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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与汝二人虽身世经历迥异。然行事作风每多相似,此吾二人所以亲厚之因由也。若心系有人,凡所作为,但以彼之心愿为心愿,以彼之幸福为幸福,舍己忘己,呕心沥血。
吾生二十余载,无功名学问,少知己良朋,常恣意行事,任性骄纵。多使人失望痛心。
吾自知非贤德善良之辈,更无鸿鹄万里之志。此生所思所念所愿者,天下得一人知己,清静度日,携手赴老,则无憾矣。
然虽得遇斯人,却求其心而不得,退而求其身亦不得,而今栖于尘埃之下几近乞怜,终未得换半分情意,尊严扫地,颜面无存,身心疲敝。
每思于此,心内凄然,不能书竟。
世如瀚海人若浮舟,身随流水总难自己。每有港湾驻足,以为自此安稳,孰料须臾之间风浪骤起,身不由己升帆起锚,来处萧索去路飘摇。嗟夫,奈何奈何。
吾尚有银钱若干存于汇丰银行,及房屋产业,已整理清算,另托霈漳老友交付于汝手。希汝念数载姐弟之义,尽数接收。一则可使汝生活安顺,慰吾忧思。再则有阿三张妈几人,待吾甚厚,希汝代为照看眷顾。而今吾可托付者,只阿姐一人尔。
今此一别当为永别矣。生时无可与语,死自以青蝇为吊容。此吾自作而自受,无从怨。所幸者得遇阿姐,每有难关困境多宽慰于吾,扶持之情较至亲手足更甚,无以为报,愧对阿姐,莫怪,莫悲。
珍重
珍重
弟斟 二十六年八月六日夜
这信,明明是一封遗书。八月六日,不正是三天前于德兴馆饮离别酒的那一天!
我丢下散落一地的行李,在阿三惊诧的召唤声中,不管不顾的冲出了侯客室,一路狂奔寻找着电话。心中默默的祈祷,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43
43、第43章 死亡 。。。
从侯客室飞奔出来,边跑边慌乱的张望,终于在高级乘客专用的咖啡室找到了电话。我抓起听筒,拨动转盘,电话里传来一阵嘟嘟嘟的忙音。立刻挂断,再拨,依旧是忙音。
我咬紧牙关飞快的拨了一遍又一遍,时间分分秒秒滴滴答答的流淌,我幻想着,这一次拨完号码之后,傅斟会接起电话,用他特有的兴高采烈的声音,调侃着说“哦,是顾小姐呀。”可是,一直没有。
我扔掉电话,叫了辆黄包车,匆忙向家里赶去。车子横冲直撞一路狂奔。在霞飞路上,我欣喜的看到吴之群的车队与我们交错擦肩。某一扇车窗里,傅斟的脸恍惚间一闪而过。我赶紧叫住车夫,命令他调转方向,指着绝尘而去的几辆黑色别克,高声大叫:“快追!快追!”
车夫放下车把,没好气的说:“小姐,两只脚怎么跑得过四个轮子!”
我哀求着他,从钱包中抓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钞票,也不知到底多少钱,胡乱塞进他的口袋。他不说话了,低着头,牟着劲狂追而去。
那些车将我们远远的撇在后头。任我们如何努力,也只能遥见他们的车尾时隐时现。
我一手紧紧抓住侧杆,一手大力的来回挥舞,疯子一样大叫傅斟的名字,声音尖锐而凄厉。有那么一刻,我感觉车子似乎有慢下来的迹象。
忽然间,轰的一声巨响,那些车剧烈的颠簸震荡,顷刻被一团黑色的火球所吞噬。现在,它们真的停下来了!
黄包车夫一直专注的盯着前方的目标,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吓了他一个激灵,车子不受控制的歪倒向一边,我被狼狈的摔出车外,胳膊流着血,鞋子不知掉落到何处。
可是我管不了这些,我只是木然的站起来,赤着脚,朝着爆炸的地方一瘸一拐的跑过去。远处,燃烧着的车辆,再次炸响。
巨响之后,一切变得无声而又缓慢。
我看到升腾而起的漆黑浓烟,看到向四周翻滚的火焰,看到被炸飞的士兵,水母一样在半空伸缩四肢漂浮而上,看到热浪卷杂着玻璃和衣服的碎片,投射到四面八方,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不知道在这些斑驳的碎片之中,有哪一片,来自于傅斟凋零的生命?
