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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到底代表什么呢?
如若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父亲很肯定的告诉我,说这绝对是叔父的亲笔,叔父自幼习王献之的《洛神赋》小楷,写得一手秀丽飘逸的小字……遇上每一捺,叔父都会不自觉微微提起毛笔的笔峰,这是他写字的特色,别人没有这样的笔法……
莫非叔父还在这人世上?
都知道这不可能,可是心不肯死……如叔父真活在世上呢?
我实在太好奇,而家中母亲此时生病,大哥正于沙洲与西垣军作战,父亲也需照顾母亲无法脱身……
于是,父亲派我去秋水的故乡净水城调查。这件事,父亲与我一致认为没必要先告知聆音婶婶、月仪女冠、还有小堂弟。何必让他们抱有希望,有时希望越大,失望的时候就越痛苦……我不以为,小堂弟能再一次经受那样的创伤……
我以为我将一个人去,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上路,还是有点不安心。但我临行的那一天,恩师却带了一个人来找我,说那人与我一起去……恩师说那人比我要了解我的叔父……
我从没见过他,这人面如冠玉、英俊潇洒、气质儒雅,我以为他是叔父的朋友。他却说他是〃信王〃独孤贤,叔父最痴心的爱慕者之一开玩笑的口气里,却有着浓的化不开的情愫,但当时,我以为他在和我开玩笑。
毕竟信王喜好男色的怪癖朝野皆知……却也没见他对谁有特别的流连。
但他的形象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本朝有〃无双将〃美誉的信王爷,竟然没有一丝印象中该属于武人的粗鲁与彪悍。近看只如一个无害的书生……我好吃惊,而他没把我的吃惊放在心上……只是带着我不停的赶路。
累死了五匹马,颠簸的我大腿上磨破了一大块血口子,成日昏昏沉沉的只知道赶路赶路……我相信这个看似无害的男人是〃无双将〃的时候,我自觉自己也要被他整死了。但我还未被他整死,半个月之后,我们比正常速度快了一半时日,终于来到了位于雍州的净水城。
净水城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澄澈的天空,碧蓝的海水,都让我想起叔父的眼睛,那双时常会泛起浅蓝色的光华,轻轻勾起唇角,微微而若春风般温暖的笑……这里的民风非常淳朴,人人都是笑容可掬,一派和气……和勾心斗角充斥其间的京城不同。
于是我们很轻易的就找到了秋水的家人,知道了那位代笔先生的名字姓楚名阳,以为人调琴弦和写书信为生,据说他还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叫寻儿,他们两父子长得极象。
这人在净水城挺有名,人人说起他都一脸笑意。而我和信王爷的心却揪紧,他竟然姓楚名阳,还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叔父不可能再有一个儿子,他的性子活泼却沉静,有良好的教养,一向尊重女子,从来不上青楼寻欢。如非萧女冠当初设计了他,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一个有十二岁的儿子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是叔父?
我意冷心灰沮丧无力,而信王却拖着我,往代笔先生楚阳所居住的凌波巷走……
信王说那人一定是叔父,我不知道他那莫名其妙的自信从何而来。我只瞧见他像是欣喜若狂的的表情,还有一派的不知所云……
他竟然说他感觉的到附近有叔父那宁静而安详的气息正如这城市给人的感觉,我觉得好荒谬……
可是,我真见了叔父……
不,或许该说,是一个和叔父长得十分相似的男人,在我们的面前,出现。
那人在院子里调着琴弦,动作麻利……断音极准。但我们注意的不是这些……
他穿的是打着补丁的粗麻布衣服,却洗涤的十分干净……他的脚步依然慢如乌龟,神态悠闲而自得;他依然是泛着浅蓝色的微光的眼,有着欢喜的笑意……
他的话,依旧温柔……虽然他说话的对象是只土狗,一只脏兮兮的土狗,一只被人打伤的土狗,在他脚边温顺的匍匐。他捣药,小心的为那只连我也不太想理的脏狗上药,包扎。
但那是我的叔父,错不了,这是我脑海里所记得的叔父……我的心狂跳,我上前,可是那人却还是有点和我的叔父不一样……
但还是有所不同,以前时常不留神便会出现在叔父脸上的那抹郁结,像是消失了;而叔父的笑容里,再没有经常看到的天真……
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即使他散发的气息宁谧而温柔,但成熟男子的优雅魅力,却一显无遗……
但最重要的是,他竟然不认得我,也不认得信王……
〃你们想调弦还是想写书信?〃男子的态度好温和,如我的叔父,可是他不认得我们……澄澈如天空的眼眸里,映出了信王和我的身形,可是他的眼里的热情,并非看到熟悉的人的欣喜。依然是毫无遮掩的热情,却没有见到故旧的喜悦。
而我抬头看清他的五官才发现,他的额头上,有一块疤,虽然很淡,却依然可以看得清……
我敢肯定他一定是我的叔父,可他为什么不认得我们。那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不记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我并没有和他说几句话,尽管我很好奇,尽管我很想再多看那人几眼。
信王爷阻止了我,无视我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他友善的和那人告别,拖着心不甘情不愿的我离开了〃叔父〃的家,一路上他都在沉思,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难道不想见叔父吗?还是他以为,在那院落里的人不是叔父?
