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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何若龙冻得耳朵红、鼻尖也红,然而眼睛闪闪发亮,嗓门也很大:“你早点儿告诉我一声,咱俩不就能坐一趟火车回来了?你不在天津,我一个人留在那儿有什么意思?”
小鹿站在书房门口,见何若龙左右手全提了大包小裹,并且是美丽的大包小裹,一看就是百货公司的出品,包装纸上还印着花体洋文。把这些包裹放到了堂屋桌上,何若龙甩了甩被细绳勒出红印子的手指头,然后开始摘帽子脱大衣。小鹿呆呆的望着他,忽然说了一句:“何若龙!”
何若龙刚把大衣纽扣解了一半,闻声就回了头看他:“嗯?”
小鹿的嘴唇动了动,万分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字:“你走吧!”
何若龙留意看了看小鹿的脸,这才发现了异常。几大步走到了小鹿面前,他抬手握住了小鹿的双臂,低头去瞧小鹿的眼睛:“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小鹿被他握着手臂,从肩膀到手指尖都是麻的,抬不起动不得,甚至连带着失了声。何若龙见此情形,越发忐忑了,压低声音说道:“你别怕,有我呢,天大的事情来了也不怕。”
小鹿忽然用力挣开了他的双手,转身走回书房拿起了那一封信。随即转身走回何若龙面前,隔着相当的距离,他颤巍巍的把信递了出去。
何若龙不明就里,犹犹豫豫的接了信封。信封没有封口,他直接抽出信笺展开了,从头到尾飞快的读了一遍。
读完之后,他抬起头,仿佛没看明白似的,神情惶惑的笑了一声:“小鹿,你到底是怎么了?”
小鹿直挺挺的站在地上,姿态僵硬的对着房门一挥手:“走吧。”
何若龙低下头,把那信又读了一遍,字字句句他全认识,全读得懂,可是连成一篇之后,他就不能领会了。很奇异的,他忍不住要笑,笑得心惊胆战,手都凉了:“哈哈,小鹿,别闹了,我还给你买了一样好东西呢!”
小鹿又一挥手,眼睛睁得奇大,瞳孔里没有光,满脸就显出了这么一双死气沉沉的大眼睛:“走吧。”
何若龙垂下头,把信读了第三遍。读过之后抬起头,他失控似的还是笑,一边笑,一边用手往大衣怀里掏,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小鹿,你看这个,咱俩一人一只,一样的。”
他干脆不提信的内容了,单是把那小盒子往小鹿面前送,又揭开盒盖让小鹿看:“好看吧?瑞士货。你带上试试,看看合不合适。”
小鹿向后退了一步,一字一句的低声说道:“何若龙,你我缘分尽了。我惟愿你将来天高海阔、出人头地。现在,你走吧!”
何若龙直愣愣的看着小鹿,看了一会儿,仿佛是无可奈何了,甚至还像是要撒娇了:“别闹了!让你别闹你还闹,再闹我真走啦?”
小鹿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要把他的相貌印到脑子里,印到心里:“走吧。”
何若龙茫然的望着小鹿,渐渐的不笑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低声问道:“原来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你都不嫌弃我;现在我眼看就要走上坡路了,你怎么反倒和我说起了一刀两断的话?我知道你不是那轻易看不起人的人,你不会嫌我是个土匪出身,咱俩自从认识以来,也一直连脸都没红过,只有好没有坏——小鹿你说实话,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你就是烦我,也没有说烦就烦的,你这脸变得太快了,这不对劲。”
小鹿扭头望向窗外,今天倒是个晴朗的冬日,天空一碧如洗,洗得干干净净,连一丝云都不留。
然后,他听见自己开了口,声音嘶哑低沉,不好听:“我不会总带兵,迟早还是得回家去。你和我,不是一路人。”
何若龙怔了怔,随即答道:“你这话我没听明白。是,天津北平那些地方,肯定是比这小县城好一万倍,我也知道你不能总在这种地方混日子;但是你不能,我也不能呀!我现在已经是团长了,等我当了旅长师长,我也把家安到租界去——小鹿,凭我的本领,我辱没不了你。真的!你不是也说我将来会有出息吗?
小鹿到了这个时候,神经反倒有些麻木。他不看何若龙,只盯着窗外那一小片明净天空说话:“何若龙,够了。”
他是这样的坚硬冷淡,让何若龙忽然生出了疑心:“小鹿,你是不是……是不是有别人对你更好,所以你……”
小鹿暗暗的一咬牙,随即挑衅似的转向何若龙一点头:“是。”
何若龙的脸霎时白了,连嘴唇都褪了血色:“是……谁?”
