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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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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你走     



在半截残垣之下,陆云端查看了小黑的伤口。

小黑似乎觉得自己的伤口是不值一看的,所以伸出左腿时,脸上的表情很忸怩,仿佛这是一件令人害羞的事情。


小黑又瘦了,

他的腿很细,让陆云端想起电影纪录片里的难民,可是小腿突兀的肿胀起来,竟然绷紧了破破烂烂的军裤。陆云端一看这个情形,干脆用刀子小心割开了裤管。

眼前的伤口让他瞬间汗毛竖起,同时胃中有限的一点饼干开始翻腾——小黑的小腿已经青紫变形,一道伤口深深翻开宛如孩子嘴,如果他没有产生幻觉的话,他想自己的的确确是看到了蛆。

小黑也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腿来,转身背对了陆云端。

陆云端闭了闭眼睛,随即起身越过面前这堵矮墙,快步跑到路上,把自己丢下的那只大旅行包捡了起来。

重新回到小黑面前,他发现小黑咬紧牙关,正在用手指清理伤口。

陆云端翻出刀伤药,然后扳着小黑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小黑不听话,仿佛是宁愿自生自灭也不让对方处理伤口——他这两天只是觉得小腿麻木,没想到会溃烂到这般地步;当然,想到也是没办法,他无医无药,无处可逃。

陆云端不耐烦了,对着他的后背就是一巴掌。他手狠,一掌拍下去,嶙峋瘦骨的触感就格外分明。小黑被他打的一晃,没吭声,还想继续犯倔,结果被陆云端伸长手臂抓住脚踝,将那左腿一把扯了出来。

小黑说:“脏。”

陆云端用打火机燎过军刀刀锋:“脏死了!”

然后他抬头望向小黑的眼睛:“忍住!”

小黑深吸了一口气,斜过眼珠望向地面。


陆云端想小黑命好,遇上了自己——这倒不是自夸慈善,他的意思是自己心黑手狠傻大胆,真敢操着刀子生割人肉。

切掉腐烂皮肉之后,陆云端从旅行袋里翻出碘酒,又说:“忍住!”

小黑又吸了一口气,可是这回没能完全忍住——碘酒浇在伤口上,一团毒火立刻就从内向外的喷射出来,烧的他整个人都失去控制。他的意志还足够坚强,是身体自作主张的在哆嗦。

陆云端不放心,再次用火苗为军刀消毒,挑开伤口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这回是真干净了,这才打开一小瓶云南白药,均匀撒到了伤口上。

伸手摸了摸小黑的额头,他摸到了一手粘腻的冷汗,温度却只是微热——真是野人,伤口感染到了这般地步,竟然没有发高烧。

“好了。”他大功告成,很轻松的对着小黑微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等小黑回答,他从旅行袋里掏出一卷子棉布,撕下一块作为绷带,松松缠了对方的小腿。

小黑这回不躲了。他坐在烈日下的废墟上,看着陆云端忙忙碌碌。一只蜜蜂扇着翅膀落在了陆云端的头上,阳光是金黄色的,蜜蜂也是金黄色的,小黑的目光追逐了蜜蜂,脸上就无端的笑了一下。

偏巧陆云端刚好抬起头来,就见小黑翘起嘴角凝视自己,黑沉沉的眼睛里揉碎了金光,下巴那里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这是一个很僵硬的笑容,简直不能算笑,但是陆云端心领了。

陆云端问他:“笑什么?”

蜜蜂在透明的风中振翅飞走,小黑低下头,轻声说道:“谢谢你。”


陆云端给小黑吃了一粒消炎药,然后帮他脱下了身上的肮脏军装。抖开带来的那一大块棉布,他围住小黑的□,在腰间系了个结,正是一条崭新的笼裾。

对着小黑一拎旅行袋,陆云端笑道:“给你带了好多东西吃,可是找不到你,这些天就全被我吃光了!”

小黑接过旅行袋,自己低头翻看。先掏出一只不锈钢盘子,他在锃亮的盘底上照了照,觉得自己脏而难看,像只猴子。

这让他感到了自卑。放下盘子继续摸,他摸到了那把瑞士军刀。

军刀只有他大半个巴掌长,他觉出了趣味。然而陆云端把旅行包夺过来扔到一旁,只斜挎了水壶,又把刀枪插到腰间皮鞘上。

背对着小黑蹲下来,他向后伸出双臂:“上来,我背你走。”

小黑攥着瑞士军刀,听闻此言不禁一愣:“走?”

