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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张望的间隙,哥哥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身边,拍拍我的胳膊。
他的手中拎着一袋便利店里买的食物,吃的喝的都有。见我盯着看,他索性递到我的手上,“家里没吃的,这些给你应付今天。”
“哥……我会做饭,明天开始就交给我吧?”我主动请缨。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像是很赶时间似的,他转身就走。我也连忙跟着他,并肩前行。
哥哥的家在一处民宅的二楼,房子的式样很老,一层好像有四户,两端各有一户,大门相对,中间两家紧邻,房门外是露天走廊,也作阳台使用,堆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他用钥匙打开最左端的房门,带我走了进去。
进门就是厨房,盥洗室可怜地缩在厨房边上,两间房间都既小又暗,不过看上去倒挺整齐。我在唯一的房间门口放下包,环顾四周。
简易衣橱,不配套的桌椅,一张简陋的上下床让这个地方看起来毫无家的味道,墙角随意放着几个纸箱,大小不一,不晓得是刚搬来没有拆开还是正打算打包走人。
“没想到这张床真能用上……”哥哥靠着墙头打量我,而我正觉得无措。
我知道哥哥过得不好,他欠了上个房东三个月的房租所以才仓皇地连夜搬家,但我没有想到他的生活会难堪到这个地步。
我突然觉得羞赧,贸然闯入的自己到底算个什么角色呢?不但帮不了他,反而给他添了麻烦,如果他再次出逃,是不是也要带上我这么个包袱?
哥哥一直不做声,用沉默回应我的呆滞。
“如果要走,我可以送你到火车站,”哥哥抬手看表,“现在出发的话,还能赶上家里的晚饭。”说完,他仿佛等待我的决定般,从袋子里找出个面包吃了起来。
“我没说要走,为什么要走?”我也拿出个面包,示威似地打开咬了一大口,一边冲他微笑。
哥哥注视着我,轻轻叹口气。在我以为他又要下逐客令时,突然也笑了起来。
“直到刚才,我都没法相信你是安绎,虽然我知道你是。不过,看你嘴里塞满东西的样子,倒是有些像小时候了。”他走近我,抬手以指腹擦去我唇边的面包屑。
我满嘴食物,愣在那里。
哥哥脸色疲惫,但眼神清亮,并且露出了与留存我记忆中完全一致的笑容,那嘴角的弧度让他看来像小孩似的,毫无心机,近似无邪。
下午两点,我从午睡中被热醒。
电扇早就不管用了,午后的西晒让房间里的热气嚣张地在我口鼻间徘徊,每次呼吸肺部都觉得憋闷,喝多少水也没有一点尿意。
我盘腿坐在下铺,试图通过不动来避热。
哥哥去哪里了?工作吗?我再度倒下,腿麻痛得我汗流浃背。
突然记起第一次见到哥哥开心的笑容似乎也是这样的夏天,啊……也是个暑假吧,就在哥哥离家前的那个夏天。
死缠烂打地让哥哥带我出去玩,那是唯一的一次。
如果是平时的话,我是断然不会做出请求的,看着他冷淡的表情,我就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知为何,那天的哥哥看起来特别高兴。
我们一行六个人去了海边,除了哥哥我谁都不认识,不过并不妨碍我疯玩。
哥哥不怎么看着我,他一直和一个男人在一起。那男人看起来应该有三十出头,对我来说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我甚至没有好好地打个招呼,就一头扎进水里。
黄昏时分,我自顾自堆着沙堡,无人赞赏也没人捣乱,我觉得没趣。无聊四顾,其他人坐在海边的烧烤摊上喝啤酒,哥哥和那人并肩站在沙滩上。
海水载着落日的余光,如同淡金色的绸缎一波波地没过他们的脚踝。虽然涛声不断,远处还有人行酒令的喧闹,但在那个瞬间,我却感到了静谧。
慢慢靠近哥哥仿佛被镶了金边的身影,我看到他们十指紧扣。
“哥……”突然觉得不安,虽然并不亲密,但我还是不想失掉这个哥哥。
他转过头,对着我近乎郑重其事地温柔一笑,眼睛如琥珀,唇角勾出我从未见过的弧度,我第一次知道哥哥也能做出这样开心的表情,仿佛平静的海面上盛开的雪白浪花。
那之后,哥哥就……想到这些,我顿时丧失了回忆的兴趣。
抓起扔在桌上的钥匙,找了点零钱塞在兜里,我走出家门探险。
附近毫不热闹,密度不大的住宅区而已,也就是说生活必需设施俱全,但连一家网吧都没有。找了家杂货铺,打了电话回去给妈妈告知情况,她的声音也听不出多少高兴,反正她向来如此不温不火。
在充斥陌生方言的菜市场买了蔬菜和西瓜,排队拎回半只口碑似乎不错的烤鸭,接着带着几罐啤酒回到家。
把黄瓜和番茄分别仔细洗干净又拌了,啤酒放进空荡荡的冰箱,忙完一切再看时间,靠,才四点!
