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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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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他把小黑背走时,寨子是片废墟,现在不一样了,房屋又被建设起来,一支新军队占据了这里。

陆云端把矮脚马拴到林子里,自己像个贼似的摸过去窥视,末了发现这是国民党的队伍,登时松了一口气。

同胞相见,又不是宿敌,自然是和气的。陆云端从背包中翻出一张封了软塑的画像,询问对方有没有见过画上人物。接待他的军官挺热情,自己看过,又出去召唤了几名小兵也过来看,然后众人一起摇头,没人见过。

于是陆云端就失望的继续上路了。


陆云端骑在马背上,低头看着手中画像——小黑没有照片,所以他在香港亲手画了一个小黑。小黑很腼腆,很少笑,笑的时候就不说话。于是陆云端画了个严肃的小黑,他想小黑在外人眼中,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画的很认真,好像是在重新塑造一个小黑,对每一笔颜色都万分慎重。所以这个小黑画的非常好,瞳孔中带着活气,逼真极了。


陆云端在山里走了五天,大变样了。

他发现自己的服装和背包都很不合时宜,于是换成了短衫笼裾,背包拿出去换了个结实背篓,依旧是双肩背着。为了避免被附近武装当成来路不明的间谍,他故意让阳光毒晒自己,想要快速变成山民形象,只是两只脚太娇气,一时半会的打不了赤脚。

他走的不算快,因为每经过一个寨子,都要进去给人家看看小黑的画像。

一无所获的离开村庄,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晒出油来。解开笼裾晾了晾热汗,他那下半身因为不大见天日,所以从腰开始有了界限,上黑下白,对比十分明显,手脚一直露在外面,就更是黑的不像话了。

他很庆幸,庆幸自己没有把苏家栋带过来。苏家栋细皮嫩肉的,一定受不了这种罪。自己自愿去找小黑,吃苦也是自愿的,可是不必连累苏家栋。

天黑之后,他有时候在树上过夜,有时候在村里借宿。矮脚马通人性,默默的陪伴着他,所以他偶尔也会在马旁打盹。一天午夜,有只大野猫偷偷摸了过来,矮脚马灵醒,当即一声长嘶,惊得陆云端闭着眼睛窜起来,打开手电筒乱照一气,大野猫以为有火,吓的望风而逃。


陆云端六月初进山,经过了山区最难熬的热季,脚底磨出了血泡,脚面晒出了水泡,并且还被游击队捉过一次。他带着一台收音机,这让游击队认定他是与外界有联系的奸细,不但没收了他的矮脚马,还把他吊在树上,要当众活扒皮。

他滔滔的解释,快要说破了嘴,末了发现这帮游击队员的智商绝不比苏家栋更高,而且思维封闭,仿佛完全不能和外界交流。于是他不讲道理了,转而说起段将军,说起杜师长。游击队也做鸦片生意,想必各家军队之间多少会有一点联系,可是游击队依旧软硬不吃。

当时他自然是吓傻了,要不是身体缺乏水分,那也许会当场尿出来,心里只觉得自己万分对不住爸爸。可是这帮游击队非要等到入夜之后、燃起篝火才去扒皮,所以傍晚一场毫无预兆的突袭救了他的命。

一块弹片切断了他的绳子,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什么都顾不得了,爬起来撒腿就逃,一路跑的四蹄生风。游击队伤亡惨重,没空管他,他痛快淋漓的拼命狂奔,心想老天开眼,炸死你们这些邪祟!


在雨季的九月,陆云端回到了清莱。

他没了矮脚马,没了大背篓,什么都没有了。瘦骨嶙峋的站在陆雪征面前,他只在腰间缠了一块破布。

陆雪征本打算夏季回去,休个长假,可是想到陆云端为爱痴狂,他便留下来,打算做个接应工作。长长久久的盼到今天,他看着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儿子,终于安心的笑了:“回来啦?”

陆云端眨巴眨巴眼睛,小声说道:“爸爸,我得了疟疾。”

陆雪征答道:“疟疾没什么的,我这里有药。你饿不饿?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陆云端答道:“还是先吃饭吧。”


陆雪征没有问起陆云端的旅途情形。陆云端吃饱喝足之后坐在大浴桶里,两条腿搭在桶边,自己撩水擦洗头脸。陆雪征托起他一只赤脚摸了摸,摸到脚掌上一层厚茧。

“好家伙!”他笑道:“可以给你钉个铁掌了!”

