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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作者:战靖-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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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姊夫二姊夫三姊夫也在用餐前半小时赶到,我从客厅茶几被请到隔壁厅其中一张圆桌的主位上,自始至终都静静地坐著听、默默地被人看,感觉自己挺像木栅动物园的原住民,还是绝不冷门的那种。
  
  哈利与孩子们都在外面的院子里追逐嬉戏,我在圆桌旁椅面还没坐热,范源进跟泰山就被厨房里的遣去杂货店跑腿。随丈人做土水的大姊夫拿来纸跟笔,三个有官方授权的连襟们围著我开始你写一句我写一句的套我话,不,欢迎我这排行老四、还没得到官方认可的准连襟,看三姊夫还穿著义警的制服,我有种被捉进派出所轮番逼供的错觉。
  
  从<刘先生只是阿进的老板吗?>、<听说阿进就住在刘先生的家里?>、<刘先生对阿进的感觉是怎样的?是兄弟,还是?>……到<你跟阿进应该同房了吧?>、<阿母有说过,阿进很满意你喔>、<你除了阿进还会另外娶妻生子吗?>……我被问得战战兢兢,手心的汗一下子就把纸张滴湿了,望著那三双正经但不失友善的眼,虽然犹豫难免,我还是很勇敢的每句都回覆了。
  
  我写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实话。我说这辈子,我只打算珍惜阿进一个人,绝对是我的肺腑之言。
  
  三个连襟可能没料到我这麽配合,轻松愉快的就达成太座一家吩咐的任务,不禁在你看我我也看你的同时,笑得有点深意。
  
  「嗯,你不错喔。」三姊夫拍我肩膀,我被他拍得差点给口水呛著,他打开一瓶他带来的自制枸杞酒倒了四杯,塞最满的那杯给我:「来,我乾杯,你随意!」
  
  家里开面包店的二姊夫比较文身,目前看来最是寡言,举杯与我轻轻一碰前塞了个老婆饼给我:「先垫肚子,加油。」
  
  「哈哈哈免惊啦,等一下阿爸问你就老实说没关系,我们都会帮你的。」大姊夫笑嘻嘻的把纸笔塞给我,跟我乾杯後又开一瓶不同口味的,补进我杯子的金黄色液体人参味真重,光是酒气冒上来,就醺得我头晕。
  
  不过,也多亏这些餐前酒,让我平白生出许多勇气,用餐中途我突然站起来拿出我事先写好的<陈情表>,对泰山低下头双手呈上,把两桌人的目光全都吸到我身上。
  
  「先坐下,先坐下。」泰山接过後没有马上打开来看,只是,他似乎已经猜到什麽了,客气的笑容几乎悉数隐去,但还是以礼待我,用手势示意我坐下:「有话吃饱饭再说。」
  
  我微一颔首听话的坐下来,一旁的范源进用鞋尖踢我脚侧,我转头看他,发现他的脸色也跟他爸一样正经八百的凝重起来。
  
  怎麽回事?他用眼神问我。
  
  没事,我勾起嘴角,捧碗前用左手先轻拍了下自己的胸口,这是一切包在我身上的意思。
  
  刚刚食欲还很好的他,顿时搁下碗筷。
  
  「阿进干嘛啊?快吃呀,你不是说我的炒三鲜再咸再难吃,你都会帮我全部吃完的吗?」催我爱人吃饭的是大姊,看她在我与她弟身上溜来溜去的眼神,我大概推测到是谁要三个姊夫审我的了。
  
  照这麽看,刚刚大姊夫写的那句<阿母有说过,阿进很满意你喔>,有可能是灌了水的?其实……其实泰水根本还不知道我跟她儿子……是亲密爱人的关系?
  
  想到这里,我还以为自己会出现忐忑不安的反应,可是并没有,因为大姊夫也用他沾满尘土的拖鞋边,不轻不重地碰了我的手工皮鞋一下。
  
  不知道为什麽,我从一开始就很信任大姊夫。事实证明,他也从未让我失望。





  (三十七)
  
  
  
  
  
  我突如其来的举动,起码让三个人食不知味。泰山是第一个离席的,几分钟後他站在连接两间厅堂的门前对我爱人招手,我跟著想起身他做了个手心向下的手势示意我别跟,我只好笑笑的坐下来,继续消灭碗中不见减的食物。
  
