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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会觉得是错的,比如调开张妈我就觉得他做得很对。
因为张妈是个管不住嘴的人。
她也唤了我一声。比起小翠,我更不想理她。她们见我不出声,低声交流了一阵就听到张妈说:“大孙少爷你也别闹脾气了,惹了大少爷生气,受苦的可是您自己。”
我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张妈压低了声音对小翠说:“看来是睡过去了。”
“唉,我看大孙少爷是饿得狠了。”
“这就狠了?我看啊后头还有更狠的。”
我一听就知道张妈打听到了什么,竖了耳朵细听。
“张妈这可是知道了些什么?快说我听,勉得我不小心触霉头。”小翠也是好奇。
“大少爷今天一顿脾气把老太爷惊动了。”
“这个府里谁不知道啊。”
“你们那叫知道吗?大孙少爷平时也没少顶撞人,为什么这一次大少爷反应这么大?”
“为什么?”
“因为大孙少爷没说错。”
“啊?”
“知道军官不?有枪那种。今天大少爷应酬一位军官呢,那官军当着他的面前就崩了个人!血都喷了一地,血淋淋的,可把大少爷吓坏了。”张妈惊喘的声音即使压低了还是很明显。
“啊!”
“嘘!”张妈忙阻止小翠的惊呼,“哎,我在这跟你说这么干嘛了,大孙少爷还在里面睡着呢,走走走。”
房里的我也双手掩嘴,一脸惊恐。
但很快我就激动了起来,爹果然是在怕。原来他怕的是官军,不,不仅仅是爹怕,整个杜府都怕!杜老太爷知道后连脾气都不敢撒,一定是因为他也怕了。
我也要当上军官,然后威风凛凛地告诉杜府里的所有人,我杜道周不屑与他们为伍。
这事我想了一宿,也兴奋了一宿。
后来我在学校里悄悄打探关于加入军队的事情,最后我知道了我需要等,等到我年纪足够,然后逃出杜府去报考军校。所以往后几年我都特别乖巧,以至于杜府里那些主人都当我是知好歹了。
哼,他们又怎么会想到我这个野孩子也会知道蛰伏?
☆、顾影
空无一物的漆黑地方让我感到惶然,因为我知道戴玉润就在前方笑盈盈的看着我。我可以肯定,但我不敢看。只因我知自己正身处梦中,一个噩梦。它已经纠缠我多日。
我甚至知道一旦我与梦里的戴玉润对视,他便会变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便会成了死气沉沉的两颗大鱼眼珠子,然后瞬间连瞳仁都没了,却还是直勾勾地瞅着我,森然可怖。而且每次梦中当我对上他的眼后便再不能自主地动作,只能惊恐地看着他。他的嘴唇在动,没有声音,但我似乎明白他在说为什么死的是他!
但是,但是……
我想说话,但只能抖着唇。
谁也不该死。这话我没有一次能够顺利地对他说出来,我实在是害怕。
怕什么?
我怕他太过不甘非要拉我去垫背。
我惊醒过来,但那种恐惧感仍然萦绕在我的心头,于是我拿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冒着冷汗瑟瑟发抖。
“不关我的事啊。”
“别来找我。”
“放过我。”
“我也不想死啊。”
夜里,我总念叨着这几句话,特别是最后一句。
我不想死,我也不想死。
每逢这种时候,我总会怨恨起杜大少来,却又懦弱地希望他能够来安抚我,打救我。
经过那事之后,我虽知道他对我没有半丝爱意,但总归也有情份在的吧。如今也没人拿枪出来要人命,我以为杜大少多少还是会管我的,事实却是他再也没到过庆喜戏班。
班主说杜大少没有弄倒戏班已经是大度了。我本是不懂这话,后来想了一夜也算想明白了。我们一群人看了他这么大一个笑话,即便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他又岂能当没发生过。
在我没有尊严地卑微地还奢望着他来扶我一把的时候他已经丢弃了我,乃至整个庆喜戏班。
哈,几年的温存和曲意讨好,还不如一点面子。
至此,我恨上了这个人。
后来我快被噩梦折腾疯了,便听了戏班里李婶的话跑到城外最有名的庙里将戴玉润的牌位供上,又在庙里借住了两天,诚心念了些佛经才见好,往后也不怎么作梦了。
临走前我给戴玉润的牌位磕了个头,只求他不要记得我。那时候我没有想到,以后倒是我经常过来找他说些琐事。
离了杜大少的羽翼,戏班的生意一时倒没受大影响。
为何?