然后他回房找来剪刀梳子,给陆云端剪了头发。

陆云端闭着眼睛说道:“爸爸,大概是我猜错了,小黑也许根本没有上山。”

陆雪征后退一步,仔细观看儿子的脑型,然后慎重的下了剪刀:“那是去哪里了?”

“小黑也许会跑去香港——他很喜欢香港,说赚钱容易,东西也好吃。”

陆雪征嚓嚓的修剪:“有点道理。”


陆雪征把光屁股儿子从浴桶里捞出来,拦腰抱着送回房内。陆云端的腿也黑了,只剩屁股还白。陆雪征说他像只斑马。

陆云端吃了奎宁药丸,然后自己看手看脚,又让他爸爸拿镜子过来照一照。陆雪征双手捧着镜子向他面前一送,他仔细看了,发现自己满脸脱皮,已经比小黑还黑,而且因为太瘦,所以眼窝都陷了进去。

对着镜子咧嘴一笑,他随即恢复平静,抬头问道:“爸爸,我是不是有鱼尾纹了?”

陆雪征皱着眉头审视他,片刻过后郑重答道:“云端,你真是不能瘦,你看你这模样,好像我的兄弟。要是小黑真回来,那你们简直就是父子两个了。”

陆云端听闻此言,很不服气,立刻蹬了他爸爸一脚。


此处彼处



陆雪征把陆云端带回了香港。

陆云端黑如煤炭,形如难民,穿着单衣,出机场后临风而立,衣裤被吹的贴在身上,越发显出一身骨头。金小丰见了他这模样,几乎就是大惊失色:“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陆雪征抢着答道:“他在山里苦修三个月,所以苗条成了这个样子。”

金小丰没听明白,陆云端也不肯多说。几人络绎上了汽车,陆云端靠在陆雪征的肩膀上,心中凉阴阴的落寞,暗想自己若还是个小孩子就好了,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可是从来没有这么多烦恼忧伤的。


到家之后,他看到了苏家栋。

苏家栋打扮的整洁利落,正在专心致志的等他归来。双方见了面,当着陆雪征和金小丰的面,他没敢和陆云端太过亲热,但是几大步窜到了陆云端身边,陆云端坐下来,他在旁边挤着偎着也坐下来;陆云端上楼回房休息,他起身尾随,半步不离左右。

“你没有找到小黑?”他站在床边,弯腰发问。

陆云端仰卧在床上,两只手扬起来落在枕边,手背很黑,手心还算白,看着颜色分明,十分异样。

“没找到。”他没精打采的回答。

苏家栋摸了摸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脸,顺便抠掉了眉毛中的一点白色皮屑。陆云端的皮肤很粗,并且一层层的往下蜕,好像一条成长中的大蛇。

“那……那你就回来好好的过日子吧。”

陆云端任他抚摸着自己的头脸,闭上眼睛答道:“家栋,我还是要找他。寻找虽然是件折磨人的事情,可是如果停下来,我会心慌。”

苏家栋想了想,末了忽然有些紧张:“你疯啦?”

陆云端睁眼对他一笑:“我没疯,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死,死在哪里了;活,跑到哪去了。”

苏家栋把柔软的手掌覆到他的额头上,真心实意的恐慌:“少爷,你头晕吗?”

陆云端一把扯开他的手:“我真没疯!你给我出去,否则干死你!”

苏家栋一听这话,爬上床就躺下去了:“行呀。”

陆云端翻身背对了他:“没心情,别烦我。”


不干就不干,苏家栋躺在陆云端身边,饶有兴味的审视自己的手指头。他处处洁净,指甲饱满圆润,修的短短的,筋骨也软,能把指头掰成任意形状。他心事少,掰手指头也能掰出乐趣,后来困了,糊里糊涂的就睡着了。書香門第


陆云端总说自己“心慌”。

不是普通的慌里慌张,是从早到晚不落地的慌。金小丰带他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心脏倒是没有问题;及至出了医院,他依旧是慌,慌得什么事都做不成。

在家里住了一个礼拜,他请了私家侦探,开始满香港的寻找小黑。小黑能够生存的地方很有限,几名侦探走遍了建筑工地和贫民窟,一无所获之后开始进军砵兰街等地,要在鱼龙混杂的红灯区中碰碰运气。

