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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睁开眼睛,试着活动下腿,好像能动,不是特别疼,我挣扎着起身,腰有点疼,不过不是骨头里疼,只是皮肉层的。
我感觉到有人过来抱着我的肩膀,熟悉的声音急切地叫我的名字:“安然,安然,你怎么样?能动吗?哪里疼?”
“没事没事儿!”我抓紧了那件浅蓝色的衣服,“暮雨,我没事儿!”
这条路两边不是居民区就是小学,人多又杂,车子在这条路上根本开不快,真蹭着了也至于多严重,更何况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在韩暮雨的搀扶下,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他不敢松手地扶着我,眉头皱着,一脸担忧。
说实话,看到他这个表情,我忽然觉得很满足,不就是撞一下儿,摔个跤么?司机从车上下来,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我看看他,再看看车,露出一个心有灵犀的笑,司机无奈地说:“前两天,你骑电动车闯红灯,今天,你随意横穿马路,哥们,你是就铁了心要死在我这路虎之下了是吗?”
韩暮雨不知道怎么回事,听了这话之后冷冰冰地瞪向那司机,我赶紧拍了拍他扶着我肩膀的手,示意他别说话。我自己也很明白,这事儿还真没有人家开车的什么责任,是我自己过马路不带眼,硬往人车上撞的。
我再次动了动腿和腰,感觉没有问题,于是对司机说,“行啦,哥们我也没撞坏,你车也没事儿,咱就各走各的吧,我从没想死您车底下,这真是巧了,那什么,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事情就这么了了……
韩暮雨搀着我走到便道上,一边给我拍去身上的土,一边儿责怪我:“你怎么走路不看车呢?”
“没注意么,没事儿,幸好冬天穿得衣服厚,摔一下也没觉得怎么疼。”我感觉他的手一下一下拍在我身上,把我整个人整颗心都给拍蓬松了。
韩暮雨让我走两步,我就走了两步,他看我龇牙咧嘴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他一手扶着我站马路边儿,一手伸直了招呼出租车,“得去医院看看,别落下什么毛病……”
这人一看就没打过的,来车就招手,不管人家有没有亮 ‘空车’牌子。
我把他的手挡下来,“暮雨,不用去医院,去什么医院啊?我没事儿,连擦伤都没有。”
他不信任地看着我,我一脸真诚,“真的呢,咱们溜达溜达,活动一下就行了……那个,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你走得了吗?”他问。
“走得了……”我无耻地笑着,“你稍微扶我一把,我就走得了。”
韩暮雨打量了我几下,我又笑得更开点儿。他抬手用袖子蹭了蹭我摔倒时着了地的半边脸,布料硬挺粗糙,力道却很柔和,他唇角微微一弯,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你啊……”
就那么一个稍显温和的表情,让我认命地别过头去,我知道自己酒白喝了,决心白下了,那些个豪言壮语白说了,那些以为压下去了念想在一瞬间全部破土而出,一秒钟便疯长成接天大树。
☆、十八
我觉得,韩暮雨实在是个很懒的人,他从来不主动找话题,而且很习惯沉默和冷场。就比如现在,他陪着我慢慢地走,一手扶着我胳膊,一手放进口袋里,半句话都没有。大冬天的白天也短,下班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只有西天的云彩还红彤彤的燃烧着。
我想着今天的事儿,搜肠刮肚地想找个开口解释的话头。
“对了,暮雨,杨晓飞呢?他回家了还是……”
“他回家了。”
“哦。”
“……”
“那暮雨你现在住哪儿啊?”
“还是工地。”
“那里还能住啊?你们一起干活的都回家了吧?”
“能住。除了我,还有一个没回去。”
“呵呵,也好,有个伴儿!”
“……”
“你怎么想到要来洗车行工作的呢?”