呵……
看戏嘛不就是图个高兴,有什么能比看我这个笑话更让城里富贵人家看着高兴的了?
我从不以为自己长得有多好,不过清秀一些,听说一双眼睛生得最妙,可我对着镜子看也只觉得阴郁,只是这样的我那时偏就对了杜大少的眼。他不是个喜欢分享的人,我在他身边的几年真的也就只跟过他一人。那时候被杜大少爷带在身边见过不少人,而人就是那样,看得到摸不着就心心念念,他们不敢怪罪杜大少爷,便怪起我来,说我拿乔。那时候我还真被杜大少宠出了些脾气,虽不至于反骂回去,但总是让那些人有些不快的。
如今我离了杜大少,那些人便都来看我这个笑话了。
言语羞辱,百般折腾。
该如何应付?受着罢了。
我柔顺的样儿倒也得了几个有钱老爷的青睐,小小的捧着我,都不敢大捧,城里谁不畏着杜府?
这段日子是我最难过的日子,有时会想不如死了,但又怕死。我曾去过一次杜府,那个杜大少从未带我去过的杜府,因为我实在是受不住了,只求卑微的哀求能博得杜大少一丝怜悯,将我从这种困境中拉出来。最后我自然是被撵走的,甚至连门都没进得了。
渐渐地大伙说我有些疯癫,老是一个人呆着就念叨戏词,夜里也不怎么睡,别人唤了也只是回头看着人恍惚地笑并不应声。捧我的人似乎发现折腾得有些过火了,也或者厌弃这样的我,就命人送了些钱财算是了断。
戴玉润没了,我半疯不疯的,庆喜戏班真的就没了旦角,戏也就没法唱下去了。于是班主去大戏班里请了个不红的旦角回来,还挑了个没出师的孩子,毕竟请回来的那个本就不红而且跟戏班没感情,班主还是更希望自己再培养一个出来的。
可能他是想要下一个我,这不难,难的是再有另一个杜大少,所以说有什么用?连我都明白庆喜戏班最风光的时候已经过了,班主却还在做梦。
请回来那个确实没法唱红庆喜戏班,但好歹还是能唱戏的。后来我也好了许多,本来我就是能够上台唱的,但是班主怕我在台上不知道会闹出些什么事来所以不让,见我正常许多了当然就赶着我上台了。
我比那个人唱得确实好一些,听众倒也有,但终究是改变不了戏班现在这种状态的。
倒是买回来那个叫柳宵月的小子看功架似乎会有些出息,至于这么根好苗子之所以会卖给我们戏班听班主说是因为他嘴上不饶人,得罪的人多了别人也就不想留了。
我觉得他唱得好,班主却说他长得好。
大眼小脸尖下巴的可不就是好吗?但我就是摇头。
我觉得这样不好。
后来西洋的玩意越来越被人接受,西洋戏剧、电影、歌舞厅这些是越来越威胁到传统娱乐。戏班,特别是我们这种称不上大的戏班是越来越难办下去了。更何况现在的人讲究门面,要听戏也是追捧那些个世家,说他们唱的才是真好,是艺术。我们这些拜的师也不知道是哪个野路子的自然也就入不得那些爷们的眼了。
我想,如果我有个儿子也是唱戏的,那也算三代了,能成梨园世家吗?
