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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学会了小裴的手艺,但是抛弃了小裴的分寸,因为他知道自己旧了,很快就再也入不了程廷礼的眼了。他没办法改变自己的旧,也没办法断绝自己的爱,他能处置的,只有程廷礼。
于是他就用一根红绡缠住程廷礼的脖子,哄着他吻着他,不让他有一点预感,不给他留一丝疼痛。在他最快乐的时候,小韩坚定而又沉默的,缓缓收紧了红绡的两端。
这个时候,他也还在一眼不眨的凝视着程廷礼,看他又是自己的父亲,又是自己的爱人。太爱了,可又太没有胜算、太没有希望了,所以索性同归于尽,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做到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他把程廷礼收拾得很好,身体擦干净了,头发梳整齐了,周身衣服也是穿得一丝不苟。把程廷礼端端正正的摆在地上,他自己也打扮利落了,然后将那根红绡绕过床头,系了个活扣。他太渺小了,没人知道他的孤独与恐惧,纵是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但是他想,从今以后就会好了,再也没有孤独了,再也没有恐惧了。那又是父亲又是爱人的人,也再也不会丢开他了。
伸展身体仰卧在了床上,他把脑袋伸进了那个活扣之中。扭头向下又看了程廷礼一眼,他随即翻身一滚,从床上落到了程廷礼的身上,两人面对着面,是很亲昵的姿势。
于是小韩就很满意,断气的时候,也还是很满意。
☆、第一百八十二章
程廷礼在的时候,程世腾一直活得悠游有余,程廷礼骤然没了,程世腾这才发现自己的天塌了大半边。
小韩的尸首被人拖开了,程廷礼的尸首则是被人端端正正的摆到了床上。程世腾站在床前望着父亲的遗容,先是半晌不言不动,后来气息忽然一颤,鼻涕眼泪就一下子全出来了。
“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攥着拳头垂下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亲的好处一瞬间全被他想起来了——小时候跟他闹着玩,对他学狼狗,和他逗贫嘴,及至他长大了,一旦受了伤闯了祸,第一个赶来救命的人也一定是父亲。可是毫无预兆的,父亲忽然就没了,程家只剩了他一个人,他再也没有亲人了。
程廷礼的死讯被封锁在了公馆大门里,所以此刻能够有资格安慰他的人,只有来宝。程世腾依稀感觉到来宝在摩挲自己的后背,擦拭自己的涕泪,然而软绵绵的跪坐在地板上,他失控一般的只是痛哭。他想自己活了二十大几,从来没有真正的关怀过父亲,父亲想要抱孙子,自己也一味的只是敷衍和推脱。父亲如果不来电话,自己就永远不知道主动过来看望他——其实父亲已经年过半百,是位老人家了,该受自己的孝敬了。
程世腾越是思想,越是悔恨。挣扎着爬起来,他手扶床边俯下身,泪眼朦胧的细瞧了父亲,程廷礼双目紧闭、面色青白,生前那样威风堂堂的人,死后却并没能留下一副安详的好模样。伸手触碰了父亲花白的鬓发,程世腾终于颤抖着哭出了话:“爸爸??爸爸??”
