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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明天就轮到他了。
他一夜未眠。因为十二岁的丹羽还很怕死。
这样的成长环境注定了他的早熟。当别的孩子还在父母怀中欢笑,对死亡的恐惧早已如同附骨之蛆,从他第一次躺在担架上输血时就随着冰凉的液体灌注进全身,随时随地抓紧他幼小而脆弱的神经。
归根结底,他们也是被一群亡命徒养着,不过短短几年的安逸生活就差点把他的戒备消磨干净,好在面对二阶堂的时候,那种像拉满的弓弦一般紧绷的警惕才终于归位。
男人只是坐在他面前,那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就足以让他畏惧。
他一时间竟然有点儿庆幸。就好像有人用疼痛才能确信自己的存活,他需要让人汗毛倒竖的危机感,以分辨那虚假的平静生活中不安的风吹草动。
“丹羽君。”
宽敞而晦暗的和室里,二阶堂信看着对面端坐的丹羽,他的身材比刚来这里时抽高了不少,黑发贴着干净的额头,细长双眼微微敛起凛冽的光,就像藏起一把未经打磨的刀。
“你身体最近好吗?”
二阶堂忽然冒出一句看似与今天修行的内容毫不相关的话,丹羽放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狰狞的青色筋脉撑起薄薄的皮肤,“没有大碍。”
他并不像没心没肺的夕树一样对这个「救过他」的男人抱有什么感激的想法,他一开始就有所防备,不仅仅是出于骨子里的不信任。这是本能,与感情无关。
“你知道,”二阶堂说,“伊久美跟我说起你的病,任何一点伤口都是致命的,这是你此生都回避不了的……死穴。”
丹羽沉默而不避讳的看着他,眼前忽然浮现出满身伤痕的夕树。
“所以从这节课开始,我来教你自保。”这个连笑容都带着寒气的男人勾了勾嘴角,“防御是最好的攻击,但是不可以逃避哦。”
“如果你太弱的话,我们也可以提前结束游戏哦。”
《琉光》
父母这种东西,好像自己从一开始的时候也是有的。
他们是怎样的人呢?
艰难的拼凑了一下尚且还算深刻的记忆片段,那感觉就像是刀片在回忆上不停的划。
不停的。不停的。不停的。
嗜赌如命的父亲喝醉后暴怒的叫骂声,被折磨的母亲蜷缩在角落里哀哀的哭泣。
可以停下来吗?
似乎在某天一群陌生人出现在他家之后,这样不堪忍受的生活才停止。
那天的情况在丹羽琉生看来也像是蒙着水雾一般模糊不清。
好多不认识的人挤进箱子一样的家中,就像闻到腐臭的苍蝇一样聚拢;为首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以居高临下的眼神审视着跪坐在地上的父母,他们不住的在道歉,又像是在等待着最后同情的妥协或者冷血的拒绝。
好像从来没有清醒过的父亲在这一刻露出了狼狈到近乎可怜的表情,而母亲的脸软弱而绝望,这气氛压抑紧张,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沉重的阴霾。
只有不知所以的丹羽站在他们之中,皮肤是缺血的苍白色,那样的肤色衬得头发和瞳孔的颜色很浅,松垮垮的脏衣服挂在消瘦的肩膀上,眼神既不惊恐也不迷惘,更像是受惊过度失去了反抗能力的小动物。
「还不起的钱,就用人来交换吧。」
丹羽知道父亲因为赌博欠了债。每天能够看见他的时间不多,要么是他睡在充斥的酒精味道的小房间里,要么是他从外面工作回来,穿着满是油污的脏衣服大骂母亲。他倒是不经常殴打丹羽,是碍于他天生的病。
——地中海贫血症伴生红细胞再生障碍。在那个医疗技术尚不发达的年代,丹羽对此的概念也只有“流血的话很长时间无法止住”。第一次发现自己擦破的手掌不停流血的时候,他和父母都吓坏了。那也是父亲为数不多的对他表现出关心,他甚至背着自己徒步跑去了医院,看着医生把肾上腺皮质激素打进自己发抖的手臂里,他脸上的汗珠大颗大颗滴下来,嘴唇都惨白了。
当然也只有那一次而已。之后一切照旧,父亲着了魔的沉迷赌博和酒精,在原本就拮据悲惨的生活中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只有转向柔弱的母亲。
丹羽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自己是健康的或者强大的,是否可以替母亲承受一些,这个早已不堪重负的家。
但这个世界很公平,弄坏的玩具要赔,欠人的钱要还。
所以当高大男人身边一言不发的女人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走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抗拒。
女人叫伊久美,乌黑的长发直垂到腰际,像人偶一样美丽而又沉默。丹羽被她牵着手,安静的坐在车厢里,双眼无神的看着车窗外散去的晚霞,他没到过的地方的天空,好像也是蓝得让人发冷。
黑色的汽车开了很远很远,最后停在一处苍松古柏的庭院门口,他从车里探出头就听见女人的声音,“以后你就在这里生活。”
九岁的丹羽看了看门里穿着黑色正装的陌生男人们,还有坐在前庭的几个跟他年纪相仿、正好奇的打量他的孩子,面无表情的转过小脑袋看了看伊久美,“我不回家了吗?”