还不也是野路子。
不过老爷们钱多,可老百姓人多,戏班还算能够糊口。后来柳宵月正式登台,他唱得好长得好,不久就有了人捧,戏班的生意也算是见好了些。
我不理那些,还是有事没事就唱戏,不过不是疯,而是觉得戏里世界比较让我舒服而已。
大伙都当我以前受的刺激还没全好也就随我去了,反正也没碍着谁。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的,柳宵月就是那个觉得我碍着他的人。
如今的柳宵月已经是戏班里的顶梁柱了,小小年纪总显得锐气逼人,刺儿似的。我不敢想象他这性子也有人捧,也不知道是有人偏就喜欢他这样的还是他会演。
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与他不熟悉。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变得更喜欢独处,已很少与人闲聊了。
那天我早早就醒了,在房里坐了一阵觉得实在无事,便到前院练嗓子去了。
我越发喜欢戏文里的故事,恩怨情恨一目了然,善恶好坏自有因果。
我沉醉其中,却被喝斥惊醒。
“顾影你还真天皇老子了你,一大早就掐着嗓子嚎起来,还让不让人睡了?你当人人都跟你般闲得跟什么似的不用休息?你够了。”声音清越,咬字清晰,即使背对着人我也知道这是柳宵月在说话。
他说的是实话,所以我没生气,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礼貌性地笑了下。
但我的不反驳倒是惹得他生气了,一手指着我高声道:“你还当这是当年啊?练得再好又怎样?顾影你老了,老了再怎么唱也不会有人爱听的。”
柳宵月长得好看,而且是越长越好看,是种艳丽的美,但跟戴玉润的艳不同。戴玉润的艳是新开的红杏,无论枝头再高都带着春意伴着春风,而柳宵月的艳却是涂了蔻丹的柔荑,可以添香夜读,亦可以执刀投毒。他的艳丽总让我觉得带着刀光剑影般的锋芒。
但无论怎样具有攻击性,柳宵月无疑是美的。即使此时他对我口出恶言,依然无损他的美丽,甚至像淬了毒一样带着诡异的光彩。
我琢磨着他的话。
老了吗?才二十多岁,还是风华大好的年纪,如果没有杜大少的事情,我大概还能在台上十来年而不会被唾弃。
但柳宵月没有说错,那话虽然说得难听,但也直白,一针见血。我是老了,并不是已经鸡皮鹤发日薄西山,而是在那些决定我们命运的老爷们的眼里老了,或者说是看的时候太久了,久到好像已经老了一样。说简单点其实就是腻了,我再无初见时让人想要赏玩的鲜嫩,更何况被吹捧太过加速了那种厌倦感。
我老了。
嗯,我老了。
但他柳宵月却没有资格这样说我!
想我当年最红时对戴玉润也没有顶撞,最多只是敷衍,他却这样无礼。这样想来倒是庆幸了,我竟然没有让戴玉润难堪过,这事让我难得的高兴了。
于是我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柳宵月见了自然是不舒服了,又高声说了我几次老了。
拔高的声音直钻脑海里,我的高兴就这样被说没了,嘴角也垂了下来。我淡看他一眼后转身离开,缓慢地说:“那又怎样,我还是会唱下去。”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天气特别的热,好不容易入睡的我夜半醒来再难复眠,坐在房里又觉得无所事事,便披了件外衫到院里走走。
我们都住在班主买的四合院里,班主一家占一侧,剩下的大伙分了。院子不大,人却不少,所以大部分人是挤在一个房里睡的,但像我和柳宵月这样在戏班里有些地位的一般都是独立的房间。
我与他一个住西侧一个住南侧,虽然院子不大,竟然从来没有往来。要不是今夜醒来实在无聊,我也不会去到他房间那一边。
无星无月的夜,我摸着栏杆慢走,漫无目的,反而觉得整颗心都安定了下来。走了多久?我不在乎,大概在这边绕了三两圈了吧,该换个方向了,于是走上了不是很熟悉的路。
我默数着步子,像孩童的游戏,觉得别有趣味。
但煞风景的事总是忽然而至,譬如数到三十八的时候我听到了哭声。
急促、低声而且压抑,听得我心里一阵难受。它让我想到了紧紧裹在被窝里的自己。
我睁大了眼看,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能够看得出前方一个大概的轮廓,但我不熟悉这边的房子,所以我并不知道这是谁住在里面。
明明不该多事,我却挡不住脚下的动作,悄然往声音的方向挪去。声音渐渐清晰,我顿住了脚没再往前,因为我已经分辨出这是谁的声音了。
那是柳宵月在哭。
想到柳宵月那天是怎样的气焰,再听着传来的低哭声,我想不通他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是凑巧还是常态?
最后我低叹一声离开了。
没有窥探,没有劝慰,一声不吭地离开,让柳宵月今夜的记忆里没有出现过一个我。
邻近的房间里或者也有人听到了,但都与我一样不动声息,是爱莫能助,也是麻木不仁。
这是我们能够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