我闷闷地想着,我以为那人一定会是叔父,天底下没有人再有那般的眼睛,那样流转着浅蓝色的光华,淡淡然总是微笑的眼睛……
可信王爷却是摇头说未必,在我满肚子怒火直待发泄的时候。信王爷说孔圣人与阳货尚且面貌相同,我又怎么能肯定那人一定就是叔父?
信王的话很冷,有种漠然,于我这般期待的心情无异于迎头浇下了盆冰水。于是想也没想,我脱口而出。
那王爷又怎么能肯定那人就一定不是叔父呢?
话说出口我才发觉自己的语气竟是如此的不敬,冒犯了信王。我以为他会生气,我直直的低下了头,可是半晌我也没听到虚想中该来的冷语。
话既然已经说出口,自己就该负起责任,你也已经十六岁,不是小孩子了……抬头,看着本王,不要胆怯。当年你叔父也和你一样,说话很冲也很直,但是他却比你要勇敢。他无论说什么话,都是瞧着别人的眼睛的,无论情势怎样凶险,都是瞪着那双凤眼,直勾勾的看着人,从来都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再害怕也罢,那双眼睛还是神采飞扬。
不是指责与狂怒,非我所以为的暴跳如雷,信王只是淡淡地对我说。
这就是年纪的差别、历练的多少引起的不同吗?他与叔父都已经是成熟的男人,而我还象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子。
我瞧着他沉稳的面容,不由微微红了脸,为了那话中的语意。但后来我听到的却是信王满是怀念的话语,他对我说起了年轻时候的叔父。听信王爷的口气,似乎叔父年轻的时候是很莽撞的,而且脾气倔强……和我印象中的叔父不同。
抬头,发现信王爷的脸上有一抹很淡很淡的笑意,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不解。
王爷喜欢叔父什么地方呢?和陛下一样,也是喜欢叔父的勇敢吗?
我问,而信王听到我的话,一怔。即而,摇摇头。
不,我喜欢他的坚强……
坚强?不是我所想得到的答案,我想了好久,都没办法把叔父与坚强这词相联系在一起。
你叔父是很坚强的一个人,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挫折,都努力自己度过。他不习惯倚靠别人,也不喜欢麻烦别人,他总是自己解决问题……只要认为是对的事情,他都努力去做,别人怎么看他他都不介意,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要去做顽固的叫人心疼,又偏偏倔强的可以,本王多少次想帮他都被他拒之千里。
信王的笑微微带了点苦,却又有点甜蜜。
他只讲一个〃理〃字,可有时候,有些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即便知道他讲的在理,但从各种方面的利益综合考虑,朝廷只能把他的想法搁置一边……有一段时间,你叔父在朝中受尽朝官的排挤,因为他是异类……他懂得什么对老百姓最好,对朝廷最好,却不懂得什么是朝官的默契……他的路走得好辛苦,跌跌撞撞的一路走,脸却还是笑着的……他受了很多的伤害,也结交了很多朋友。那时我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如此喜欢他却不管他,可渐渐我也明白了,爱一个人,是要助他成长。陛下为他垫下了飞翔的翅膀,所以他才是今天的他……
于是渐渐的他开始变的成熟,渐渐的他开始变得老练,渐渐的他开始懂得在黑与白之间寻找模糊的地带,他处理事情开始稳健,他渐渐开始脱离孩童般的天真,渐渐的他开始让人心折……
信王的眼神很悠远,像是看到了过去的情景……他淡淡的笑,瞧着我,淡淡的笑……但我知道,他不是在看我,而是透过我看另外一个男人……刚才在那院落里悠闲而自得的,温文而又成熟的男人。
王爷你不认为那是叔父吗?