棕色的门牌上写着他不认识的姓氏,黑炭的字迹被夕阳的余晖照成陈旧的黄色。
“嗯,你的父母亲把你交给这里了。”
“哦。”
与想象中“普通小孩”的歇斯底里不同,并不意外的回应。
伊久美和宅子门口的人点头示意,拉着丹羽带到门廊里坐着,任凭他本能的环顾着周围一切,自己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看着脸色苍白的孩子。
他底子相当好,看上去遗传了那个温婉漂亮的母亲,这样的优势从小时候就能展现出来,只等待被岁月打磨出棱角;眼角微微向上挑起,瞳色偏浅像是琉璃,可是缺少寻常孩子都有的天真和灵气。
伊久美忽然想起家里的长辈说过,眉眼如此又神色寡淡的人,情薄。
天边艳丽而灿烂的火烧云,映在他眸中却像是热烈色彩通通沉进一潭死水。“你叫什么名字?”伊久美问他。
这应当是个很好看的孩子,她想,好看简直得让人心寒。
“丹羽,琉生。”
“……你没关系吗?”她还是这么问了。
“没关系的。”
简单的字句从孩子口中轻轻说出,须臾没听到伊久美的回答,便抬起头安慰她一般又重复了一遍,“没关系。”
他这个年纪还没有学会巧言令色,用那些丰富生动的词语来恰当修饰自己的情绪,所以他显得既笨拙又可笑,那年幼的遮掩让人无可奈何。然后他扭过头去不再看她,孑弱如柴的手忽然紧紧攥住了衣角,嘴唇颤抖了两下。“我,足够还钱了吗?”
“只要我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你们就不会为难妈妈了吧?”
伊久美离开了前庭。
她弯腰撤下鞋子,悄无声息的穿过安静的长廊,乌黑的长发轻轻掠过木质的窗棂,头顶透明的风铃摇动着。
最里面的房间的门没关,一个黑色和服的男人背对着她跪坐在香炉旁,他的背影是山一般的深黛色,如同感觉到伊久美的呼吸似的,在她即将踏入他的领地时睁开了眼。
男人面前的墙上是充斥整个墙面的百鬼夜行图,口吐蓝火的阴摩罗鬼和赤裸美艳的铃彦姬,它们腾云驾雾姿态夸张,整幅画色调妖冶而诡异,呼之欲出。伊久美并不喜欢家里有这样不祥的装饰,但他们的老板看样子喜欢极了。
“信。”
伊久美停在名叫二阶堂信的男人几步远的地方,她低头说话,看到庭院里松枝横在自己膝上的影子。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那暗影尖锐的边缘也渐渐模糊。
对方微微抬起眼,过于深刻的眼眶和眉峰让他的脸看起来戾气很重。“保姆一样的生活又要开始了呢。”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几乎是笑着的,伊久美对这样温和的口吻有点出乎意料。他的五官端正清俊,但怎么看都不是让人轻松的笑容。
而现在他们正在谈论的事情也并不愉快。“怎么了?对我感到不放心吗。”
他依然心平气和,可伊久美终于还是放弃了进一步交谈。“不,你明天开始吧,按照老板交代的。”
整座宅子寂静清幽,唯有听得庭院中淙淙的泉水流过,伊久美闭上眼,只是片刻的分神,对方却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面前,她难掩一时的惊讶想要往后躲避,二阶堂的手就无声无息的抚上她额前垂落的黑发,“你总是心软,伊久美。”
“柔软草甸下的沼泽,只会让人狠狠地陷下去,再无生还。”
伊久美固执的偏过头,漆黑的长发缠绕着他落下刀疤的手指。
丹羽一直在院子里坐到了天黑。
平时的这个时间他都是刚从学校回到家的,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能看到母亲在木门里忙碌的身影,头顶是浮云依稀的天空,偶尔有归巢的鸽子成群的飞过。
推开门的时候闻到饭菜的香味,等他放下书包洗干净手来到餐桌旁,便能看到母亲少见的笑容,“琉生今天有没有很乖?”