小贩无声的狂奔,孩子无声的哭喊,血肉模糊的伤者无声的惨叫。路人无声的指指点点。
那一刻我忽然毫无来由的充满了愤恨,恨老天的无常,恨君飞扬的不肯低头,恨吴之群的执着周到,恨遥远的香港,恨那些还活着,还在说话,呼吸,喊叫,奔跑的人。
恨所有依旧幸福着的人们。
世上之事,没什么是永恒的。我们总是输给爱,而爱会输给旷日持久的等待。等待也会输给高高在上的权力地位。最后总有一天,他们都会输给时间和死亡。
时间永远不停歇,刻板而冷酷,从不理会世间的爱欲情仇。无论你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佣兵百万的将军,富可敌国的财阀,经天纬地的智者,都一样逃不脱它残忍的夹裹着你,走向毁灭。
一秒、一分、一日、一月、一季、一年、一生、一逝……
我的弟弟傅斟,永远的留在了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九日。
四天之后,日军发动了“八一三”事变,淞沪战争爆发。又三个月后,上海沦陷了。我的香港之行,终未成行。此后的一辈子,都没能逃离上海。
出事之后,第一个登门的,竟是龙二。她穿着件月白缎子的素衫,面色疲倦,第一次垂下了傲慢的头颈。
龙二在家里四处观瞧,摸摸傅斟闲时写字的大理石桌案,摆弄摆弄傅斟常常喝茶的官窑茶杯,端详端详傅斟画在墙上的玉兰图,然后坐在傅斟平素最喜欢的那张高背躺椅上,望着窗外浮动的树影,默默的哭了。
哭够了,一脸鄙夷恨恨的说:“愚东西,成日里装得一副嚣张样,骨子里比谁都胆小懦弱。死都敢,却不敢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我问她:“倩姿,那日德兴馆楼下,悄悄前来又匆匆而去的灰衣人,可是你吗?”
她大方点头:“是我没错。”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一直以来,吴之群与日本军方都有秘密的联系,是个货真价实的大汉奸。上海地下党接到命令暗杀他,在他去南京的必经之路上预先埋下了地雷。这个计划酝酿已久。那天,我就是偷偷去通知傅斟这件事。”
我瞪大眼睛,结结巴巴的惊讶道:“难道你是……”那三个字,我知道我不能说出口。
龙二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否认。回头想想,她搞沙龙聚会,结交三教九流;热衷军政内幕,倒卖特殊商品;傅斟开玩笑让她去市府门前高喊共产万岁,她沉默不语;偷运药品被阻,她及时赶到协助通关。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龙二临走的时候,跟我说想要一张傅斟的照片。我翻找了一下,拿了张大学毕业那年的给她。彼时的傅斟,父母尚在,祖孙和乐。学有所成,心有所恋。踌躇满志,神采飞扬。
龙二摩挲着照片,面对着定格于画面中的那个明朗少年,无限愧疚的说:“对不起,我没能阻止你,对不起。”
我想,我的弟弟傅斟是死了。不是自杀,也不是他杀。而是死于深深的绝望。
面对自己痴恋十年的仇人君飞扬,他爱不得、恨不得、杀不得、离不得。每日在良心与欲念中备受煎熬。
最后他终于找到了最好的报复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连尸骨也不肯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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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44章 消失 。。。
人生复杂又深奥。永远无法用几个字、几句话来概括。傅斟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岁。还有大把的岁月可以用来追求、挥霍、或者仅仅是度过。如果他活着,即使得不到最幸福,也可以得到有点幸福,还算幸福,哪怕是不幸福。而死亡,就连这一点点接近幸福的机会都没有了。
傅斟走了之后,君先生搬回了秦公馆。依旧住在他原来的房间,依旧晨起打拳、读报,前呼后拥的出门。依旧惯常在醉香阁饮茶,听评弹曲解闷。依旧稳居于总商会长之位,出入风光举足轻重。
他看起来全无不妥,既没有怅然若失,也没有内疚自责,更没有心灰意冷。我们居住在同一栋房子,每天见面,同桌吃饭,能聊的话题却少得可怜。明明是一起长大亲如兄妹,却变得好似陌生人一样恭敬客气,彬彬有礼。
