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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可!”张仲允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您这样分明是在逼迫儿子!”
“我逼迫你?是我逼迫你?你做出这么龌龊的事还说我逼迫你?”
“如果说和一人倾心相爱是龌龊的话,那父亲也曾流连花楼,那又算什么?”张仲允心内一着急,话就说得重了点。
“啪!”张德洪举步上前,抬手在张仲允脸上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得张仲允一个趔趄。
张德洪脸色铁青,胸膛起伏不已。张伯让在旁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劝哪个好。
“我也不跟你废话。现在就是两条路:其一,你赶快收拾东西回家来,咱们既往不咎;其二,从我家里滚出去,从此再别叫我看见你。”张德洪冷冷地说。
张仲允深深凝视了一下父亲,和一边神色惊慌的哥哥,对他们两个一揖到地,转身就要往外走。
“慢着!”张德洪在后边发话:“你既不认我这个父亲,就不要再花我的钱。把你怀里的东西留下。”
张仲允一愣,旋即醒悟到是在说方才祖母给的那包金子。不由有些犹豫,因为是祖母给的,张仲允心中甚是珍惜,本来也并不打算花掉,只想留着做个念想。
“哼!你还想搬多少东西到外边去?人家都说生女儿是赔钱货,想不到我养儿子也是赔钱货!”
张仲允一听这话,顿觉热血上涌,悲愤莫名!他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不料却被父亲如此看轻!当下咬牙把那包金子掏出来,放在身边的几案上。然后又要转身走开。
“慢着!”张德洪看他丝毫不肯屈服,心中更是气恨:“你身上的衣服,脚上的新鞋新袜,是拿谁的钱做的?你要是真有骨气,也不要带出去!”
“父亲,天气这么冷…”,张伯让着急了,忙上来劝,却被张德洪挥手制止。
这次,张仲允却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外袍,棉衣,靴子,一件一件脱下来放在脚边,身上的零碎杂物,钱袋、汗巾,玉佩,路上防身用的匕首,都也放在了近旁的几案上。天气寒冷,他身上只剩下一套白棉布中衣,不一会嘴唇就冻成了青紫色,但背仍挺得笔直,坦然地望着张德洪。
张德洪在他目光的的直视下,不由觉得有些心虚,却也因为这心虚而感到更加气恼:“好!很好!”到此已不像是父子使气,倒像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决。
“你的命也是我给的,你的血肉也是我给的,”张德洪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要走,就先把你的血肉也还来!”
“父亲!”张伯让在一边扑通跪下恳求到:“仲允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日后慢慢劝导,定然会悔悟的。求父亲不要再激他了。”又回头向张仲允:“还不快向父亲认错!”
张仲允却只是笔直地站在那里,和张德洪傲然对视,眼睛里决然中还包含着一丝轻蔑。缓缓地,张仲允拿起了身旁几案上的匕首。
张伯让忽然感觉情势不妙,大声叫到“仲允!”
话音未落,就见张仲允撸起左臂的袖子,一挥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就被削了下来,啪地一声掷于张德洪的脚下。身子晃了一晃,张仲允惨然笑道:“如您所愿,父亲大人。”
张伯让大叫一声,跳起来抓住他的右手。张德洪脸色灰败,一言不发。
正在这时,忽听门吱呀一响:“我说你们爷几个到底是怎么了…”。原来是赵氏走了进来。
赵氏进门就看到张仲允衣衫单薄地光脚站在地上,左臂上血肉模糊,右手还擎着一把匕首,当下喉头“喔儿”地一声,晃了几晃,身子就往后边倒了过去。幸亏张伯让眼疾手快,两步上前把赵氏接在怀中。
“母亲!”张仲允也快步上前来探视。却被张德洪伸手推到了一边。张仲允伤后无力,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张德洪上去狠狠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上。他闷哼一声,鲜红的血丝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畜生!滚!再别让我看见你!”张德洪气红了眼睛,对着张仲允怒吼道。