小鹿做出了饶有兴味的姿态:“你猜。”
何若龙的声音轻不可闻:“程大少爷?”
小鹿不置可否的从鼻子里呼出了一口气,然后抬眼望着何若龙说道:“现在,你该走了吧?”
何若龙想起了程世腾对小鹿的亲昵与殴打——那种举动与疯狂,的确不是平常的兄弟应该有的。况且小鹿是个养子,又不是亲的,无非是个挂了个弟弟的名分而已。
程大少爷的身份和财势,他的确是没法比的,即便是当了旅长和师长,恐怕也还是没法比。程大少爷本人也是个漂亮的公子哥儿,这个,他更是没法比。
目光渐渐下落到了手中的手表盒子里,表蒙子亮晶晶的,他一直没敢摸,怕沾了自己的手汗指纹。猛的把心一横,他拽出手表扔了盒子,随即拉起小鹿的左腕,不由分说的把手表给他套了上。“咔哒”一声摁上了表带锁扣,他下意识的又要张开双臂去拥抱小鹿。
然而小鹿恶狠狠的推开了他:“走!”
何若龙被他推了个踉跄。
他没垂死挣扎的纠缠,缓缓转身走回堂屋,他只在临出门前回了头,可怜兮兮的又去看了小鹿。
小鹿惊天动地的摔了书房房门,不肯和他对视。不止是关了门,他还手忙脚乱的拉拢了窗帘。拉拢窗帘之后又把窗帘掀开了一道缝隙,他用一只眼睛向外窥视,看见何若龙垂着头,一步一步的穿过院子,走到大门外去了。
放下窗帘退了一步,小鹿靠墙站住了,将后脑勺接二连三的撞向后方墙壁——他心疼,疼得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好了,疼得又要窒息了。
紧闭双眼转了个圈,他攥了拳头对着墙壁狠狠的捶,不但用手捶,而且用脚踹,一边连踢带打,一边哽咽似的呻吟出声。最后连踢带打都不够劲了,他开始合身往墙上撞,撞肩膀,撞后背,仿佛和墙有仇,要和墙拼了!
忽然双脚一绊跌坐在地,他顺势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两条腿在地上蹬了蹬,他随即一翻身跪起来,对着墙壁又接连挥出几拳,他低下头,张大嘴巴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小臂。
不知道疼似的,他咬得摇头晃脑,口中呜呜做声。他难受,他把他心肝宝贝一样的何若龙生生撵走了,他难受死了。
张春生和武魁不知道何若龙为何来了又走,见书房窗帘低垂,所以也不好进去细问。屋子里挺静,院子里也挺静,没人知道小鹿正在书房中歇斯底里的发疯,疯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疯出了后脑勺几个青包,疯出了两只皮开肉绽的拳头,以及白墙上几抹断断续续的血迹。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踢墙的时候把左脚扭了,脚踝疼得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隔着窗户吼了一嗓子,他让张春生给自己送水和毛巾进来。
等到张春生把温水和毛巾全摆到堂屋内的脸盆架子上了,他隔着书房房门,又把张春生赶了出去。等到这三间屋子都没人了,他推开门,东倒西歪的走到脸盆架子前,弯了腰想洗把脸。两只破了油皮露了嫩肉的手伸进水里,他在丝丝缕缕的痛意中,看到了自己左腕上的新手表。
他连忙抬手在毛巾上擦了擦,然后摘下手表放到一旁桌上。把手表又往桌子里面推了推,他确定不会有水花溅上它了,这才俯下身,把整个脑袋都插进了水盆里。
满头满脸的洗了一通,小鹿最后抬起头,拧了一把毛巾使劲的擦了自己。最后转身走到桌前,他把那只手表拿起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
卷起衣袖露出手腕,他这回把手表贴肉戴了上。转眼再去看桌上那些大小包裹,包裹表面贴着小标签,全是吃食一类。小鹿坐在桌边,挑了个小纸盒子打开来,见里面是一块一块的精致点心。捏起一块送进嘴里咀嚼了,他就感觉嘴里木渣渣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气息忽然一颤,他的眼泪又出来了。
他半闭了眼睛佝偻了背,一边咧着嘴无声的哭,一边用点心给自己塞出了两个圆鼓鼓的腮帮子。脸白洗了,点心也嚼不动了,他鼓着腮帮子,一口气接一口气的抽搭,抽得整个人一挺一挺,直打激灵。
下午,后知后觉的连长们听闻营长从天津回来了,立刻联袂前来拜年。小鹿露了面,眼睛有点红,鼻音也有点重,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晚上,小鹿蹲在书房墙壁前,用一枚小刀片去刮墙上的血迹。他干得很认真,刮几下,吹一口气,吹飞刮下来的墙灰末子。等把白墙重新刮白了,他金鸡独立的向后跳了一步,歪着脑袋审视一番,随即又单腿跳了回去,双膝跪下,用刀片刮去了墙上最后一个小血点子。
☆、第七十四章
小鹿晚上没要晚饭,把何若龙带来的那些点心一顿吃了个精光。
他其实没有食欲,糖果和点心嚼在嘴里,韧的像胶皮,脆的像白纸,总之全吃不出滋味。一口一口的干噎下去,他撕心裂肺的吞咽,仿佛吃的是何若龙。仿佛何若龙被他杀了,又被他吃了,毁尸灭迹、合为一体。
最后,他吃空了所有的点心盒子。张春生进来给他送凉开水,见他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腰是小细腰,前头却是隆起了个圆滚滚的肚皮。万分惊讶的“哟”了一声,他放下大茶壶问道:“营座,您这是吃了多少?”