陆云端没有多做解释,只坚定的答出一个字:“走!”

小黑迟疑着俯身向前,拖着伤腿趴到了对方的后背上。陆云端双手托住了他的大腿,一挺身站起来,就这么大踏步的向前走去。


在陆云端面前,小黑的脑筋总是慢上一拍。两人都离开寨子进林子了,小黑才问道:“我们去哪里?”

陆云端说:“不好说——我去哪里,你就跟去哪里吧!”

小黑没听明白,或者是听明白了,但是理智上不愿接受、不肯相信。

两人这样前行了一段路途,小黑又说:“我自己走。”

陆云端一摇头:“不用,你很轻,我背的动。”

然后他像后脑勺长眼睛了似的,又嘱咐道:“玩刀的时候小心点,刀很锋利,别割了手。”

小黑说:“哦。”


陆云端从小饮食足、运动多,所以成长发育的很充分,是个伸伸展展的高个子,虽然并非武夫,但体力十分超群,能够一边背着小黑走长路,一边找出话来闲谈。

他问小黑:“你是什么时候回到寨子里的?我前几天去过一次,可是没有见到你。”

小黑想了想,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于是就没有说话。


小黑一直在和游击队打仗,原因不重要,反正是在打;不和游击队打,也要和别的队伍打;不打别人,别人也会来打他。

游击队的力量更强大,在一个清晨,他们用迫击炮轰了寨子。那时候小黑刚刚睡醒,糊里糊涂的跑出去,一枚弹片切进了他的小腿。

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和所有士兵一起向寨子后方逃命。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受了伤,跑的像箭一样快,第一个冲进了寨子外边的茫茫密林。

因为四处都是游击队,所以他藏到一棵老树上,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偷偷潜回宅子,结果发现自己的根据地已经变成废墟,几乎就是全军覆没。

他受了伤,丢了枪,找不到东西吃,又不敢抛头露面,只能是在林子里苦熬。他知道自己的伤情在恶化,可是也很认命,死就死吧。

直到他在一棵大树上,看到了“小黑”两个字。


那两个字让小黑眩晕了一下。他记得陆云端的每一句话,可是心里并不相信。他没有奢望着陆云端会真的再来,他觉得对方上次那样善待自己,已经很好很好了。

他拖着肿胀麻木的伤腿,开始往寨子里赶。他一阵一阵的发烧,吃了三天的野草,身上没什么力气,走的很慢。千辛万苦的回到寨子里,他在半截矮墙后躺下来,觉得自己有出的气没入的气,仿佛是快死了——也许还是慢了一步,死前也没能看到陆云端。

但小黑还是很知足,陆云端能来就好,他心领了。


陆云端问小黑:“你饿不饿?”

小黑趴在他的后背上,饶有兴味的摆弄那把瑞士军刀:“不饿。”

饿过三天,就觉不出饿了。

陆云端把他向上托了托:“饿也没有东西吃。我快点走,前面有个村庄。”

小黑默默的歪过脑袋,睁大眼睛去看陆云端的侧影。陆云端的相貌没有特点,但是左边眼角下面有个褐色泪痣。小黑觉得这个泪痣很好,像个记号,把陆云端和其他人区分开来。

在小黑的眼中,全世界人民可以分作三类——自己,陆云端,其他人。

哦,对了,还有阿爸。


回仰光     



陆云端一路忍饥挨渴,像头骡马似的背着小黑,抵达了最近一处村庄。

把小黑放在村外河边的大石头上,陆云端独自进村采购一番,末了拎着一只包袱返回河边。这回他连军刀都拿出去换了一双草鞋,真是一无所有了。

脱了自己那身肮脏恶臭的衣裤,他跳到河里狠狠洗了个澡,又拧着湿毛巾上了岸,想为小黑也从头到脚的擦一遍。小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伺候过,不安到了惶恐的程度。抬眼望向陆云端,他发现对方的手臂头脸都被晒成麦色,身躯双腿却是偏于白皙;水珠点缀在皮肤上,一闪一闪亮晶晶。

他印象中的陆云端就是白皙的,生活在明信片一般美丽的风景中,和自己的生活永远没有交集。可他们现在的确是在一起了,这就有点像梦。

毛巾擦到□,陆云端扯开了小黑的笼裾。小黑有些害羞,说:“我自己擦。”

陆云端把毛巾交给他:“小心,别让伤口沾了水。”


在小黑擦身的同时,陆云端扔掉了自己那一团怪气熏天的衣裤鞋袜。蹲下来打开包袱,他先取出一双草鞋穿好,然后把一小堆高价的糯米饭团分成两份——照理说,这点东西填不饱任何一个人的肚皮,但是乡民们趁火打劫,他又不能去抢。

小黑应该多吃,因为身体亏空很大,需要补养;自己也应该多吃,因为要背着小黑继续走路,需要能量。陆云端经过了短暂的思索,认为此刻不是无限度做好人的时候,自己该吃还是得吃。

抬头对着小黑一招手,他大声说道:“来吃饭啦!”