然而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他的爸爸了。
程世腾狠狠的哭过一场之后,就不哭了。
因为不能哭了,程家如今只剩了他一个管事人,他再只顾着哭,床上的父亲怎么办?天气这么热,丧事是绝不能有半日拖延的。程廷礼的死因自然也是绝密,对外发布的讣告上,只写他是死于突发的脑充血。
程廷礼生前的身份如此显赫,死后自然也要风光大葬。讣告一发出去,日本军部来了人,南京政府也来了人,前来吊唁的宾客之中有英美政客,也有满蒙王公。赵将军闻讯从北平赶过来,也在灵前洒了几滴泪。
七天之后,程廷礼的棺材被人从天津一路抬回北平,在北平城外的程家祖坟中下了葬。至于小韩的尸首,则是早被程世腾派人扔到了天津城外的乱坟岗子里,让野狗嚼了。
程廷礼一死,程世腾很快就觉出了自己的孤立。
先前有父亲给他撑腰做主,他走到哪里都是高人一头,然而如今父亲没了,他像那下了台失了势的军阀一般,威风与身份立时消减了许多。老白跃跃欲试的,像是也要谋划着给女儿报仇了。
程世腾在富贵人物之中交游久了,起起落落的事情见得极多,对于如今自己的颓势,也不惊讶愤怒。老白并没有立刻撤他的职,因为不敢太过急切,怕他狗急跳墙,再咬自己一口。不撤他的职,可是已经开始寻找他的纰漏——禁烟局叫名是禁烟局,其实本质上乃是烟土专卖局,并且这些年一直是程记的字号,程世腾在禁烟局中一手遮天,素来是为所欲为,如今要找他的纰漏,那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程世腾对于老白的所作所为,是心如明镜一般。表面上他不动声色,由着老白明里暗里查自己的账,私底下他去找了程廷礼的老部下,这老部下是位师长,姓王,和程廷礼是真有感情的。见程廷礼的儿子来前来求援,他二话不说,带着一队兵就把老白围在张家口的省政府里了。
老白和他那位佳婿犯着一个毛病,不通军务,手里没兵,是个纯粹的政客。政客遇上丘八,和秀才遇上丘八也差不许多。被堵在省政府中的老白审时度势,决定同女婿讲和。程世腾露了面,比他还和气,亲自把王师长和王师长的兵劝走了,程世腾还用自己的汽车,把老白送回了家。
经了这么一次之后,老白暂时对程世腾放了松。而程世腾自知老白在近几个月内应该不会兴风作浪,便也回了天津家中。
他这一次所回的家,不是自己的小公馆,而是程廷礼留在意租界的宅子。那帮伶俐漂亮的副官全被他打发了,只有仆人留下来继续看房子。房中没了程廷礼,处处都是寂静寥落。程世腾一个人在楼内慢慢的走,走过一楼,再走二楼。二楼走廊末端的台球室半掩着门,他推门进去开了灯,见一副台球整整齐齐的摆在桌子正中央,几根球杆斜放在桌角,仿佛正等着谁来第一个开球。
一步一步的走到桌边,他靠着桌子站立了,忽然感到无比的寂寞与寒冷。抱着肩膀慢慢的蹲下去,他想起了小鹿。
他实在是再没有亲人了,可如果小鹿愿意做他的亲人的话,那他就还不算是完全的孤单。
他有无数的苦要诉,也需要无数的怜爱。别无选择的,他如今有话只能是对来宝说;可来宝恪守着管家的身份地位,只敢满脸悲悯的对着他苦笑,但他所要的,并不是苦笑。
“小鹿??”他垂头闭眼,喃喃的说话:“他没了,你回来吧!”
程世腾知道小鹿是不会回来的,所以这个话,他只是说给自己听,听过也就算了。
八月份了,按照先前的计划,他现在早该在东河子见到了小鹿。但是今年的夏天他去不成了,没了父亲的庇护,他日益感觉自己寸步难行,因为禁烟局实在是太肥了,当他老子是省主席的时候,他坐拥这一座金山自然是合情合理;可他老子现在已经没了,正所谓人走茶凉,而程廷礼又是走得这样彻底。有他老子,他是程大少爷;没他老子,他不过是个程世腾,这个局长他能做,旁人也一样能做。
王师长倒是很念旧情的,但是他不能用一队兵解决所有问题。幸而他还是有钱,对于有钱人,大家总是格外恭敬一些,还不至于让他立刻从云上跌落到地下。
东河子是去不成了,然而去年都做好了的承诺,不能第二年就毁约,于是程世腾派了来宝出门,把那对宝石袖扣一路送到了小鹿手里。
小鹿留下了袖扣。一红一绿两对袖扣放在一起,看着倒是俗得有趣。小鹿早就听闻了程廷礼的死讯,听闻之后也不动容,因为程廷礼早已死在了他的心里,死了许久,久到想起来都不怀念了。
来宝是个懂事的,送完袖扣之后没有拿了赏钱即刻就走,而是不卑不亢的又说道:“大爷现在就是一个人,有心亲自过来瞧您,可是又被公务缠住了,从早到晚的忙。鹿师长什么时候若是闲了,要到天津玩玩逛逛了,请一定提前通知我们大爷,他——他是特别的惦记您。”
小鹿没言语,只一点头。及至来宝走了,他低下头,继续端详那两对袖扣。
☆、第一百八十三章
在这一年的西历九月,将要到中秋节的时候,程世腾还是来到了东河子。
他这一回来得很从容,因为没有父亲看着管着他了,他可以随便的走动,随便的见人。汽车通过城外大路,一路开到了小鹿的宅院门前。小鹿当时不在家,张春生接待了他。对待程世腾,张春生不热情,但也没怠慢了他,请他进入堂屋坐下,又给他送了一壶茶,然后便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了。
程世腾没有像上次一样,很自来熟的在院子里看花看草。沉静的坐在屋子里,他不言不语,只是慢慢的喝茶。
一壶热茶喝完,小鹿回来了。因为实在是没料到他会突然来,所以小鹿进门时看着他,有点愣眉愣眼的。他站起身,没耍贫嘴,也没眉飞色舞,只笑了一笑,说道:“我想过来和你过节。”
小鹿对于接下来的中秋节毫无兴趣,也没打算和任何人一起过节,但是程世腾既然来了,又把这话说出了口,他也就没有当面回绝的道理。眼看张春生跟进来了,他脱了军装上衣往张春生手中一递,同时轻描淡写的问道:“你最近还好?”
