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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乔看了好一会儿,又后退两步看,再退后三步,再退……直到她完全理解为止。
她问我那句子的意思,我预备了永不退潮流的答案:“这是你爸爸写的,待你长大后就明白了。”
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她,那是阿密留下的句子、左手的笔迹。那是阿密对我的指责。
那个爱恨分明、闹脾气就直接大肆破坏却叫人不得不爱的大男孩,他存在过的印记。
因为这个家曾住了不只两个人。她长大之后会明白的。
我再带她去艾莉儿的房间。
那个不论何时都飘着油彩味,角落堆积了很多油画的秘密国度。
这次也没有令她失望,我才打开门她便灿笑如花,如同进入童话中的饼干屋。
我搞不懂为什么女孩子永远只用零点零几秒就找出芭比。
小乔“咚咚咚”地跑进去,将海绵宝宝安放在床上,然后才去拿被子中的芭比艾艾。
她爱不释手地抚摸艾艾的红发跟鱼尾,我告诉她,那是她爸爸留下来送她的,知道她会喜欢。
小乔的眼睛中闪出无数小星星,肯定觉得爸爸太好了,是个有求必应又无所不知的圣诞老人。
我倚于门边,宠溺地看她摸尽每个角落。
她抱着艾艾像翩翩共舞,阳光洒在她飘起的裙摆上,小小脚印印遍每一个角落,她摸壁纸、摸房间中的每一样东西,也一屁股坐上三月的床,弹跳数下仿佛玩弹簧床,然后她呈大字形仰看天花板。
我抱起海绵宝宝,躺在她身边。
狭窄的床要容纳两人太勉强了,但我们毫不介意,就这样静静看着天花板。
仿佛天花板上投影播放着一套电影,三月的所有流浪跟心路历程。
良久,就在我们都快睡着的时候,她轻轻启唇,问我:“透,为什么那里会有张纸?”
纸?
什么纸?我每天进来这房间扫地拖地,地板上别说是垃圾,连灰尘也不见得有吧。
我疑惑皱眉,“吱嘎”一声坐起来左看看右望望,还是看不见有“纸”。
小乔也坐起来了,她放下艾艾,拉起我的手,我们一起下床,“那里。”
小乔带我走到墙角。
她蹲下来,也催促着我快一起蹲。
我根本蹲不了那么低,只好跪下来。她的小小指尖就指着墙角。
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墙角……正想这样回应,我却看见了一隅有点点黑色。
我把头颅凑到都快献吻上去了,才看见原来墙角写了字,是阿密跟三月、艾莉儿三个的签名。
奇怪……他写的地方真的太隐蔽了,我打扫这么多次都没有发现,而且他在墙角签名干什么?
难道阿密那个变态小子真的有在墙上乱涂鸦的癖好吗?还是他们要宣示房间的拥有权?
小乔看见我凑得快将脸贴上去、又将眼睛眯成一条线的,被逗得咯咯直笑。
“我要撕了哦!”
她爽快又娇蛮地宣布一声。
我还搞不懂什么跟什么时,她竟然用两只小指头刮起了壁纸!
喂那是我家的壁纸吧?她竟然说撕就撕……等等,我家何时铺壁纸了?这里从来都是油漆的!
我瞪大双眼,惊讶自己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没发现,我家全部都是油漆漆成的墙,只有这一面,这一面墙的墙角翘起来了,那是纸角,并不是壁纸……难道会是?不可能的……难道是……
小乔跪在墙边,煞有其事地深吸一口气,小手一扯。
签名们卷起,那张纸出乎意料地轻易剥离,露出的三角形充满色彩。
那是宝蓝跟鲜黄的颜色,那是油画的质地……不会的……
我轻轻摇着头,膝盖颤抖着撑起来,步步向后退……
为了揭开更大的面积,小乔站起来,两手一起抓着纸的边缘。
她一鼓作气地向左跑,画纸顺利由下翻开,一口气露出半面墙。
我掩上嘴巴。
……天啊。
小乔跳了又跳,将最上方的大纸角也扯下来了。
倒下来的巨型白纸有她两倍高,盖着她的头,她笑着从纸下跑了出来,站在我身边。
两米高、三米宽的巨纸完全落下,那是张画纸。
这才是真正的探险终点。
这才是真正被藏起来的宝藏。
覆盖的巨纸后,墙壁涂满了色彩,没一处留白。
……我从来没发现这砖墙竟然有这样的秘密。
我从来没有发现他们何时画了这幅画,就在这堵墙上。
绘制一幅两米高、三米宽的壁画需要多少时间,又有多困难?这就是为什么……这房间总是充满油彩味?我以为只是阿密为了不让油画被晒到而不开窗,所以困住了这个挥之不去的味道。
难道他们为了不让我发现所以守口如瓶?他们要费多少心思、多少工夫才可以毫无痕迹?