小黑在一瞬间的功夫,就囫囵着吞下三只饭团。

他把余下两只留给了陆云端,因为陆云端要卖力气。可是陆云端无论如何都不要,他没办法,只好还是自己吃了。

陆云端展开包袱布,围在□也成了笼裾。这回周身洁净,肠胃满足,他背对着小黑一弯腰:“上来!”

小黑向他后背一扑,上去了。


陆云端走的飞快,嘴不闲着,对小黑说:“我就是没本事打赤脚,否则我能走回仰光去!”

小黑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心想他还会吹牛。

陆云端又问:“我记得你说你姓张,你真姓张?”

小黑轻声说道:“我姓张,我有中国名字,张景良。景色的景,良辰的良。”

陆云端一点头:“景色的景,良辰的良,你还挺有学问。那你也是汉人喽?”

小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小时候在云南,没有阿爸阿妈,是姓张的人家收养我。后来打仗了,我们逃来缅甸,张家阿爸死了,阿妈没有饭吃,把我卖给了老板。”

陆云端把他向上托了托:“然后托尼杨叫你纳卡,对不对?”

小黑“嗯”了一声。

陆云端问道:“纳卡是什么意思?”

小黑答道:“我不知道,老板没有告诉过我。”

陆云端侧过脸来,近距离的审视了小黑:“我看你不像汉人,像个摆夷。”

小黑很纳闷:“为什么?”

陆云端笑了:“因为你长的好看啊!”

小黑不好意思了,幸好皮肤黝黑,脸红也显不出来。他想自己怎么会好看呢?云端一定是在拿自己开玩笑。


天黑之后,陆云端到达了杜师长部下的一处驻地之中。营内的军官都认识他,这时就给他找了个住处安身。他请军医过来看看小黑的腿伤,军医解开绷带一看,发现那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无需继续治疗。

夜里,两人挤在一张席子上睡觉。陆云端累极了,闭上眼睛就开始打呼噜,并且张牙舞爪的搂抱小黑。小黑不怕他的呼噜,只怕他碰了自己的伤腿,但又无处可躲,一夜睡的提心吊胆。

凌晨时分,陆云端做了梦,闭着眼睛大喝一声:“家栋,你是不是欠揍?!”

小黑被震的一哆嗦,下意识的猛然坐起来,差一点就要伸手摸枪去了。


陆云端在营地内只停留了这一夜。翌日清晨他向那名军官借了一点路费,然后带着小黑乘坐马车,再乘汽车,再乘火车,两人就这么打着赤膊回仰光去了。

小黑没有真正的在城市里生活过——虽然在他的全盛时代,他也曾经长住香港澳门,可是作为娃娃拳手,他的生活一直受到严密控制。夜里汽车开到居所,把他载去赌场;拳赛结束后,他直接上车,再被载回居所。除此之外,他没有多见天日的机会。

老板给他饭吃,所以他欠老板的钱。债务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庞大,一天不还清楚,一天不得自由。


小黑茫茫然的跟着陆云端一路奔波,他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只是依靠本能,趴在了陆云端的后背上。

他在山区生活久了,仰光的繁华与现代让他目不暇接;他傻头傻脑的东张西望,心想这才是陆云端的世界。

街上时常有人射来目光——脏兮兮的陆云端背着一个脏兮兮的他,一路走的大步流星,宛如一对风风火火的野人。小黑在行人的注目中感到了难为情,知道陆云端本是位体面的先生,全怪自己连累了他。

可是陆云端不大在乎,因为素来充满自信,都这个德行了,还觉得自己是出淤泥而不染,唯一的遗憾就是下火车时挤丢了脚上的新拖鞋,赤脚行路的滋味可是够痛苦的。


小黑想要自己走,陆云端嫌他走的慢,宁愿背着他穿大街走小巷。末了停在一处清静小院前,陆云端抬手敲门,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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