用凉水冲了冲头发,我躺在下铺翻着路人硬塞给我的广告单,不知不觉睡着了。
哥哥略显拖沓的脚步声让我缓缓醒来,看看枕边的手机,居然已经快八点了,窗外的天色已经变为深蓝,虽然空气里还残留着闷热感,但好歹火辣的太阳消失不见了。
“哥,回来啦?我弄了几个凉菜,我们一起吃吧,还有啤酒。”我从床上一跃而起。
哥哥呆坐在门口的纸箱上,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
我看看窗外,当然没有下雨,否则也不会那么热了吧?
“我去拿。”
经过他身边时,又闻到了那股味道,像是从他的每个细胞中渗透出来一样,这次我清晰地回想了起来那是什么气味。
“哥,你病了吗?今天去医院了?”我在他身边蹲下问他,狭小的过道,我们的膝盖靠在了一起。
他回避我的注视,毫不掩饰的。
“我不吃了,待会儿还有工作。”继续回避。
我苦笑,直起身,把他想要的空间还给他。如果妈妈知道我和哥哥在见面一整天后连一顿饭都没一起吃过,她还会在电话里对我提出那么多的期望吗?
哥哥在十分钟后再度离家,我独自吃完饭后在街上逛到商店关门,又在路灯下看几个赤膊男人打牌直到十二点。
回家,洗漱,挠着蚊子包,在上铺翻来覆去。
迷迷糊糊睡着时,哥哥还没有回家。
第五章
做梦了。
梦里的我知道自己在做梦。我一分为三,一个浅眠在夏日的美妙清晨;一个在梦境里无目的地游荡,一个在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中对着那个我呢喃着无解的咒文。
忽然就醒了。
看看手表,清晨六点半。开了一夜的窗,如今房间里充斥着夏季特有的潮湿味道。
我探出身子朝下看,哥哥凭空出现般在床上熟睡。
他面对着墙,蜷起膝盖,身体尽可能地缩小,简直到了让我看着都累的程度,这样的姿势,能睡着吗?
我轻手轻脚地往下爬,轻微的震动让他不安稳地翻了个身。
我加倍小心地潜入盥洗室梳洗,然后换了衣服溜达出去买早饭。
如果我是个诗人……那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歌颂夏天的清晨,适宜的温度和湿度,最有价值的是唯有夏才有的纤尘不染的感觉。
今天,能不能和哥哥聊上几句呢?还有账本,昨天找出来了,时机合适的话,也可以让他看看,顺便告诉他爸爸的病情,甚至说不定他愿意和妈妈通个电话,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愉快地考虑着,我回到家中。
哥哥仍溺在睡眠中,看来暂时没有醒来的可能。
站在公用阳台上抽烟,擦身而过的壮硕大婶扫了我一眼,拽着个大头小男孩加快了步子。约莫半分钟后,一个与大婶体型截然相反的老头打开了门,将一袋湿乎乎的垃圾放在门口。
“大伯,早。”我没加思索就打了招呼。
老头抬头看我,一脸意外加警觉。
等到我递上第三支烟时,我们已经几乎成了忘年交。我了解到他家只有祖孙三人,为了上市中心的高级幼儿园,每天都得那么早出门。至于孩子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收入相当令人满意,所以才舍不得回来。
而作为交换,他也知道了我和哥哥是刚搬来的,靠打零工为生。
“大伯,我买了早饭了,您要没吃过的话我给您送点过来吧?”我假客气。
“那怎么好意思,不过……今天家里正好没剩饭……”他真不客气。
又跑了一个来回,再次进入房间时,床空了,盥洗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哥,今天白天你出门吗?”我靠着墙,对着盥洗室的门问。
水声中断的同时,门被推开,哥哥如同新生般的干净清爽。
“哥……”我不死心,我仍然惦记着那些计划。
他只是摇摇头,“不好意思,我要出去了,你在家随意吧。”说完,抓起桌上的手机转身就走。
说实话,我没有从他的语气或表情里感到一丝一毫的歉意。
之后的几天,我和哥哥就以这样的模式生活着,如同一条坏了的拉链,再怎么使劲也无法咬合到一起。