他们隐瞒了多久?本来决定何时告诉我的?艾莉儿融合之后吗……却苦无机会吗?
斜照的阳光洒在这幅巨画上,美得让人惊呆。
颜色层次层层叠叠,站在前面,仿佛置身画中,亲历其景,嗅到香气。
那是艰巨得让人感动、壮观得让人哑口无言的壁画,无疑是他们最好的作品。
“……这也是爸爸送我的礼物吗?”
与我一同被震慑的小乔,喃喃问道。
我知道,这幅画一定是送给小乔的。
他们虽然不曾宣之于口,但一定一直、一直期待着接小乔进这个家、这个房间入住。
所以才会在墙上绘画,让这里充满缤纷色彩,不再冷清,充满童真跟希望。
我牵起她的手。
颤抖的指掌寻找到她的手,然后握紧、握紧,完全包裹着她的小手。
我们并肩,手牵手地站在墙壁前,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到画中。
……很温暖、很温暖。
“透?”
她问。从交握的手中,她感觉到我的激动。
我的手、不、我整个人在轻轻发抖。
她抬头看我,我知道在她眼中,现在的我是什么狼狈模样。
很温暖、真的很温暖……
明明这样温暖,眼泪却似自有主张地滑下,也许是……太暖了。
我看着眼前的画,三月、阿密、艾莉儿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合力绘画的画。
也不知道为什么,泪水无声地、静静地,一颗接一颗,滑下脸颊。
滴在T恤上。
我们牵着手,站着、看着,久久、久久。
我记起他,我记起差不多要遗忘的那一晚。
“为什么你不画向日葵?”
“向日葵?”
“对啊,我看完这幅又黑又绿的,突然好想看明亮色调的图,例如对比色的向日葵。你会吗?”
明亮得已经不能再鲜活的,太阳黄跟天空蓝要刺痛的我眼睛。
我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这也是给我的,我知道。
他们送了我一片向日葵花海。
泪目中扭曲的花茎,像风吹起,令花海摇曳。
无论是谁的手盖着让我们变暗,我点亮了三月,而阿密点亮了我。
我知道,这故事从来只是这么简单。
三年后
我拔开听诊器,转身。
椅子“吱嘎”一声跟着旋转,我抄起钢笔写了写,然后从头至尾扫视一次。
“……药物跟食物过敏蛮严重的,除此之外没什么问题,只是体重有点轻。”
坐在床上的青年套回鼠灰色上衣。
好一会儿,医疗室内静默无声。他问:“……那是你的女儿吗?”
我继续写字,只是跟随他的视线,瞧了一眼桌上的木相框。
日日夜夜都对着那张照片,我即使闭眼也能在眼皮上看见,“嗯哼。”
我不置可否。虽然比较像叔侄关系,但说是我的女儿也不为过。
青年接着说:“医生好年轻。”
我终于分神看他,看得久一些。
虽然没有表现,但我心底蛮惊讶这菜鸟竟然与我攀谈起来了。
并不是我只花十分钟就已摸清了他,只是菜鸟刚进来都是这样子,我看过不少了。他们都以为很快就会出去,于是有点自命清高的味道,对人不理不睬,不打算建立“里头”的关系。
而这新人看上去清秀,冷冷淡淡的很干净,应该也满自傲的,想不到反而先打开话题。
“我才不想被比我年轻的小子这样说,这句你省点用吧。”
他听得出我话中有话,于是微勾起嘴角。
这里没有女人只有男人,而“泡妞”的老招对我不管用,我已经听厌了。
但他的确挑起我些许的兴趣,虽然我叫他去找别的搭讪,老实说,这里很难找到比他更年轻的。他档案上的照片像学生照,真人看起来却更年幼,像大学还没毕业。
他的气质,他的清淡让我想起那个人。
我翻了翻压在病历表下头的档案。
还好,是商业诈骗,判的不多。不是我在说,他跟某人都很有成为艺术杀人变态的资质。
我告诉他体检完结,可以离开了。
他站起来,踩地时摇晃了一下,还不习惯双手被拷着,维持不了平衡。我背上包包,转身。
他是今天最后一个工作。
我收拾档案,听到他在扭动门吧。
我用拖鞋头勾出最底部的抽屉,拿出一条巧克力棒。
这是某一号不上道的蠢蛋送的,以为用不超过6元的巧克力就可以拐我上床。
仿佛我跟他们一样全年无休、或没钱出去买一盒比利时或巴黎的巧克力。真好笑。
“……喂。”我叫住他。“我不大吃巧克力。”
我像自视过高的学长,自作多情想塞点甜食给学弟。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接过。
“谢谢。”
那瞬间,他的眼睛燃起微弱的光,仿佛刚擦的火柴头,仿佛被抚摸的猫咪。
证明我的自作多情是被需要的。
良久,他没走出去。站在原地问:“……要带她去吗?”