“看招工广告。”
“……”
我郁闷地翻了个白眼儿,这交流地也忒他妈累了。他肯定是故意的,原来跟他说话也没这么费劲,一般提个话头,他就会一丝不苟地说下去,现在这表现,明显地是不愿意搭理我嘛!行!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我也不说了,我一声儿都不出,我就看着他,盯着他,注视着他……一瞬不瞬的。
他开始没有一点知觉,后来不小心瞄到我,然后低头继续走路,再后来,我发现他在我无声的压力下,微微皱起了眉,又走了一段儿,他很突然地叫了声:“安然……”然后快速地拽了下儿我的胳膊将我往他怀里一带,本来走得就不稳当的我,在这不轻不重的力道下,顺势就撞在了他身上。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他的声音便飘进耳朵里,“安然,看路!”我扭头,一根电线杆子直挺挺立在一旁,估计暮雨不拉我一把,我就得跟它实打实地‘亲热’上。
够丢人的,我站稳了,感觉自己的脸已经红到冒烟。
“安然,你想跟我说什么?”他终于肯主动开口,我却局促地有点难以启齿。
“就是,中午,我说那话,就是那个事儿。我其实吧,就是胡乱的说说发泄一下儿不满情绪,不是当真的。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工作吧,谁干久了都会烦的,整天重复那几件事、那几句话、那几个动作,老重复,耐心就磨光了,笑容就磨没了,热情就磨灭了,就变成你们都讨厌的那副嘴脸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但是我可以感觉到韩暮雨他在认真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一个劲儿的打鼓。
“你说你讨厌没文化的穷人……”他轻轻地开口,每个字上的感□彩都被剔得干干净净,让人无法分辨一丝一毫的情绪。
果然,他其实是介意的。
“不是,不是,反正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解释但是一时间又思维混乱,“我讨厌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是穷人,也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文化,我讨厌他们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穷人就该没有文化,就该被照顾。我不喜欢他们的那种意识,好像自己穷还特别有理,自己没文化还特别骄傲。自己树个牌子说自己是弱势群体,别人就该关心他们,他们就可以依赖别人。这个世界哪有这样的道理啊?你能仗着你弱小来要求别人关照你吗?你能因为你可怜就要求别人怜悯你吗?这样不行的,哪儿那么多好人啊?谁也没有义务要为某个弱小陌生人而多承担些什么。谁日子过得容易啊?谁生来就心怀众生,慈航普渡,我们不是神佛,都是俗人,都是为了生计蝇营狗苟的蚂蚁,我们不那么邪恶也没那么善良。别人提供帮助那是别人的好心,谁也没权利硬是要求别人在职责之外还为自己做什么,反正,我看他们弱小得心安理得、给别人添麻烦添得毫不羞愧我就生气……”
哗啦哗啦一口气说完了,我也痛快了。转头看韩暮雨,他一如往常安静地听着,不认可也不反驳。
“暮雨,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也不是嫌弃穷人没钱怎么地,我就是觉得人不能自甘弱小,靠着别人的施舍生活。今天赶上人家心情好帮了你,明天要是没人帮呢,事情不就过不去了吗?是吧,暮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等了半天,他终于开口,“我知道了。”
四个字,我刚刚那么一大堆话,就换来这意义不明的四个字。韩暮雨你这是在试探兄弟我的耐性是吗?不过,我直觉自己对他会有无敌的耐性,任他怎么考验。
“那,你不会因为我中午那些话,跟我赌气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扶着我的手松了一下,我心里一紧,不过他并没有撒手,而是换了个姿势,胳膊和我的挽在一起,于是,俩人也靠的更近了,我清楚地感觉到他手臂的力量,坚实,稳定,让人不由地放心去依靠。
“不会,”他说,“我没跟你赌气!银行本来就是跟钱打交道的地方,自然是有钱又懂银行业务的人比较受欢迎,安然,我没说你不对。”
这话说的,其实韩暮雨你根本就没听我刚才的解释吧,你没说我不对,可是,你肯定也不觉得我是对的吧!