我平心静气的问着,我清楚他一定比我要考虑的多一些。虽然不太甘心,但比起他们这些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的弄潮儿,我是太嫩了点。
不,那有九成是你的叔父。可是我们现在不清楚情况,万一弄错人怎么办,岂不是空欢喜一场。况且疑点还很多,比如他怎么会有个十二岁大的儿子,他为什么不认得我们,都需要调查一下。行军打仗,必须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做事也一样,不能太冒失……
这就是〃无双将〃吗?他那淡淡而潇洒的笑容,是真,或是假……
我有些迷惑,信王和叔父一样,都是很喜欢笑的人,同样看似真诚的笑容。却给人感觉,叔父的笑是真的,而信王的笑,带了点假……在那样真诚的笑容底下,不知道埋藏着什么样的心计。
信王有着卓越的行动力,他做事如疾风……进行的很快。
才过了两天,住在凌波巷的调弦先生楚阳和他的儿子楚寻的一切,都曝露在我们面前……
他是二年前来到净水城的,而那时,楚寻就已经在他身边……
净水城的人都说楚先生是没有记忆的人,他什么都不记得……有关过去的一切一切,于他,都是迷。
他的身体很不好,总是莫名其妙的就会起高热,好几天都不退;他的肺也不好,据说是被烟熏所致,老是咳嗽,总也不见好;他的脚像是废了,没办法走太长的路……他家境贫寒,他身无长物,房里连书都没有几本……当年叔父最喜欢的就是书,他的俸禄,总有一大半用来买书……他的身体太差,找不到好工作,只能为人调弦、代笔为生,仅能温饱……却还总是喜欢帮助别人,即使被人不知骗了多少次,还是愿意相信别人。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帮忙,可我所以为的那些善良的人们,却在背后唤他〃傻瓜楚阳〃。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做个好人,竟是这么艰难吗?
生平第一次,我诅咒这个人世。
据说每每在夜里,路过凌波巷的人,总能听到悠扬的琵琶声传来,那样澄澈空灵却又温暖的琵琶声,如天上曲……幽幽,拨弦之声似有情……让人听得心醉。
卷宗里的条目很详细,可让我看着想哭,而信王也第一次脱去了他那玩世不恭的外表,眼里第一次看见了焦虑的情绪……
还等什么呢?
这些材料足以证明,那就是叔父啊!
没有人再有他那样糟糕的身子,没有人有那样卓绝的琴艺。可是叔父到底吃了多少苦……
云阳谢家六百年家世不坠,排场极其宏大……祖父老年得子,更是把叔父宠上天去,而他进京便受赐封……后为君王宠臣,更是赏玩尽天下奇珍。何曾吃过苦,受过罪的人……如今竟是这副凄惨的模样,我不敢想。
可是脑海里却映出几日前见到叔父的场景,还是那样的从容与温文,淡淡而温暖的笑容……叔父怎能笑得出,他怎能笑得出?
为什么他没有一般失忆的人那样的仿徨与无助,他身上流转的光华依然温暖如昔……
历经这么多这么多的磨难,为何他还是一无改变……我不解。
那一天的傍晚,信王带着我,又来到凌波巷的院落。
黄昏下的夕阳渐入西山,晚风渐凉,街上行人稀少。可这小小的院落里却有着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今天,我们看到了寻儿,那是个很瘦小的男孩。令人吃惊的是他与叔父出奇的相似,他甚至比小堂弟长得更象叔父。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叔父素来的温和与宽容,也没有叔父眼里那温暖的蓝光,反而充斥着野性的不驯。如若我明白叔父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孩子,我真以为他是叔父的子嗣。
他抓着一条鱼,问叔父怎么吃法。叔父微笑,说寻儿看着办,他没有意见。寻儿皱起眉,说叔父这么没有主张,会让人欺负……叔父拍拍他的头,却说他不用担心,叔父说他会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