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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章、灯下骷髅谁一剑
1、
顾惜朝立刻认出了他:
“你是雷艳。”
戚少商闻言亦是一震。
他想不到这位雷家堡中,早年以“杀戮最彻底”著称,后来另创雷霆剑名震遐迩,自成一派的绝世高手、一代宗师,竟是这样一个年轻冷艳的男子。
很少人见过“破坏王”雷艳的真面目。
更极少人知道继雷谕、雷雨、雷无妄分别加入‘六分半堂后’,雷艳已也暗中入京,并且“加盟”了有桥集团。
这次他接受米苍穹的的秘密指令来到这里,只负责完成最后一件事:
“盯紧顾惜朝,如事有变,立杀之!”
——就在今日,此时。
对于雷艳的来意,顾惜朝很清楚,他眼光闪烁,嘴角缓缓勾出一个意义不甚明朗的冷笑:“下手还真快。”
戚少商心下也已猜着了七八分,眼前似有一张白衣掩映下讳莫如深的面容一晃而过,但还来不及再作思索,就已感觉到森冷异常的杀气扑面而来。
只一瞬,便是风雪如晦,死意浮沉。
雷艳手腕一翻,剑尖迎风一抖。
顾惜朝的一身青衣被突然激起的剑气震得猎猎翻飞,此时突然厉声一喝:“雷艳!你有本事一剑杀了我?!”
雷艳的眼色更幽更艳,一字一句道:“好,我就一剑杀死你。”
说罢他搓唇而啸,就在这厉啸声中出手。
出剑。
风动、草飞、树木摇。
仿佛连夕阳都变了颜色。
那是如梦如幻如花自飘零水自流般挥洒出的一剑。
一剑惊起了百年绮丽幽梦,却让看到它的人深感心中大恸,乃至心丧若死。
万丈红尘三生渺,十年心事一灯青。
不过是红粉骷髅,一掊黄土;到头来身死名灭,万世皆空。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剑意?!
灯下骷髅谁一剑——除了雷艳,当世还有谁能用得上这样高妙的剑意?!
顾惜朝和戚少商无不被这剑意所摧,一时间似被摄去了心魂,不觉间竟已汗湿重衫。
雷艳竟真的如他所说,一剑直刺顾惜朝而去。
血花四溅。
令人窒息般的艳。
——顾惜朝的内力武功虽不及戚少商铁手等人,却也算得上当世高手,竟恍似全无抵御之力,电光火石间已着了他一剑。
剑入左胸,入之两分,却突然凝住。
斜刺里霍然伸出的一双手,已将剑身牢牢合在掌中。
乌沉的剑身映衬下,那双手看起来苍白得有点不真实,指节因太过用力而铮然欲裂般咔咔作响。
——戚少商虽然遏停了雷艳的剑势,却遏不停他的剑意。
那无形无体,却无往不至的剑意已逼上他的眉宇,同时侵入了他的四肢五脏。
可他已无力,也无法拔出自己的剑。
空手白刃,内力相抗,他与雷艳遑遑一个错眼。
咫尺间却是生死一线!
这几乎是戚少商这半生所遇险境危机中,离死亡最为逼近的几次之一,他亦深知遇上了生平罕逢的敌手!
借戚少商这一阻,顾惜朝已腾身错开了一步。
眼看雷艳这一剑的剑势消长,剑意未尽,就要脱开戚少商的手掌,在这剑将刺未刺,要中未中之际,顾惜朝左手捂伤,右手一扬,指间寒光急闪,已赫然捏起一柄极细极薄的匕首,扎向雷艳面门!
这一下既不讲求方位,也不顾及招式,出手快狠阴毒,杀气汹汹。
雷艳不得不沉腕一掣,空划一道剑弧,震开了戚少商的掌控,同时偏首侧身,隐闪过匕首。
2、
却听顾惜朝冷笑着尖声道:“雷艳!你一剑已出完了!”
趁雷艳愕然一个分神,他已就势扯住戚少商衣袖,疾喝了一声“走”。
刚才交手一击,戚少商已知雷艳功力高深莫测,与之缠斗下去未必能占得上风,顾惜朝又已受伤,且不知方应看还安排了多少“后手”前来——
一念至此,再不迟疑,他当下纵身后掠,只两三个起落,便和顾惜朝各自跃上了马背,又是一剑劈断了缰绳,双双策马如飞而去。
一气直奔出数里,并不见雷艳从后追赶,两人这才略松了口气。
不知不觉中暮色四合,天色已渐渐昏暗,两人又朝前奔出一段,将到分岔路口时,顾惜朝突然勒马疾停,忽地回首道:“等等!”
