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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过了一年,孙宅的仆欧将烫金的喜帖送至他面前的时候,他突然恍惚起来,接过,竟忘记给那人小费。他眯着眼想孙俪莉的模样,大体的框架是有的,但眉毛鼻子嘴巴怎么摆,却是记不大清了。只是心中很有惆怅,然而他的惆怅与那孙俪莉一样,都是恍恍惚惚不明不白的。
孙俪莉最后还是嫁给了叶楷砚,叶琪诚的儿子,先去教堂举行婚礼,再回玫瑰山庄摆一桌中式的宴席。
姜既白坐在教堂长排的座位上,冷冷的瞅着这一对新人。叶楷砚比孙俪莉年轻了四岁,然而他同他父亲一样,眼白里满是血丝,全身在荒淫奢靡的滋养下显出一股子阴亏。孙俪莉是美的,但美与他印象里的美又不同,仿佛她是披了她的皮却相形见绌的妖怪。新娘子一步步的从毯子上走来,带着得体的微笑——光通过绿油油的玻璃窗笼在她脸上,只觉那美丽的皮囊看不真切,泛着森气——她连那点美都失去了。
姜既白趁他们婚礼结束,闹哄哄的时候溜了。
他打发走出租车,站在伦敦狭隘的十字路口,茫然不知去什么地方。回家么?不。那许久不去的销金窟呢?不。他低了头在街道上匆匆的走,绕的昏头转向,见着一家小酒吧,随便点了些酒坐下来喝。他今日对酒瓶格外的热爱,仿佛救命稻草似的,紧抓不放。
喝了许多酒,脸渐渐热起来,而脑子却十分清醒,还有闲情把空瓶子排在一起玩骨牌。他后来发觉酒精除了减少他的钞票并不能溶解烦恼,爽快的结账,风风火火的走了。
回了家,开了门,去壁橱里拿衣服准备洗澡,回头的时候见小桌上摆着个熟悉的礼盒,扎了绸缎用英文纸包的盒子,里面的东西却是难得地道的藕粉桂花糕。这是他托沈秋原去唐人街买的。
清甘甜美,软糯而不粘牙,凉丝丝的,这是吃惯了的味道。只有今日不同。被酒刺激微辣的口腔与其碰撞,像一个突如其来甜美的吻。
姜既白去敲对面的门,沈秋原打开,侧身让他进来。
沈秋原早已洗漱过,换上睡衣,是腰间系根带子的那种。一件浑白的睡衣,交叉的领口和袖边有金色黑色的线条,大幅度的扭动身体,像两条痴缠的蛇。仔细看过去,是无数密密麻麻的细线拧在一起,四处游走,游上喉结,滑下锁骨,最后直直的蹿进他的心窝里。
沈秋原皱着眉头,拍了拍他的脸道:“你喝了多少。”
姜既白眼神清明,吐字清晰:“不多。”说完走到床沿坐下,沈秋原挨着坐在他身边。
姜既白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你买的桂花糖糕很好吃。”
沈秋原道:“是你指着那家店让我去的,不必谢我。”
姜既白忽然伸手去摸他的头发,还有一点水分,笑嘻嘻的像小孩攥着一把发蛮横的把他的脑袋拉近,笑嘻嘻的吻上他的嘴。
沈秋原吃痛,本来是预备推开他,然而搁在肩上的手猛地僵住了,瞠大眼睛看着浓密的睫毛扑棱棱的闪,那睫毛又卷又长挠到脸孔像猫咪在搔痒——然而不会贴这么近吧。如梦初醒,沈秋原用力推开他。
“你醉了,”这次是肯定句,“醉的不轻。”
姜既白怔怔瞧着沈秋原的脸,见他眼中有误解的同情,了然笑道:“是我先甩了孙俪莉的。”
沈秋原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姜既白再接再厉的凑过去,捧住他的腮颊啾啾的亲,亲的毫无章法口水漫布。但他的力气极大,一下子把沈秋原摁在床上,背抵着柔软的床铺也隐约觉得痛。沈秋原钳住他的胳膊,口中喃喃道:“你真是疯了!”然而动作却是诡异的,一个翻身把姜既白压在身下,还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回吻。
清醒的头脑到此为止,火将脑髓烧至沸腾,咕噜噜的冒着泡。之后的记忆是凌乱的,姜既白隐约记得有声音像梦魇般幽幽的问他:“你爱我么?”他的回答是清脆的两巴掌,潜意识里觉得这样不好,然而思想敌不过身体,也就坦荡荡了。
醒来的时候反比平常早,可能是睡不惯的缘故。沈秋原已经不见人,只有浴室传出流水的声音。姜既白坐起身,被子从身上滑下去,露出雪白的胸膛,他静坐三分钟宛若默哀,思量了一下昨夜的事,让他诧异的是自己非常的平静。
沈秋原水汽蒸腾的从浴室出来,见到他呆了呆,掩饰性的快步走到床边,背对着拉窗帘。
姜既白则在唾弃自己的同时也觉得有了足够的理由,理直气壮的指使沈秋原:“我要吃鲍鱼粥,你给我买!”