有天早上,我正在楼下张罗着早餐,惊觉外面飘起了雨丝。想起书房的窗子都开着,怕雨吹进来淋湿了书。便一路小跑上了楼 ,高跟鞋踩得楼梯咚咚响。
君先生迎面走下来,对着我摆摆手,压低声音说:“轻点,这个时间……”话说一半,说不下去了。他是猛然间想到,那个早上贪睡,怕吵,讨厌声响的人,已经不在了。他愣愣的站着,眼睛盯着二楼拐角处的楼梯,那里有淡淡的烧焦痕迹,是年幼时的傅斟留下的。看着看着,忽然泪如雨下。蹲在地上抱着头放声痛哭。我迟疑着,上前抱住了他,他巨大的身型就这样滑稽的依偎在我怀里,像个丢失了宝贝的小孩子一样,咧着嘴,眼泪鼻涕一起涌出来,手指紧紧的抠着我的后背。
那一刻,我原谅了他。
某一年君先生的生日,傅斟曾为他定制了一枚怀表。因为梅小姐的事情,表被丢弃在车子上,最后被我收了起来。如今我把这未送出的礼物交给了他,并指给他看那上面刻着的,专属于傅斟的情话。君先生用手指顺着纹路一笔一笔的细细摩挲着,君知、我知,如斯情意,心照不宣。而今世上,惟君知我。
后来,君先生从没对我说过他的难过和想念。他只是说:“小蔓你知道吗,我所生活的大上海,有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也有尔虞我诈手足相残;有车水马龙富贵繁华,也有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如今,这个世界好的那一半,消失了。”
那时候我年纪轻,总想当然的以为,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能”的。我曾一度痛恨他所谓的身不由己,认为那些只是不够爱的借口。
直到现在,我走过了许多错路死路回头路,经历了许多迷茫跌倒和徒劳,总算明白,世界上是没有“不能”,却有太多的“不敢”、“不愿”、“不甘心”“不得已”。
傅斟骄傲且自负,他只会爱上比他有力比他聪明比他强大的人。而君飞扬恰巧是那一个。
如果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言爱。偏偏阴差阳错,在他人生中最恐惧最绝望的时候,君飞扬救了他,给了他一只有力的手,一个温暖的后背,和一句保护他的承诺。于是此生,就信他,敬他,恋他,把这人当成自己的全部,偏偏,这人却并不属于他。
求之而不得,是傅斟心底最大的困苦。君飞扬何尝不疼他宠他护他,可是这疼这宠这护却并不是发乎于情爱。然这情爱恰恰是傅斟要的。
他要的,一定是只对他一人如此。他要的,是全部的君飞扬。
在君先生的人生里,有形形色色爱他的人。有人攀附于他,有人贪恋于他,有人仰慕于他。有人视他为豪侠,有人视他为传奇。甚至于,因为爱他而肯为他去死的,也大有人在。
却从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得不到他的爱就会死去。
他是个从不幻想也绝不后悔的人。身前的一步一步,都是生死一线,身后的一步一步,都是白骨森森。他的放弃,都是为了更多的得到,他的牺牲,都是为了更大的索取。可是老天把傅斟安插进他的人生之中,那是他的克星,他的变数。他的哲学不得不重写。
他不愿意去承诺,前路莫测,他怕做不到。他也不愿意去负担,傅斟的爱太沉重,他怕担不起。出于脸面和地位,他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爱。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内心渐渐变得柔软,有越来越多的牵挂,越来越强烈的放不下。
爱情对于君先生,仿佛一朵梦境之中的旖旎昙花,没人知道它何时绽放。不知不觉间,那花静静的、无声的、寂寞的、忽然的,就开了。等他发现花开的美好,花却已凋谢。
生而为人,对于自己犯下的错,有人将错就错,顺着歧途旁若无人的执拗前行,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于是苦海无边。有人悔不当初,昧着良心不择手段的遮盖掩饰,亡羊补牢,羊却已死,如何回头是岸?
傅斟是前一种人,明知不可为,依旧自虐般疯狂的追逐着爱与梦想,最后毁灭在追逐的路上
君先生是后一种人,或许他后悔过,也想去弥补。捞起块泥巴堵住上一个裂缝,却又掏出另一个缺口。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缝隙越来越大,终有一日遮不上、填不平、挡不住,便万劫不复。
如果他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