母亲的笑容是不多见的,他想,她把面对父亲以外所有美好的表情都给了自己。温暖的,关爱的,担心的,快乐的,因为在父亲那里,就连沉默都有错。
他点点头,就算不爱说话也努力和母亲说些学校里的事情,不过是为了让母亲的温柔表情多停留一会儿而已。
父亲就快回家来了——
“你怎么不进屋里去呢?”
声音从身体右后方传来,一个和他年纪相当的男孩正靠近他身边,双手拍打着深色和服的边缘,“天黑啦,有妖怪,要快点回家去。”
丹羽看着男孩的侧脸被灯火照亮,他发现他的左眼是翠绿色的,像个被修补过的娃娃。当时他并不知道这是天生的虹膜异色症。“是啊。”
“可是我们没有家了。”
男孩手里握着一把脏兮兮的灯笼草,他小小的拳头捏得紧紧的。
没关系的,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夺走你。
因为你才是被抛下的那一个啊。
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生活罢了。
这地方比起福利院更像是个漂亮的集中营。叫二阶堂信的男人是他们的老师,伊久美照顾他们饮食起居,家臣一般的男人们保护着他们,而那个收养他们的、姓王的男人一直没有出现。
好像和以前的日子并没有大的差别——甚至比以前还要好,吃得起昂贵的牛肉,不会再被醉酒的父亲打耳光,下大雨的日子不用去上学,可以坐在门廊里面对着庭院看一下午的书。
一共有六个孩子,四男两女,很多年后丹羽已经记不起他们的长相,他们表情缺乏,都经历过不同程度的刺激,其中有个被中年男人侵犯过的小女孩,整整五个月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丹羽本来就内向阴沉不善与人交往,除了在一起吃饭学习以外,他只和那个两只眼睛颜色不同的孩子有些话说。
“当然不会白白的养大我们啊……会让我们替他卖命吧。”
这孩子也确实聒噪,像个精力旺盛的小动物。他叫夕树雅也,和丹羽住同一个房间,在来到这里之前也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孩,喜欢和果子,梦想是成为大侦探。
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家他发现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门,死寂一片的屋子里只有垂在半空的电话线摇动着,黑红色的血从半开的门缝里漫溢出来,卡住门把手的是父母已经僵硬的尸体。他们被做肮脏生意的组织收买,帮忙弄了假账,连累到死。
“如果没有……唔,小信来把我带走,我估计会饿得吃尸体吧。”
这话直白得近乎刺耳。或许在看见父母破碎的残肢的那一刻,他的纯真就已经寿终正寝。
“我们还活着啊,不是很好嘛?”
是的,很好。
当“活下去”变成了撑起整个人生的唯一支柱,你再也不会因为卑微而羞耻。
寄人篱下成为了另一种隐忧。即便是人事不懂的小孩子也知道“如果不乖会被扔掉”这样简单的道理。刚开始的一个月他们担惊受怕,不敢做出任何逾矩的事,但是他们没有遭到想象中任何刻薄的对待,直到两年后这种担忧已经消失,这些孩子快要沉浸在新生活的美好之中,潜伏已久的梦魇终于降临。
十二岁,他们每天学习的课程中多了格斗和枪械武器的使用方法。一开始夕树还嬉笑着说,我猜对了,我们会变成杀手的吧?
十几岁的少年各方面都在成长,他们正是血容易热起来的年纪,夕树拿起那沉重的黑色铁块像是玩具一样摆弄,丹羽坐在他身边习惯性的不说一句话,而是用那双清澈而冰冷的眼睛观察着二阶堂老师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