此时帘子被拉开,黑暗驱遁,天光大明——
第6章 第六章
姜既白睁开眼。
那个梦悠长而又轻柔,像是陷在柔软的羽绒被里,懒洋洋的不愿醒来。窗帘没有拉严实,漏出几点阳光落在青砖上。清早的阳光是稚气的小孩子,熙熙攘攘的,磕磕绊绊的,在砖头上抬着笑脸朝人扑过来,不得不伸手去挡一挡。
他躺在床上,将以前的事在脑海中仔细过了一遍,心满意足的穿衣起来。
比他起得更早的是姜老爷和沈秋原,他去饭厅的时候他们两位已经用完早餐,在喝茶聊天。经过一夜,气氛缓和不少。
见姜既白下楼,姜老爷点头示意,又把注意力移到谈话上。姜既白拣了素淡的米粥吃,配着酱瓜和小菜,竖起耳朵。
沈秋原在姜既白出来时,看似随意一瞥,实际一直留着心眼用余光注视他。昨晚在客房里,他翻来覆去的想他们的相识相知,那不是美好的梦境,那是巨细无比的事实。记忆中有盛放的鲜花,有消失在吻中的晚餐,有梧桐枝头缠绵的蝉叫;也有散发腐败的土壤,剩着油迹污痕的餐碟子,暴风雨过后溅了一身泥的躯壳。他秉持着理性的科学态度把所有细节拼凑起来,一个活生生的立体的人从脑海中站起来,生动的微笑、发脾气。爱与疼痛握着同一把刀,在心口留下的划痕都是刻骨铭心的。
只听姜老爷道:“许先生刚从北边回来,说是战事吃紧,如今世道真是不太平啊。”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摆出一副看破红尘的老神仙架势。
沈秋原分出神来应付老爷子道:“这些离上海还远着。不过近年生意是越做越不景气了,打仗的缘故吧。”
姜老爷笑道:“沈家生意有你打点,怎么会不景气,只该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吧。要我说,现在正是年轻人的天下,若是既白有你一半懂事聪慧,早些学做事,我也可以放心将家业交给他,自己去享清福了。”
姜既白放下筷子,玩笑道:“爸爸,你每次都这么说,我看你身体好得很,还是多让我偷懒几年吧。”
姜老爷对这个嘴甜的儿子轻骂了几句,喝着新泡的龙井,扭头看向窗外欣欣向荣的庭院,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姜太太携着大媳妇月珠,三女儿铃兰,四女儿雪兰来见姜老爷。他人面色如常,只是雪兰觉得这偌大的饭厅,总有无数的笑声挤眉弄眼的将她缠得喘不过气来,尤其是沈秋原,那对眼即使带了眼镜也像是不出鞘的快刀,自有一阵寒意,不免尴尬起来。
沈秋原本就是被姜既白用借口留下的,此刻便匆忙告辞,脚底生风,公务繁重的借口仿佛真的似的。
姜老爷客气一番送走他,想起自己家中的琐事没了欣赏的好心情。家务事他是顶不耐烦的,心中暗叹若是幺女当初嫁给沈秋原而不是沈三爷也就没这等麻烦事了。
这些姜既白全然不知,他刚去书房不久就被姜太太拖来陪听抱怨。
对于姜老爷,脾气是可以发的,但事后乖乖服软认个错,长叹一声也就罢了。姜太太不一样,由姜公馆只安了一位姨太太便可窥一般。她是名出色的外交家,长了张七窍玲珑嘴,人吃饭喝水也能拿来做文章,冲她吼一句,便声泪俱下,流利的哭诉,更让人惊奇的是这种恰到好处的哭诉极其得人心。
姜既白对于自己的母亲只能讨好,幸而姜太太宠溺,许多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然而今日,她的气愤没有消退,又有女眷在旁煽风点火,拉着儿子的手翻来覆去道:“绝不能便宜了沈家的三少爷!”
姜既白发了一会儿呆,喝了一壶茶,剥了一小碗核桃,总算有仆从来传话,让他去姜老爷的书房。
姜老爷虚虚的问候了四小姐几句,便直奔主题:“南京那群不成器的,帐有几处不大对,你过去看看。”
姜既白领了命,马不停蹄地赶到南京。
到了南京他反而悠闲下来,在酒店休息了半日,晚上乘着夏风,将手摆在身后,于秦淮河畔闲情漫步。
这不是姜既白第一次游秦淮河,却是第一次一个人。他的身边总是有许多形形色色的声音,它们哭,笑,哭着笑,笑着哭,永远在耳边窸窸窣窣的叫唤,不死不休。
然而现在这条清水做茧将他包住,隔断了所有的烦杂。姜既白走近,稍弓着背,这地上只有他一个,这水中只有他一个,这呜呜的风中也只有他一个!