  时间在这时对我来说变得格外漫长,大姊夫藉著把茶满上之际贴近我说了句大丈夫(注),我回他一句谢谢,他居然惊讶得大啊一声。
  
  (注:大丈夫,日语汉字,罗马拼音是”DAI JOU BU”,等同中文「没关系」的意思。)
  
  「你、你会说话!」大姊夫一脸意想不到的样子,实在很有喜感。
  
  明知我听障还要跟我说悄悄话,是你呆不是我厉害啊,我边在心里这样想边把右耳的助听器拿下来,要笑不笑的放在手心给大姊夫看:
  
  「助、听、器。」耳洞被塞久了会痛,我一般只戴听力较好的左耳,这回是因为初次拜访岳父家、希望能给爱人的家人最好的印象,所以才两颗都戴出来。
  
  「你真的会说话耶。」大姊夫望向大姊,大姊望向泰水,一直沉默挟菜进我碗里的岳母大人突然放下筷子、屁股挪到我隔壁的空椅子,伸手碰了下我手里的助听器。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我猜得到她在想什麽,上帝关掉我的听觉,却让我对眼神的交流格外敏锐。
  
  「这个,要充电。」按开袋口的固定夹,我把跟助听器相连的电池盒从口袋里拿出来也放手心上,以最大的努力,让发音的清晰度达到最大值:「我戴著,就可以、听见,然後、学说话。」
  
  这时孩子们几乎都挤到我身边来了,泰水将挤不进来的最小那个抱她腿上坐,保护最弱小的孙子对她来说,就像反射动作一样理所当然。
  
  就跟我爱人拉我过马路一样自然。
  
  「所以说,你平时都可以说话罗?」姊妹就是姊妹,有一定的默契在,大姊二姊同时开口,问的内容几乎每个字都重叠。
  
  我点头:「一点、点,说得,很不好。」
  
  「还好啦,仔细听的话大部份都听得懂。」三姊探长手,一边把汤匙里的食物塞进外婆怀里的小女娃嘴里一边回应我。
  
  是的,只是还好,我回她微微一笑,心里觉得酸酸的,可我明白她说的是实话。
  
  爱人的三姊这时对我还没有认同感,也因此她突显出大姊与我爱人爱我的高度。
  
  只有用心观察我、与我心意相通的人,才会觉得我说的话一如常人的准确,因为她与他听起来不觉吃力,所以感受不到客观上的艰涩难辨。
  
  「请问您……可以把助听器,借我们看看吗?」大姊的大女儿用肩膀顶了二女儿一下,後者先是煞气腾腾地瞪了她一眼,旋即化身成有礼貌的小淑女客气地询问我。
  
  「曾玉珍!」
  
  我朝一众被妈妈/大阿姨吼得倒退半步的小娘子们点点头,笑得眼眉弯弯,把助听器放在曾小姑娘合捧的双掌里,然後对大姊摆摆手,示意她这没什麽,不要骂孩子。
  我的发型遮不住耳朵,助听器虽是肉色但不隐形,这家人现在才露出对於这种辅助工具的好奇心,应该是先前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小姑娘看见我跟她母亲的互动,胆子更肥,道声谢捧著助听器就领著妹妹们跑进客厅那一栋,一下子就不知藏进哪个房间去了。
  