他挽着辔头,眉头紧锁,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语调阴郁地补充道:“方应看既已出手,绝不会无功而返,他现在要杀的人是我,与你无关。”
言下之意很清楚: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戚少商抬眼望他,却见他别过脸去,惟一双眸子在夜幕中犹自飘忽,流转不定——当下嘴角一牵,淡淡道:“不。”
“你刚才不是说,我们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戚少商眼神很清,很定,理由也甚是充分,“而且,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跟他一起联手骗我?”
话音未落,他便已飞身掠起,于半空中还顺便姿势优美地踢了一脚身下的马屁股。
顾惜朝一怔,眼睁睁看着那匹马受惊卷蹄狂奔而去,戚少商已是轻轻巧巧地跃到了他身后,绕过他伸手牵住了缰绳,不紧不慢地问道:“现在去哪儿?”
顾惜朝足足怔了半晌,似是沉吟良久,唇间方才逸出了两个短促的字:“进城。”
戚少商似也不觉意外,“唔”了一声,立刻策马前行。
此番与顾惜朝贴得近了,他才发觉顾惜朝的身体冰冷无温,心下一沉,忍不住道:“你的伤……”
“不碍事。”顾惜朝从鼻子里闷闷出声。
——又怎么可能真的“不碍事”?
被雷艳的幽寒剑意所伤,他脸上虽不见半丝动容,实不知强忍着如何的痛苦。
戚少商小心试探着摸向他胸前衣襟之下,触手之处一片濡湿,不由大吃一惊,沉声道:“你怎么不早说?!”
顾惜朝一把推开他的手,微一拧眉:“行路江湖,这点伤算得什么。”他顿了一顿,“可是照自己狠狠来一刀,岂不远比狠狠砍别人一刀要难上百倍!”
戚少商没有往下接他的话。
对别人狠还未算最狠,是不是只有对自己狠的人,才是真真正正的“狠”?
顾惜朝无疑就是一个对别人够残酷,对自己也够狠的人。
戚少商却显然没有他这么“狠”。
他满心焦急,叹了口气:“还有多远?”
雷艳留在顾惜朝体内的这一道剑意杀伤力奇矩,如果不尽快找地方替顾惜朝疗伤,他担心后果将不堪设想!
顾惜朝回头瞪了他一眼:“你知道我要去哪儿么?”
戚少商苦笑:“顾公子素来工于心计,算无遗策——”他眯缝了眼,“你不要告诉我,你没预料到方应看会来这一手?”
一道寒芒在顾惜朝眼中闪过,他的眼神突然间亮得骇人,冷如冰霜的声音在浓浓的夜色中分外清厉:“方应看……他不过是过河快一点,拆桥早一点而已!”
说完这句,他便闭目抿唇,再不出声。
戚少商也不再多问,一径催马疾驰,朝杭州城内奔去。
3、
两人入城之后,便弃马步行,顾惜朝带着戚少商东绕西绕,像是对城中地形甚为熟悉。
戚少商这才省觉,这人连日来在杭州到处“游山玩水”,实是别有深意。
杭州本是天灵物华之地,纸醉金迷之所,入夜后仍是笙歌盈耳,人流熙攘。为避人耳目,他脱下自己的大氅让顾惜朝披上,以遮挡胸前血迹。
夜暮冬深,戚少商轻衫单薄,却不觉如何寒冷,周围的笑语欢声、高楼流火,就如一丛温柔的眼波,将他轻轻包裹着,让他心生说不出的安宁与温暖。
——那是一种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的温暖。
他忍不住侧首去看身边的那个人:
灯火与星光都亮在顾惜朝的眼里,令他的目色也变得温柔起来,就如一个依稀的旧梦。
在这梦里,有没有一碗热粥,一坛烈酒?有没有知己的相视一笑,情人的相望执手?……
两人各怀心事,并肩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转出一个街口,只听得人声鼎沸,眼前豁然开朗。
状元街乃是这杭州城内最热闹的一条长街之一,白日里南来北往的商贾车马将此填得水泄不通,到了夜晚依然是灯火通明。
顾惜朝要去的地方就座落在这条长街尽头。
戚少商跟着他拐入街尾横巷,又走了几步,一片连绵的高墙挡住了去路。
正心生疑惑,却见顾惜朝一掀衣摆,人已纵身而起,掠上了墙头。
戚少商想也不想,立即随了上去,两人翻过高墙,无声无息地落了地。
一墙之隔,便把所有的光明与喧闹都拦在了外面。但见周围漆黑一片,静谧无声,仅有一丝微弱的星光,惨淡地照着这个废弃已久的庭院。
顾惜朝脚步如飞,一声不吭地走进池边的水榭,将正中的一张石桌用力一扳。
“轰隆”一声,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洞。
戚少商惊异道:“这是什么所在?”