私家侦探在大街上一走,陆云端就觉着自己好多了。

他想自己还是没有把小黑放下,既然放不下,那就继续找。

陆云端其实没有猜错,小黑此刻的确是在香港,但凭私家侦探的本事,永远也找不到小黑。


小黑现在,总也见不到天日了。

天黑的时候,会有人走下长长的楼梯进入地下室,打开房门放他出来。放他出门也是件复杂事情,首先要解开他手上脚上的锁链,然后用黑布口袋套住他的脑袋,最后拿出手铐,再把他的双手反剪铐上。他是这样的凶悍,围殴都不能让他屈服,所以能够制住他的武器,现在只有电棍了。

幸好,他渐渐认命,已经不再像起初那样暴躁,连累的旁人心惊。


四名大汉押着他向上离开地下室,直接推进一辆面包车里。经过一段漫长的路途,车停了,小黑被人推搡下去,懵懂着继续走。

在眼前依稀的光明中,他得知自己已经抵达了今晚的目的地。

如今的擂台,和当年所有的擂台都不相同。观众很少,只有十几个人——这种地下拳赛过于残忍,所以观众的资格身份很重要,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加入这个群体。当然,地下拳赛都残忍,出人命是常见的事情,但是一般拳赛只分输赢,这种拳赛只分生死。

认输都不行,求饶都不行。

彼得杨不杀小黑,他顺其自然的榨取小黑最后的油水。小黑迟早会被人活活打死,他并不着急。


布套摘下了,手铐打开了。小黑只穿了一条短裤,心情很麻木,也不看对手。

这样的拳赛,看起来趣味不大,因为双方打不出花样,拳脚几乎显得笨拙。不过内行看门道,两名拳手忽然互相扫腿,小腿当场撞出“啪”的一声脆响。观众听了,头皮发麻,感觉很过瘾,不虚此行。

一个回合过后,小黑挨了一拳。拳头击在了太阳穴上,发出响亮的一声“嘭”。然而小黑回身一脚,正是扫中了对方的脖子。

一瞬间的工夫,对方应声而倒。小黑气喘吁吁的站立着,眼前一片模糊,耳边轰鸣的失了聪。鼻血汩汩的涌出来,他抬手抹了一把,使劲的眨眼睛晃脑袋,晃出一圈汗珠。

对手动不得了,可是还有气,没死透。小黑走过去跪下来,一拳接一拳的凿向对方心口。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来,可是他眼睛看不清,耳朵也听不清,最后是觉得对方身体已经变了形,皮囊下面的骨骼似乎都破碎到了一定程度,才踉跄着站了起来。


小黑被人送回了地下室。

铁链一端重新铐上他的手脚,另一端则被深深铸在墙内。小黑这时清醒了一点,有人给他饭吃,他就用手抓着往嘴里填。

地下室内安装了电灯,有人去看小黑的伤情——以左太阳穴为中心,小黑的小半张脸都是青的。

小黑任人查看,自己面无表情的只是吃。


人走了,电灯也关了。小黑蜷在地上睡觉,睡到不知什么时候,他忽然醒了,开始一口一口的呕吐,眩晕的仿佛是躺在了浪中船上。

他还是什么都不想,只是觉得难受,于是啊啊的叫出声来。

没人理他,他叫了很久,最后又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无所适从



陆云端坐在楼前的台阶上,看天,看云,看山。

金小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没想到陆云端这回又动了真感情——如果把他对斯蒂芬妮的暗恋比作细水长流;那和小黑的感情就好比山洪暴发。细水长流,流走了流年;山洪暴发,崩溃了身心。

金小丰侧过脸来凝视陆云端,忽然笑问:“要不要结婚?”

陆云端扭头看他,满脸的疑惑:“结婚?”

金小丰转向前方,悠然答道:“结婚,找个和你一辈子作伴的人,再养几个小孩子,热热闹闹,不好吗?”

陆云端也转向了前方,半晌过后才轻声问道:“既然结婚这么好,那你为什么不结婚?”

金小丰沉默了片刻,脸上依旧带着微笑。末了他低声答道:“我么,跟着干爹,所以不结婚。你是单独的一个人,和我不一样。”

陆云端很久都没有这样安静的和金小丰谈过话了。一歪身体靠向对方,他的声音很轻:“哥哥,你爱爸爸?”

金小丰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言简意赅的答出一个字:“爱。”

陆云端仰脸看他:“是你因为爸爸不结婚,还是爸爸因为你不结婚?”

金小丰在高天流云之下,用和缓的语气答道:“是我因为干爹不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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