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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登台,我必然能在二楼正对面的阁楼上瞧见他闭眼听戏的身影,台后也总能收到一篮花童送来的白百合,他从未正式露面却始终在我的生活中徘徊未曾离去。
第二次相遇,是在他姊姊的婚宴上,他姊姊与姊夫是在我们戏园子里听戏相识的票友,请我们去唱戏算是做个纪念。我那时才知,他父亲是当时民国政府的副总理。
戏院老板知道我和他的那么点交情,反复嘱咐我莫要和他多有瓜葛,他纵是再喜欢我,我们之间也不可能有结果,切莫说我们都是男人,就算我是女人,他们云家的高枝儿又岂是我一届戏子可以攀得上的。
唱完戏,他姊姊留我们用宴,特地留了一桌子好酒好菜犒劳我们,但有心人都看得出,我们这桌上不了台面的人被安排在了最角落的位置,紧靠着下人们那一桌。
只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也没有多少介意,照样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从边上下人们的议论里也听来了一点消息,原来云家来头不小,那姑爷家却也不是吃素的,竟是全国最大的织造商之子。
老板说,一官一商,有权有钱,人家这才叫登对。意思无非是在暗示我,你一个小小的青衣,就算对云家少爷动了心也是没结果的事儿。这些不用他说我也是知道的。
用过了午膳该回去的时候,我却被一个小丫鬟给叫住,说是少爷有请。我有拒绝之意,但又不能就这么推辞了去,毕竟戏班子还仰仗着他们这些官爷。
和戏班子的其他人简单交代几句,我便随丫鬟去了,其实我也想趁此机会和他说清楚,让他不要再执着,那些个百合花送给应送的人吧。
丫鬟领着我在偌大的别墅里走走绕绕,好不容易到达一处偏僻的玻璃温房。带到地方,小丫鬟便退了下去,我怀着疑惑和惴惴的不安推开温房的门,满地的白百合映入我的眼帘,我吃惊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而就在那一片百合园中,他握着洒水壶说:“送你个礼物。”
我不解地看向他,他高举起洒水壶,水珠从花洒口落下在阳光的照耀下拉开一条淡淡的彩虹,彩虹后是他明媚的笑容。那一刻,所有拒绝他的话语都堵在了我的喉咙里,我心动了。
那一天,刚好是我的十七岁生辰,我收到了一生中最美的礼物。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是幸福。他仍旧经常来听戏,我也仍旧每场都能收到一束他亲手种植的白百合。
我们偷偷摸摸的相恋,偶尔一起看场电影都要错开时间先后进场,就连座位都要分开前后不敢并肩而坐,没有牵过手更没有亲吻这样亲密的举动,我却为之怦然心动,经常脸红心跳、不知所措。
第一次一起过夜是在平安夜,洋人的节日我本是不想过的,只是小花童送来的白百合里夹着一张卡片,上面写了个地址。叫了车夫送我过去,来应门的竟然是他。
他穿着围裙,手上握着锅铲,灰头土脸的好不狼狈,我还未走进去就闻到满鼻子的焦味。他有些委屈的说:“想给你做桌子好菜,没想到都烧焦了不说,还差点把厨房烧了。”
娇生惯养的少爷哪儿进过厨房,我笑他笨,他还想抗议我也不理他,绕过他挽起袖子,顺着渐浓的焦味走进厨房,给自己和他擀了碗手擀面,还煎了俩鸡蛋。
许是等我的时候饿坏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条,鼓着腮帮子还不忘夸这面好吃,说什么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嘴巴比抹了蜜还甜。
吃完饭我正洗着碗,在院子里放烟火的他突然嚷嚷起来,“下雪了!”匆忙擦干净手跑出去,果然见朵朵鹅毛般的雪花从天际飘落,纷纷扬扬的扑面而来。
我抬手接着雪花,他冷不丁地凑过来在我唇上印下一吻,刹那间我像被冻住了一般不敢动弹,他却扑哧一声坏笑出声,随后将我打横抱起,抱进了屋里。
那一夜,我第一次知道男人之间如何欢//爱。他进//入我的时候,喜悦代替了所有的疼痛,原来和喜欢的人结//合是这么幸福,我至今任记得他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爱我……