顾惜朝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沿着洞口的石阶往下走去。
地道内很黑。
简直伸手不见五指,阴森幽冷,弯道颇多,顾惜朝在前面走得飞快,戚少商屏息凝神,也一路紧紧跟随。
盏茶功夫,眼前忽现出一片空旷的所在,隐约是一处拱形的石室。
却见顾惜朝从怀中取出一张火褶子吹着,将壁上的蜡烛点燃,然后就地盘腿坐了下来,开始自己运气疗伤。
戚少商叹了口气,默默地走到他身后坐了下来。
坚定温暖的手掌贴上后背,一股炽热浑厚的真气徐徐贯入,顾惜朝浑身一震:“你还是那么喜欢先人后己么。”
戚少商掌心内劲不绝,口中淡淡道:“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不等顾惜朝答话,他立刻转开了话题,问道:“方应看是不是已到了杭州?”
“就算此刻未到,也是快到了。”顾惜朝冷冷道,“怎么,到现在你还觉得我和他是一路的么?”
戚少商道:“我只是奇怪,你明知道他会有此后手,却甘于按他的意思行事……”
“局是假的,饵却是真的。”
顾惜朝长长地吸了口气,徐徐言道,“他设我以局,我意在其饵——方应看要控制慕容世家,进而控制江南,我替他前往垂云别院,于他先是投石问路,再可借刀杀人;于我——”
他说到这里,不由心头火起,气急败坏道:“若不是你一再坏我的事,慕容垂怎能借机拖延?那四十万两花石纲又怎么会失了手?”
表面上联手合作,暗中却各怀私心,你拿我试探深浅,我随你将计就计——这样的“伙伴”关系,最终反目你死我活岂非只是迟早的问题?
——戚少商正自沉思不语,忽觉手掌一松,顾惜朝已整衣而起,口中道:“我去取点东西。”
“我与你同去。”戚少商不假思索地跟着站起。
“不必!”顾惜朝拂然不悦,秀气的眉峰跟着拧了一拧,隐有煞气显现。
“要的。”戚少商坚持,笑。
他在看顾惜朝,顾惜朝也在看他。
隔着影影绰绰的烛光,两人四目相对,周围的空气竟像是冻结在了一起。
第二十七章、早知如此
1、
“莫名其妙!”顾惜朝闷声闷气地挤出这么一句,拂袖转身。
戚少商微微一笑,迈开大步跟了上去。
秘道里黑且湿,黑暗中只有衣带袍裾摩擦在石壁上的沙沙声,戚少商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顾惜朝低沉的呼吸和脚步。
他跟得极紧,贴得极近,是以能感觉到顾惜朝喘得有些急,脚步也微微有些乱。
虽然看不见顾惜朝的神情,但他已分明有某种感应:情况不对。
——这念头甫一闪现,顾惜朝就开始拔足狂奔。
他要往何处去?做什么?
这些戚少商已无暇去想,身体的反应远快过思考,一个闪身,已箭一般射了出去。
无奈地道漆黑曲折,饶是戚少商轻功再好,也无法立刻赶上熟知地形的顾惜朝。
他心中一凛,已猜着了顾惜朝的用意,随之便有控制不住的怒意翻卷而来——依稀辨别着前方的脚步声追出百余步后,前方竟又出现了一丝光亮。
顾惜朝就站在那束光亮的尽头。
青衫若洗,眉目如画,他眼角微抬,笑得有如一只春风里的狐狸。
他就带着这样的笑容,只手握上了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