程世腾坐回了原位,很低的答应了一声:“嗯。”
小鹿知道他最近定然是好不了,所以从张春生手中接过热毛巾擦过了手脸之后,又继续向他问道:“差事没动?”
程世腾答道:“目前还干着呢。”
隔着一张八仙桌,小鹿也坐下了,自己拎了茶壶要倒茶,同时眼皮不抬的评论道:“那不错。”
茶壶是空的,他只倒出了淅淅沥沥的几滴茶水。张春生刚为他把军装挂到衣帽架上了,见状便是大步走过来,接了茶壶出门往厨房去。程世腾总感觉这个黑脸副官长身上有股子阴森森的压迫力,所以眼看他真是走了,这才把自己的茶杯向前一推:“这儿还有半杯。”
小鹿渴极了,听闻此言也没多想,端起茶杯便是一饮而尽。待到茶水进了肠胃,茶杯也落回了桌面,他心里一别扭,这才意识到自己喝了程世腾的剩茶。从卫生的角度讲,这倒是不成问题,因为程世腾一贯是洁净健康的,绝无传染病,但他下意识的,总不愿意和这人太亲近。
程世腾伸手把茶杯拿回到了自己面前,同时轻飘飘的又开了口:“这回我可真是孤家寡人了。其实平时我也不大和他见面,但是你知道,他身边的人总是很多,我偶尔回去一趟,就觉着家里很热闹。现在他没了,人也没了。我在意租界那房子里住着,真是——”
说到这里,他不说了,只是意犹未尽的苦笑着一摇头。
张春生进了来,一手端着一壶新茶,一手托着一盘葡萄。把新茶与葡萄都放好了,他声音很低的问小鹿:“师座饿不饿?”
小鹿盯着葡萄做了回答:“今天早点儿开晚饭吧。”
张春生一点头,然后转身走出去了。
葡萄大而饱满,每一粒都是硬实新鲜。小鹿揪下一粒扔进嘴里,接着程世腾方才的话说道:“你不至于找不到热闹。”
程世腾扭头盯着那盘葡萄,不知怎的,看它很是眼熟。可他并不是很爱吃这水果,所以为什么眼熟,他一时也说不清楚。
“原来爱玩儿。”他的脸上依然留存着苦笑的痕迹:“现在不是那么的有兴致了。主要是,身边儿没个能说话的人。”
小鹿一听这话,心中立刻想起了何若龙——何若龙活着的时候,就是他身边“能说话的人”。有些话不甚重要,甚至没什么内容与意义,但是就只能对着这样的人说,说了心里舒服,也不怕他泄密,也不怕他笑话。
“你才多大。”他漫不经心的说话:“何至于连玩的兴致都没有了?”
程世腾想了想,随即仿佛是又困惑,又感觉滑稽:“我大概是小时候成长得太快,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出去玩儿,还专门和那帮十八九岁、二十来岁的人交际,玩到如今奔了三十,玩遍了,玩够了,也玩累了。你所说的那种热闹,我见惯了,也并不觉得有意思。”
小鹿笑了一声:“你爸爸可是一直玩儿到了死。”
程世腾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头,没再言语——虽说是死者为大,但他那父亲是让人无法回护的,尤其是在小鹿面前。
小鹿把白瓷盘子向他一推:“吃葡萄。”
程世腾拿起一粒葡萄看了看,忽然一笑:“想起来了,我第一次把你领回家里时,就喂你吃了这么一大盘葡萄,让你吃到了吐。”
小鹿并没有追忆似水流年的兴趣,故而干脆没搭理他。
这一趟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