“二弟,你先避一避,避一避的好。”抱着母亲的张伯让也这样对张仲允劝道。
就这样,穿着一身染血的中衣,脚步虚浮的张仲允,在春寒料峭中,黯然从侧门离开了家。
三十七、客来
吃过晚饭没多久,天就黑透了。罗良想着这么晚了,不会有客人来了,张公子今天回家,估摸着晚上也回不来,还是早点出去把门拴上吧。趁着月色来到门边,刚要伸手关门,却见一个人从东边蹒跚而来,那个人衣衫单薄,好像也没有穿鞋子。眼看就要走到自家门前,却好像再也走不动了,扶着墙,身子慢慢往下滑,终于倾倒在路边。罗良心内不忍,上前探视,走到近前仔细一看,那人竟然是张仲允。
罗湘绮和李源把张仲允架回卧房,厚厚地盖上被子。一面让罗良去拢炭盆、烧热水,一面把从京师带回来的伤药和一瓶烈酒拿了出来。一时热水和炭盆都端来了,罗良和李源眼看也帮不上别的忙,都识趣退了出去。
两个炭火盆放在床边,屋子里变得暖和多了。罗湘绮掀开被子的一角,露出张仲允的胸膛和胳膊。暖了这么半天,他身上还是冰冷冷的。罗湘绮先用温水仔细给张仲允擦洗,小心地避开包裹好的伤口;然后将烧酒倾注在掌上,向张仲允胸膛和胳膊上不断快速摩擦,直到皮肤发红发热为止。翻过来,在背部亦是如此施为,接着是腿和脚。待全身都涂擦一遍,然后再从胸膛开始,如此反复。
直擦到第三遍的时候,张仲允身上才渐渐回暖起来,人也从懵懵懂懂中清醒了过来。其实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是失血、挨冻加上行路疲惫,因此身体不听脑筋使唤。
张仲允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罗湘绮正穿着一件单衫,双袖高绾,两掌不断在自己胸口和两肩快速推揉涂抹。手掌过处,带来阵阵暖意。室内酒气蒸腾,罗湘绮双颊绯红,发髻散乱,额头上薄薄地沁出一层细汗。
张仲允低声唤到:“阿锦…”,声音嘶哑。
正低头忙碌的罗湘绮却像听到佛语纶音般惊喜地抬起头:“允文,你,你醒了!”
“辛苦你了…”。张仲允吃力地抬起右手,轻轻擦拭罗湘绮额角的薄汗。罗湘绮握住张仲允的手,把脸贴上他的手心。刚才他一直镇定自若,此时却忍不住胸口哽噎。
床边炭火烧得通红,罗湘绮的脸颊和颈项在炭火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象牙般光润的色泽。此时他正跨坐在张仲允身上,俯身向下,发丝垂到张仲允的胸前,挠得张仲允心中痒痒的。
“阿锦…”,张仲允眼中满是倾慕之色:“你可真美啊!真想好好抱抱你,可惜我今天走了太长时间的路,现在实在没有力气了。”
如果在往常,这样说肯定会惹得罗湘绮嗔怪。今天,罗湘绮却只是微笑凝望着他,轻轻说:“那你就快点好起来吧…”。
不多时,温暖起来的张仲允就沉沉进入了梦乡。旁边,罗湘绮却心中五味杂陈,久久不能入睡。
宋柯心内惴惴不安,一直站在窗前向北屋张望,直到看到北屋的灯熄灭了,就知道暂时是不妨事了,才长叹了一声,稍稍松了口气。今天看到他们如此,不由也想起了自己和李源的遭际,心中感慨万端。正斜倚在窗边发呆,却听到耳边又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原来是李源来到了身边。李源望着窗外月影斑驳的庭院,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说给宋柯听:“人生已是如此多艰,难倒彼此相知的两个人还要相互折磨么…”。
宋柯低下了头不言语。李源便悄悄拉住宋柯的手,宋柯这一次没有再挣脱。
幸亏张仲允身体强健,并没有引发更大的病症。饶是如此,还是被罗湘绮硬盯着在床上躺了两天才起来。虽然没有冻出什么毛病,臂上的伤口却是触目惊心;然而最难愈合的,还是心上的伤口——那来自至亲之人的伤害。后来张仲允托人悄悄回家打听,得知他的母亲赵氏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此外就是伤心儿子被逼离家,不断和张德洪争吵。母亲无事,张仲允自责的念头才稍稍淡了些。
其后的那几天,张仲允时不时地呆坐走神。罗湘绮问时,他却又打点起精神说笑,并不愿细讲自己那天的遭遇。罗湘绮知道他是不愿意自己担心难过,所以也就不再多问。但是即便他不讲,自己又怎么能够不担心?那天,当衣衫单薄、满身血污的张仲允回到家中时,罗湘绮伤心之余,那个久被压制的念头终于清晰地浮现到了他的心头:自己跟着他回绍兴,究竟该是不该?