我背对他,却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我的书桌上有两个相框,一个载着小乔的笑容,另一个是疑幻似真的向日葵花田。
乍看之下,可能在普罗旺斯可能在北海道,而天知道这片花海到底在哪里。
我弯起嘴角。
手肘靠在椅背上,只转过头:“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希望这高危险工作的薪水丰厚到足够我跟小乔直航到那男人脑海中的花海。
青年出去了。
我在离开医疗室之前,顺便撕走今天的日历。
日历并非只倒数发薪日。
明天,刚好是我失去三月的第一千一百天。
经过球场的时候,男人们连球都不打了,隔着铁栏净顾着看我。
他们太少看我不穿白袍,更少看我走出粉蓝色大闸。我算是他们的半个同类。
跟我比较有交情的男人向我挥手,大叫着“医生要休假吗”、“掰掰医生”、“不要喜新厌旧啊快点回来”、“要知道路回家不要出去泡妞”。我也向他们挥手,叫他们不用太挂念我。
我说休假有数天,会有别的医生替补我的位置,要他们好好相处。
他们说他们讨厌那个医生,他是个混球。
这里的人总是讨厌新人。
甫进这里通常只有两种结果,一是讨厌到要欺负你,二是喜欢到要欺负你。
他们不会让新人太好过、太投闲置散。我已经过了菜鸟的阶段,却还未够资格成为老鸟。
那是易岚介绍给我的工作,我怀疑这世上有什么事他办不到、有什么人他不认识。
当我拜托他给我找有关惩戒教署的工作时,我不需多做说明,他心里也有数。
我是说,以我的资历能在惩戒属担任什么好勇斗狠的工作?
易岚明白我在说的是狱医,而我的心理学执照也轻而易举让我过五关斩六将获得了青睐,毕竟,里头的人不是善男信女,只有基本的医疗知识、包包纱布、涂涂药水是不够的。
我当狱医的日子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是足够让他们知道我不好惹。
前任狱医跟我的差别只在,他不够胆打空气针,而我让那群混蛋们知道我真的敢。
不管医疗室或牢房,只要在铁栏之内,对我来说并没分别。
我唯一要做的只是进入箱子之中,管它抢劫银行。
我们从不宣之于口,就像这几年从没提起过三月一样。
我当狱医不是临时起意,不是自告奋勇去做厌恶性行业,不是想故意堕落给易岚看。
三月已经失踪半年多了。
没人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他像一缕蒸汽,突然消失无踪了。
我事隔两天才被通知,他们说三月偷跑出去是为了见女儿。因为他们遍寻不获三月,想知道那男人是不是来找我了,或我有任何关于他的线索……他们真正怀疑的是我把他藏起来了。
我宁愿我有将他藏起来,我三年前早该这样做了。
那段时间我像个疯子般毫无头绪、漫无目的地寻找他。
我应当是最了解他的人,但我连工作都掉了也找不到一丝线索。
我已无计可施。
我不能说期待着阿密犯罪。
我不能说这是因为我再没办法一个人留在太过宽阔的家,我怕终会陷落在那片花海中。
向日葵点亮了我的深渊,让我看见我堕落得有多深、而渊谷又有多空旷。
他留给我那一大片无尽的寂寞太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