那间小院子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有事没事我们都聚在那里,有时在床上翻云覆雨一躺就是一天,有时候又相拥坐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数星星、看月亮。
幸福的日子过得纵使很快,一晃就过去了两年。两年间,我们小心翼翼,没有让任何人发现,那时的我天真的以为我们可以就这样偷偷摸摸地相恋一辈子,然而变故却突如其来。
那天刚下台,照例收到他送来的白百合,我喜滋滋地卸了妆准备去小院子里找他,然而老板却出现在化妆间里,不冷不热地嘲讽说:“哟,还在给你送白百合呢,我还以为他有了未婚妻就对你这个男人没兴趣了呢。”
未婚妻?!他竟没和我提过,我以为老板打趣我,但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说笑。一路不安地跑回小院,我连气都没喘上一口就质问他。
他的沉默变成了最残酷的答案,我将手上的百合花砸到他的脸上随后负气离去。我希望他来追我,把我拉回去告诉我,就算他结婚了也不会影响我们的感情,只要他还爱我,我可以委曲求全……
然而,他没有。
一个月后,他大婚的那天,又请了我们戏班,听说是他姊姊撮合的。
后台化妆的时候,老板碎碎地在我耳边说:“你看我当初说的没错吧,这些个公子哥儿哪有真情呐,这两年给你百合花没少送吧?一转眼就和别人结婚了。人都说戏子无情,我看最无情的啊,是他们这些有权有势的官爷!”
我无话反驳,只好忍着落泪的冲动一点一点上妆,过了今天我们就真的再也没有瓜葛了,过往的点滴会是他不愿回首的污点,然而这些确实我最珍贵的回忆。
他们点的是一出《天仙配》,我再熟悉不过的曲子,而当我站到台上,看见她挽着他的胳膊,烂熟于心的词和调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有钻心的疼。
我站在台上怔怔地看着他,他亦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你爱我吗?”相望良久,我喃喃开口问他。
“爱!”他高声回应,宾客哗然。
他挥开新娘,冲上台来拥我入怀,那力道好似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我回抱着他,任凭别人怎么拉扯也不松手。
然而双拳终究难敌四手,我们被强行拉开。他被他父亲带走,而我被警察带走关进了局子里。
阴冷的监狱里,我坐在床沿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很冷却很开心,即便未来渺茫如烟我亦无所畏惧,只要他还爱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第二天的午餐很丰盛,同一间牢房里的狱友说那是上路饭,吃完我就该上刑场了,还一个劲儿地问我犯了什么事儿,说我这副柔弱的模样不像是会犯大案的样子。
我捧着饭碗大口吃着,我没犯什么大案,只是爱上了一个人,我绝不会承认他是我不该爱的人。吃过饭,我擦干净嘴,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就算是死,也要干干净净的上路。
大清倒台以后,到处宣扬着民主、和平,然而骨子里还是流着前清的血,刑场都是一样就在菜市口。记得以前学唱戏的时候,师父常带我来看杀头,说我要是不好好听话也和那群人一样的下场,如今真是应验了。
这个年代,最恨戏子勾//引男人,更何况还是个男戏子,勾//引的还是金公馆的大少爷,上海滩租界局的大局长。这事情说出去,怎么听着都是我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为名为利,勾引了他。
从一开始,我就没指望他们能一刀子给我个痛快,但当我看到那一根根碗口粗的棍子时也真吓出了一身冷汗,想过火烧也想过浸猪笼,愣是没想到乱棍打死,这一棍子下去我估计就该皮开肉绽了,还真是心狠手辣。
应是怕我咬舌自尽死得太多痛快,临刑前竟还在我嘴里塞了块汗巾。凶神恶煞、满身肥膘的刽子手高举起手上的棍子,然后重重落下,第一棍打在我腹上,喉咙里就一阵腥甜,血气涌上来疼却晕不过去,这刽子手的经验也真够老道。