过了十余日,张仲允臂上的伤口已慢慢结痂。他惦记着越缦堂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而且上次和杜灵运约好的是过三五日便回,于是急着要往杭州去。这种打算一说出口,却遭到家中其他人的一致反对,张仲允只得作罢。又呆了三五日,张仲允打定了注意,这次是无论如何要走的了。刚要开始收拾行装,罗良却过来通报,门外有客人过来了。
客人就是杜灵运和杜灵芳兄妹。
那杜灵运看年纪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中等身材,白净面皮。外貌虽不是十分出众,但笑声爽朗,姿态大方,气质介乎商儒之间。
他的妹妹,却是比他灵秀得多。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十分素淡的衣裙,斜挽的发髻上,只插着一只碧玉簪,别无其他饰物。但肤色晶莹,眉目如画,神情婉转动人。
宋柯显然是十分喜欢这个姑娘,大家相互引见过之后,她便拉着杜灵芳的手仔细端详:“莫不是我们以前见过面么?妹妹看起来好生面善。”
李源凑过来说:“你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么?”
宋柯瞟了他一眼,并不答言。杜灵芳掩口一笑,说到:“允哥哥早就说过了…”。
一边罗良也凑过来说:“好像我家公子的样子呢。比我家小姐还像。”他说的小姐就是罗湘绮的长姐湘纹。
杜灵运在一边哈哈笑到:“我这个亲哥哥倒像是外人了,不如认给罗兄做妹妹算了。”
那杜灵芳是聪明女子,早就知道罗湘绮是张仲允最看重的人,又是士林的后起之秀,心中仰慕以久,当下马上就上去见礼,称起哥哥来。
罗湘绮对这个大方聪慧的女子也很有好感,仓促之间没有准备什么见面礼,就取出自己藏的一方和田玉章料送给杜灵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认下了这个妹妹。
这兄妹此次过访,是因为在杭州久候张仲允不至,心中担忧,就亲自前来探视。张仲允只说是得了风寒,现在已经好了,隔日便可一同启程。两兄妹一听说张仲允病了,关切之色都溢于言表。杜灵芳还埋怨到,都是哥哥让允哥哥在书坊太过劳累了,才闹出病来。
又搬来几把椅子,一行人都到书房落座。杜灵芳一眼就看到了墙上挂的对子,漫声吟到:“淡如秋菊何妨瘦,清到梅花不畏寒。意境轻灵,笔力俊逸!”回过头来,眼睛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望向张仲允说:“这像是允哥哥的字迹呢,是允哥哥写的吧?回杭州之后,也请允哥哥为我写幅字好么?”
张仲允一愣,面对着这女孩子脉脉的眼波,只觉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偷眼望向罗湘绮,只见他正陪着杜灵运翻拣他的藏书,根本不往这边看。
倒是宋柯来打圆场:“妹妹要的,仲允能不写么,你就想想让他写什么好就是了。”张仲允只得微笑点头。
得到张仲允的首肯,杜灵芳顿时笑靥如花,脸颊飞落了两抹红霞,更曾娇艳。
旁边李源和宋柯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明白这小女子恐怕已经是对张仲允动情了。
三十八、去意
纹银,五十两。
放在怀里沉掂掂地。虽然五十两银子并不多,却是越缦堂开张以来张仲允所得的第一笔分红。而且,看目前的趋向,以后还会越来越好。江南富庶,普通百姓之中读书识字之人颇多,但又不像应试的举子那样需以咬文嚼字为能事,八股文章他们是不做的,经史子集也没有兴趣看。他们所关心的,只是平日生活之中,头疼脑热、油盐酱茶这些琐碎之事。平时处理这些细故的诀窍,只能从积古的老人家那里口耳相传,此外无籍可考。但张仲允就找了人来,把这些常识编撰成书,分为医药、饮食、桑农、饮食等等数种,简单装帧,低价出售,竟然大受欢迎。另外弹词、乡曲数种,也都卖相甚好。
越缦堂出手不凡,张仲允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