒芜,不像是有人迹的地方。你们的目的地,倒也真是奇怪……”淡淡地回忆起当初,“不管你那时说的是真话假话,我承诺过要送你们去大南沙洲,还是应当作数的。等到天下大局一定,而你又愿意置身事外的话,我就送你和你的亲人去那处隐居,苍彖的子民永远不会干涉。只不过……经历了这一切后,你的心境还能够回到从前吗?”
时辰该差不多了。顾惜朝突然间按住了琴弦,乐声嘎然而止。
“为何停下?”炎夜微微回身,沉色问道。
顾惜朝盯着他,字字咬重:“谁主大局,尚未可知。”
“是吗?”炎夜闲哂一声,口气中凭添了几分狂妄:“龙舌石为我军塑造不死之身,举世无敌!有了妖寅之源的力量,你认为谁还能同我族抗衡?”
顾惜朝一闭眼,指间又再次流泻出琴音。汉乐府风的醇厚古韵,缓徐而悠远,这一刻,不像是敌对双方的斩将台,只像是罩纱帷幕的听雨楼——
他用这一闭眼的嗟叹,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