刑场下面围观的看客一声声叫着好,我突然就有那么点想笑,他们究竟是怎么宣扬我的罪行的?我怎么这么快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就在第二棍即将落下的时候,人群中有了骚动,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盖过了叫好声,就连刽子手都扭过头去看热闹,我顺着刽子手的目光望去,就看见了他,满身的鲜血和杀气。
他看见被绑在刑柱上的我,眼中杀气更胜,翻身下马手握长刀就朝刽子手冲了过来,许是被他的煞气震慑,刽子手竟生生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他手起刀落,高大的刽子手应声倒地,头颅滚落在我脚边。
滴着血的长刀划过我的腰际切开了比我胳膊还粗的麻绳,他伸手接住四肢瘫软的我紧紧搂进怀里,“我杀了他们,杀光了所有会阻挠我们的人,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我捧着他的脸亲吻他,从额头到眉间,再到鼻梁,最后到唇,没有人上来阻挠我们,就连追随他而来的警察都只敢在下面观望。
他右手握刀,左手牵着我一路走下刑台,看客自觉让出一条路来给我们通行,那群警察也小心翼翼地闪开一边不敢多动作,他抱我上马,在我耳边轻喃,“我们回家。”
长久没人打理的小院子里,葡萄藤早就枯萎,他抱着我回屋,我们疯狂地亲吻、交//合,以此来代替越来越浓重的不安,我们彼此心里清楚,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了。
次日醒来,他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借着朦胧的光线,我看到他的眼眸已经变成血一样的暗红。
屋外传来雷鸣,随后瓢泼的大雨倾盆而下,而现下正值深冬,又怎么会有雷鸣……
“我要走了……”他抚着我的头发轻声说。
“去哪儿?”
“或许是地府,或许是其他什么地方……”他蹲下,在我脸上碎碎地吻着,“我杀光了自己的亲人,心魔入体,入了人魔道,外面的鬼差正等着我呢…………”
“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不知道呢,你累吗?累了就睡吧……睡醒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终究还是骗了我,醒来之后,一切我都记得。
我找不到他,却知道他临走前那番话绝非谎言,于是我跪在了观音像前,求她为我指点迷津。我在佛像前长跪三天三夜,第四天重伤的身体终于撑不过去晕倒了。
观音托梦,念我一片诚心,许我十世轮回,只要这十世我苦行枯禅,千年后他就可脱离人魔道重归轮回。
我剃度出家,从此四海云游。偶尔午夜梦回,梦到曾经的我们,心酸与伤痛都化成了最甜的回忆藏在心底,我不觉得苦行是苦,枯禅是枯,只要有他,短短千年又算得了什么。
雨还在继续落着,天边渐露出了鱼肚白,我和他竟相拥坐了一夜。
“时候到了,”他说着伸出手在我眉心轻轻一点,我便觉身体轻盈竟是灵魂出了窍,“我送你去奈何桥。”
黄泉路上,他左手牵着我,右手提着引魂灯,引着我一步步走向更深的黑暗。
“下辈子我会守着你的,别又搞什么苦行僧,当和尚那么好玩吗?”
“那我做个普通人娶妻生子你乐意吗?”
“不乐意!”
“那我当和尚也挺好的,反正还有你会心疼我。”
“你这个受虐狂!”
“……”
崩溃
结果第二天一早,还是没有看见夏语冰那厮的身影,空荡又陌生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面对着四周苍白的墙壁。
恍恍惚惚过去了几天,夏语冰始终没有出现,就连云封也一并消失了。那一天仿佛一个转折点,所有突然闯入我生活的人和事都在那一天之后销声匿迹。我甚至觉得,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夏语冰和云封这两个人,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梦中人也该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告别父母搬回了自己城郊的公寓已经三天,没有了夏语冰的家里顿时冷清了不少。只是回到了原来的生活方式而已,我却怎么都没有办法再去习惯那样的孤独。
又是半个月一晃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