小鹿打了个饱嗝,没敢动弹,因为一动弹就要呕出来,他舍不得吐。
张春生也没打算让他吐,只是没见过这么鼓凸的肚子,心中有些害怕。手足无措的在小鹿面前站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家里好像是有点普洱茶,那东西听说是能消食的,便一言不发的扭头小跑了出去,张罗着烧开水沏热茶。
武魁见张春生跑得团团乱转,仿佛有鬼催似的,就顺着半开的房门往正房里睃了一眼,正好看见小鹿坐在电灯下椅子上,叉开双腿垂着双手,魂游天外一般歪着脑袋发呆。
屋里洋炉子烧得热,小鹿穿着军裤衬衫,衬衫外面套了一件半旧的青缎子小马甲。单薄衣服显出了他秀气的身段四肢,唯独肚皮有异,竟然将小马甲绷了个紧。武魁看他这模样太怪,连忙跑去厨房问张春生:“他那肚子怎么那么大?”
张春生盯着炉火使劲,恨水不开:“他把何团长带了的那些东西全吃了。”
武魁越发惊讶:“全吃了?过年把他过馋了?”
张春生恨不能代替吹火筒,把嘴撅到灶眼上吹出一股狂风:“谁知道!”
武魁嫌厨房里不干不净,转身溜溜达达的又回了前院。通过门缝又看了小鹿几眼,他突发奇想,想自己这位小营座有孕在身,已经显了怀。可惜这都是奇思异想,因为自家营座虽然脸蛋漂亮,但的的确确不是花木兰。
况且就算是花木兰,想怀孩子,也得先有孩子他爹才行。可谁又敢去动鹿营长?
武魁心算了一番,末了认为起码在本县城内,是绝没有这样的人。出了县城,营长连省主席的儿子都敢揍,想必除非他自愿,否则旁人绝上不了他的身。
能让他自愿的,恐怕就只有何若龙了。但是两个人究竟好没好到那份上,也是悬案。
武魁在院子里浮想联翩,想得自得其乐,还挺有趣味。张春生在厨房里对着炉火着急,急了半天,终于等到了热水沸腾。小鹿咬紧牙关忍着不吐,忍到最后,果然没吐。
一夜过后,小鹿回复常态。他清晨吃药,白天去营里巡视了一圈,见炊事班的大锅里还有肉,小兵们的确是真过了年,便在下午回了家。
回家之后他读书、喝茶、点了一根香烟小口小口的吸。晚饭没吃几口,但是洗了个漫长的热水澡。洗过澡后回到卧室,他拉拢窗帘开了电灯,支起衣箱上的大镜子,很认真的审视了自己的前胸后背。薄薄的肌肉还在,肌肉的线条也算清晰。弯下腰再去看腿,他习惯性的忽略了自己胯间的器官。那器官永远团缩在裤衩之中,因为是徒有其表,所以在小鹿的眼中,它已经成了身体上的一具寄生物。它是那样的怯弱柔软,对于自己简直如同侮辱,侮辱了自己的智慧与精神。
腿也不错,结实修长。小鹿直起腰,开始穿他那一套自创的白棉布睡衣裤。穿利索了,他关闭电灯摸黑上床。拉起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