那吸收了夜色的鸦青缎子忽然被几点火光点着了,抖动起来,纹路像泪水似的流。姜既白抬头,见有“七板子”摇近,舱前悬挂着灯彩,在飘渺中自有一段艳俗的风流。他笔墨不多的脑子里突然浮现那么一句——城下秦淮水,年年自落潮。这潮水奔向哪里,却不是他所关心的。
姜既白感到无趣,对船家招了招手,跃到小船上,送他回去。
因为昨天歇息的早,次日精神气爽,一大早就来到南京的分公司。分公司的负责人是徐先生,徐鹏飞。徐先生年方五十,大腹便便,略有秃顶,然谈吐幽默,朋友远交五湖四海。
徐鹏飞见了姜既白,先是一愣,很快便堆着笑容把人迎进办公室,道:“既白啊,你来的不巧,正忙着呢。坐一会儿,我寻几个人来,陪你逛逛。”
姜既白道:“这么忙,我就不打扰了。”起身欲走。
徐鹏飞连忙拦住:“等下,等下!你都来了,我怎能连杯茶水都不给你喝。快坐!我去处理些事情,马上就好……你刚来吧?去我家休息,我们家那小子老嚷嚷着要见你呢……”
姜既白两腿交叉相叠,双手平放在裤子上,微微向前探身:“我昨天下午就来了。”
徐鹏飞那像机关枪突突突的话冻在嘴边,顿了一顿,生生的将它咽下去,复又笑道:“你怎么这么见外,也不来我家坐坐。”
姜既白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唇上,轻嘘一声:“我去陆公馆找雯凤了,可惜她不愿见我。”
陆雯凤是南京大亨陆海川的大女儿,性子清高,实实在在的冰美人一个。
徐鹏飞之前就有听到过风声,姜既白爱美人儿是出了名的,又急着去摆平账簿,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个借口,热情的再三挽留姜既白,见他不肯,顺水推舟的送走了这座小佛。
过几日,陆公馆大摆了一场宴席,在座多富家子弟,徐鹏飞思量着姜既白年纪不小,来赶这场相亲宴也很正常。况且他小心注意了姜既白,日日只是去痴缠陆雯凤,或去秦淮画舫,四处闲游,就是不肯安分待着。放宽心,请姜既白去锦江南京饭店吃了饭,又陪着去舞场跳了舞,玩到十一点,才疲乏的回家。
徐鹏飞回去休息,姜既白却是年轻人,抱着美娇娘跳个不停,那五彩的灯光变换着打下来,是杨梅紫,睫毛上都沾了些紫闪子,显得眼睛格外水灵。
舞曲一变,他将手一松,下了舞池坐到沙发上休息。
沙发一边已经坐了个人,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那声音也是低哑的:“二爷,账单亏空的去向已经查明白了。徐鹏飞嗜赌,欠了场子三十九万,刚用公款填平。您说我们……”
姜既白勾了勾食指,那人犹豫了一下,走到他面前垂着头请示。姜既白把手中的酒朝他泼去,淋了个透心凉。
那人又惊又怒:“二爷!”
姜既白冷笑道:“你不是很有本事么,嗯?——你这么有本事还让我来教,我可担当不起!”
那人抬头见姜既白白中透青的脸色,连忙又将头低下,嘴里喃着:“我……”便不再言语。
姜既白捏着空酒瓶细长的脖颈,用瓶底轻轻敲着他的脑袋:“我来的时候老爷子关照我,分公司里有他留下的暗棋,我只当你察觉了不对,叫人来查账——我不知道你自己会查!你算算这几天你找过我多少次,你和我讲过多少!现在证据都在手里了,来问我怎么办,难道我还会替他掩护不成?!”
那人看了姜既白一眼,诺诺道:“是、是老爷说这等小事不必二爷操心。”
姜既白心道这老不死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面上却仍端着,过了半响,才放软声音道:“这不是你的错,起来吧。”
那人起来了,只盯着姜既白,姜既白拍了拍沙发,见他不动,笑了一笑:“小事你也要和我说。你同我讲了,如果是小事,我可以痛痛快快的去玩;如果是大事,早些告诉爸爸好让他拿主意。你一个人,像个闷葫芦似的,不免让人觉得——”眼珠幽幽的转了个圈,“居心叵测呀。”
那人脸色一下就白了。
姜既白却仿佛没说过什么,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