在邻居老头的建议下,我也去找了工作。身边的钱确实所剩不多,同时,我也不好意思向哥哥伸手。
工作来的意料之外的容易,虽然都是时薪几块钱的兼职,工作范围从超市促销到街头派单,最多再加上个可以提成的市场调查,但我还是非常满足地每天早出晚归。
下过几场雨之后,天气明显凉快了不少。我和几个刚混熟的学生工坐在路边的花台休息,路上的人流量很低,手上的广告单还有厚厚一叠,大家有默契地选择等到下班高峰一鼓作气完成。
身边的一对男女学生工不知道是因为刚认识的新鲜劲还是荷尔蒙的催化,叽叽咕咕说个不停。我稍微躲开了一点,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又让我看见了他。
感觉到身上落有别人的视线并不是今天刚发生的事,没记错的话,起码三天了,因为这三天我在不同的地方出没,搭档也并不相同,所以才能肯定他的目标是我。
是个不擅长跟踪偷窥的男人,否则不会在一开始就被我发现。
远远的,看不清面孔,从体型来看,应该在三十多岁,衣着可以用考究来形容,看他走路的步态和站姿,应该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但为什么要做那么奇怪的事呢?
如果想说什么就大方走过来好了,我在心里默念。
我并不好奇,确切说,是不想关心。哥哥才是我唯一好奇和关心的对象。
哥哥在家的时间很短,即便回到家中,也经常一言不发,连梦话都没有。
我开始怀疑他在继续使用策略想把我逼走,但渐渐又觉得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工作六天后的休息日,我跟踪了他。
持续凉爽,多日阴天,我有点怀念太阳,但走在哥哥身后,望着他那么薄的背影,我想还是算了。
半个多小时的路程,终点是幢不知名的三层建筑。
哥哥熟门熟路地和门卫打了招呼就走了进去,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后,才跑到门口。门卫没有看我一眼,我讪讪地凑上去,打听哥哥的去向,他瞥我一眼。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嘛?”他问。
我探头看看门牌,深色木板上,无法确定但隐约可辨的一个字
——渡。
想起哥哥身上的味道,我近似无邪地说:“我也是来探望病人的,刚才进去的那个是我哥哥。”
简简单单地进了门,才发现,这儿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疗养院。
入口处有个简单的指示牌,一楼是办公区域,二三楼则是病房。
我无目的地上了楼,四处转悠。
很安静,虽然已是上午十点半,但建筑内的所有人连同建筑本身似乎都还未从睡眠中醒来,房间的门大多紧闭,如同阖上的眼皮。
我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这股气味在三楼变得更加浓重,我无法形容,但仔细分辨的话,除了消毒水,还有一丝腐烂苹果的锈甜味,这味道让我难受又亲切。
爸爸留院时,我日日夜夜嗅到的都是这种味道,时间长了,如同渗入了皮肤和肺叶,在我的呼吸间起起伏伏。
晕头转向之际,走廊尽头有人端着白色瓷盆进了房间,那纤细的身影如同浮木,救我于死亡气味营造出的无际大海。
站在门前,我轻轻地扣了扣,随即推了开来。
屋里的冷气很足,但还是没能阻止扑面而来的烂苹果味,我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呆呆地站在门口注视那张唯一的病床。
有人凹陷于床褥之中昏睡,任由哥哥擦着□的胳膊。
瘦骨嶙峋,我从未见过消瘦到这种地步的人,但真正让我害怕的,是他手臂上斑驳的如瘀伤一样的紫黑瘢痕,那些伤痕让我深信,病毒已经蚀入他的内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