“暮雨,不是,你没听明白是吗?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也不是有钱人就受欢迎。我跟你说,跟穷人相比,我更讨厌有钱人,真的,就现在的富人,那素质是一个比一个低,仗着自己有俩臭钱,整天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跟他们说规定神马的人都不听,动不动‘找你们领导’,好嘛,我们领导还就惯着他们,那些规定在我们这里叫规定,到了领导那里就是个屁,结果呢,这个事儿在我们这里通不过,到了领导那里就给通融了,搞得我们里外不是人,最烦那些大客户,来了就把办业务的手续往我们柜台一丢跑去跟领导套近乎,我们还得乖乖地把一切给人整理妥当了办好了,妈的都什么臭毛病啊。还有每个月不是政府都给低保户拨钱吗,有的是真是穷的靠着这点钱过活,还有人根本就是浑水摸鱼,我们行一VIP开着帕萨特来取低保啊,一取就是四五个存折,越有钱越无耻。可是,没有办法啊,我们银行靠存款才能经营啊,我们不得不对那些有钱在手的人卑躬屈膝的,没有他们的存款就没有我们的工资、奖金,所以,只能这样,再看不过也得忍着,再郁闷也得赔着笑脸,为了钱么,我们都忍着呢!”
我又叽里哇啦地说了一通,说到后来说得自己都郁闷了,狠狠地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安然。”韩暮雨叫我,柔软粘连的两个音落进耳朵,我不想抬头,不想让他看见我满脸的沮丧,于是,我低低的回了一声,“恩。”
“你说你烦穷人,又烦富人,那你不烦什么样人的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上扬,我疑惑地看向他,他冲我挑了下眉毛,眨了下眼睛,少有的调皮神态。
原来,他也懂活跃气氛啊!我真是太感动了。我感动得烦恼一扫而光,感动得心怦怦直跳,感动得热血沸腾,连我们两个胳膊挽在一起的部分,都好像积聚着烫人的热。
“我不烦正好的人。”我说
“什么样是正好的人?”他问。
“你啊,你这样的,就正好。”我快速地冲他一笑,快速地低下头来,认真地数着自己乱成一团的心跳。
韩暮雨沉默了一会儿,却跳过了前面那个话题。
他说道,“安然,你刚才的话,是这个意思吗:就是不能为你们带来好处,便不能向你们要求多余的服务,而你们可以做很多职责之外的事情,但是要有利益才行。”
“啊?”我听了这话先是一呆,然后仔细想想自己说的,好像,好像去掉那些枝枝蔓蔓的,就剩下这么个主干,我不想承认,但可能这就是我潜意识里想表达的。
好吧,扯来扯去,绕来绕去,其实我就是一唯利是图的坏人,别的都是借口。
我深深地呼吸,然后慢慢点头,“暮雨,你说的对,我就一彻头彻尾的坏人。”
然后我感觉他的手臂离开了我的胳膊,那些臂膀交缠时留下的温暖,瞬间就被一月的冷风带走了。靠,真他妈的凉啊,迎面而来的风直接把我整个人都打透,我不禁抖了一下。
安然,这下你不用烦恼了,做朋友啥的也别想了,谁愿意跟你这样的人交往啊?
可是,下一秒钟,一条手臂从后脖颈环过我的肩膀,在我左肩使劲捏了一下,我惊得身体僵硬,头都没办法扭,我听到韩暮雨浅浅温柔的声音落下来:“谁都不容易,谁都不能要求别人去做一个好人。”
那手轻轻揉了一下儿我的头发。
“其实,安然,你挺好的了。”
☆、十九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小时候打架生事,长大了不求上进,性格奇烂,同情心缺缺,没有理想抱负,不懂民族大义,标榜自己爱国却也没机会做半件为国争光的事,连日货我都没抵制过,有人说我直爽那是因为我冲动起来满嘴跑火车,有人说我坦诚那是因为我有点儿一根筋傻缺,吴越说我见了钱比见着我爹还亲,小李说我要不是有一张还能看的脸就该直接送火葬场,从没救死扶伤,从没舍己为人,最怕的就是给自己添麻烦,长这么大除了小学拿过三好学生,就再也没有干过给爹妈长脸的事儿。
所以,暮雨,你说我挺好的,我真是不能苟同。
我心里胡乱地想,身体却变得轻飘飘的,我全身最敏锐的感觉都用去感知左肩上的那些些压力。这只是最普通的那种存在于哥们之间的勾肩搭背动作,平时我也曾这样搭着吴越,只是,这个动作换了韩暮雨,所有的感受都不一样了。
如果我有心脏病的话,那么我跟他一块走完这段儿下班儿的路,应该可以直接送太平间了。这一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