  「真是!太没规矩了这帮丫头……」
  
  「没、关、系。」
  
  「歹势捏。」
  
  「不……会。」
  
  就在我努力拢络一屋子准家人的心的同时,我爱人也跟泰山在老人家的房里做好初步的沟通,当我爱人出来唤我进去时,右耳的助听器不知轮落到哪号女娃的手里了。
  
  「那个、那个那个,我去帮你拿回来?」大姊夫看我站起来就走,一点都没有找助听器的意思,连忙搭住我手肘。
  
  我跟他摇摇头,低下左肩比左耳给他看,他喔了声放开手,但还是起身去找那群造反的丫头。
  
  当前局势紧张,自然不能让岳父大人等我太久,没等回大姊夫我就随爱人进房先干正事去了。
  
  「我只有两个要求。」一进门,泰山比著床沿要我坐,不多客套的直奔主题:「第一,阿进不能嫁出去。第二,阿进要有後代传范姓。」
  
  我用力的点头,我没当老婆是女人,我只想两人常相厮守,确实没想过要让老婆嫁给我。
  
  至於传承香火,这事在美国那时我俩就讨论过了,一点都不是问题。
  
  「传范姓的要有我这族的血缘,不能随便认养一个充数。」泰山严肃起来的模样,下巴绷得很紧。明明气氛不合适我却觉得很愉快,很想朝他微笑。
  
  因为有个很在乎我的男人,每当他生我气的的时候,反应也是这样的。
  
  「好。」我跪在床边,朝爱人的父亲磕头,叩谢他养育我爱人的亲恩,感激他成全我俩的恩情。
  
  我在跪爱人的父亲前,活著的只跪过我祖父与我父亲。答应他的条件後他也是我的父亲了,这样做我觉得很自然,毫无违和感。
  
  「还有,你写给我的,你要盖手印。」老人家看起来只有五十几,实际上快七十了,他看过的人情冷暖太多太多,没有直系後代巩固的关系,泰山不相信我对他儿子的爱能历久弥新。
  
  我跪著挪动膝盖,到他面前按印泥,在他看不出喜怒的注视下,把我的两根大拇指的畚箕都印上我的<陈情表>。
  
  我在<陈情表>里面写了,我会珍惜范源进,一如他珍惜我。他与我是平等的。无论富有,还是贫穷,同甘共苦,不轻言离。
  
  「我-是-真-心-的。我-不-会-变。」不管泰山听不听得懂,我还是说了。
  
  「用说的没路用,我要用看的。」老人家撇下嘴角,眼眶红了,跟我爱人感动时一样的程序。
  
  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笑意,尽管这会使得我显得不庄重。
  
  「很快,会,抱、一、个,回来。」我举直手肘,做发誓状。
  
  泰山将视线移向我爱人,嘴唇动了动,最後还是老话一句:「命丑莫怨天,人是你自己选的,你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我爱人没有回话,而是跪下来也学我刚刚那样,对他爸磕了三个响头。
  
  这算拜过高堂了吧?我又不合时宜的低头偷笑,用肩膀去碰我爱人的。
  
  他没像我预料的那样,以无奈又宠溺的眼神回望我。当他偏头看我,泪水已经沿著鼻梁滚到他的下颔,眼里的还在争先恐後地冒。
  
  这样更像了,我傻傻地想,用袖子擦他脸的同时我觉得我真像去迎娶心上人的新郎官,我爱人则是拜别父母、准备上轿(车)的新娘子。
  
  事後回彰化,我提起这事爱人总没好气,说我肯定是残障的部位转移了,竟然在他爸面前笑得像个智障。
  
  子非鱼,属性是随和的水加静态的缸,焉知动态的鱼悠游其中有多快乐?我继续呵呵傻笑,人说天公疼憨人,傻人总能得傻福,得他相伴,我乐於当一辈子的傻人。

  
  (三十八)
  
  
  
  
  
  
  番外一:看见(范源进视角)
  
  
  (上)
  
  
  我生在初夏。
  
  那年的春天雨水不帮忙,家里前半年赖以维生的竹笋欠收,所以爸爸将我取名叫源进。
  
  源进。希望落雨成泉,泉涌为源,汇进山涧,流遍我家山头。
  
  我的双亲感情很好,是一对宅心仁厚的夫妻,对我身体上的天生缺陷深感遗憾,却从不表现在外。
  
  就算我前有三个姊姊,後添三个妹妹,父亲也不曾藉故怨过我不祥,母亲也没出口嫌弃过我,顶多就是去给个超准的神婆占米挂,知道我後边那三胎又是女的,爸爸会连著几晚喝酒後不回房、直接睡在厅头,母亲一大清早避开邻居去溪边洗衣服的时候边洗边哭,发泄几天後夫妻俩也就该怎麽过活就怎麽过活,也没给我妹妹们取名叫招弟、盼弟、迎弟……什麽的,让她们从小被人笑话到老。
  
  从大姊到我,五年四胎;後面三个妹妹分别差我四岁、七岁、九岁。祖母说正是因为我的不正常,让爸妈对生育却步了好久,要不是她一再坚持,我这个夭寿死囝仔就是最後一胎了。
  
  爸爸是独子,生完小妹心疼老婆,便瞒著祖母答应让妈结扎。
  
  过了几年,妈没再生,祖母逼问下才知道盼不来孙子了,这一气便让她中风卧床,整整躺了六、七年才阖上哭得半瞎的双眼,魂归离恨天。
  
  我观念里的自卑,都是来自祖母日以继夜对我的咒骂,小时候不懂得恨她,只知道该怨得怨自己,长大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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