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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劫-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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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云班的林迁,去年才从北京过来的,都说他演的生好,扮相少见的俊,文武昆乱不挡,人家都叫他‘林仙郎’呢。”
  
  林仙郎?祝载圳玩味地打量台上那张涂满彩墨的脸,忽然想知,抹去这层乔妆掩盖,私底下的林仙郎到底是何模样?
  
  台下这冒犯心思,台上柳生全然不知。戏里情热已如火,眼底眉间蜜意交缠,口中只剩一片化不开剪不散的鹣鲽情浓:
  
  “……风月无加。把他艳软香娇做意儿耍……便亏他则半霎……”
  
  正在分神时候,妹妹祝瑾菡陪着两个女人走近来,打头的那个三十来岁,高挑身材,祝载圳认得她是张少帅的原配于夫人:“世叔,汉卿不在,临走还专门嘱咐,教我和怀曦给您老上一杯寿酒,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祝正璁拄着手杖站起来,微笑接过杯子:“好,好——汉卿和你都费心了。”转脸对跟在于夫人身后的少女朗声笑道:“不过几个月不见,怀曦就出脱成大姑娘——比去年更好看了。”
  
  怀曦轻唤了声“世叔”,一壁抬眼飞快地瞥了瞬祝载圳,低浅一笑,便红了脸垂下头去。她是张大帅第五个女儿,今年才十七岁,幼年订给了国务总理的大公子,大帅身故后便退了婚。祝载圳少时就经常带着妹妹和她一处玩耍,也算得青梅竹马;待他回国以后,祝老爷子不时透露出些许意思,长兄张少帅自然也是肯的,两下话还没挑明,等的就是三年父孝期满,再登门说媒行聘。祝载圳面上只装作不知,女孩子自是心重,每回见了他倒格外矜重,然而眼底那点温柔牵绊,却似八月桂子香氛,总若有若无散在空气里,再无计收拢得住。
  
  祝正璁一手微微按下,含笑道:“都是一家人,别分席坐了,都到这里来。”张怀曦脸红得更甚,跟在长嫂和祝瑾菡身后,躲开祝载圳远远的坐了。四姨太江明云忙站起来,招呼下人过来摆碗布碟,一时又引着个手捧大银盘的少年伙计回来,凑近祝正璁,低声笑道:“老爷,汇贤楼刘师傅孝敬您的那客参汁鹿肉得了,就布上来?”祝正璁侧了脸,还未说什么,蓦地只听对面一声炸响,自己左胸上迸出一记沉痛,半边身子便木了。
  
  席间登时乱如惊马入市。祝载圳反应得快,一把将身旁女眷推到桌下,扑身过去挡在父亲身前。那扮作伙计的刺客一击得中,进逼两步就要再射祝家父子,孰知一旁猛地扑过个高壮男子,扼着喉咙将自己死死扣在地上;席间尽有军中将官,这时候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帮着胡宪贞将身下刺客制住。然而扯起来一看,那人已头颅低垂,了无气息——想是和胡宪贞厮打挣扎的功夫,已暗里咬毒自尽了。
  
  危机解除,祝载圳才略微抬起身,疾喊了两声:“父亲,父亲!——快叫大夫!”祝正璁瘫在椅上一动不动,双目紧闭,脸色金纸也似,胸口血迹已把衣襟濡湿一片。祝瑾菡扑过来,抱住父亲头颅只是哭;祝载圳扶着父亲掉转头,环视着厅中众人,黑沉沉的眼中似要迸出青寒磷火,威压声音仿佛水银压地:“家父遭刺,只能得罪了——请诸位暂留,免生意外!”
  




3

3、第 3 章 。。。 
 
 
  尽管事发后祝家封闭消息,困锁宾客,祝帅寿宴遇刺的骇闻还是不胫而走;未待各个报社连夜刊印的号外发售完毕,又一个噩耗自陆续从祝宅走出的宾客里散出——当夜凌晨时分,祝老爷子已不治身亡。 
  
  一城老少唏嘘喟叹:乱世之年,多事之秋,日本人虎视旁侧,奉天城倒了根顶梁柱,东三省折了条硬汉子。 
  
  转眼之间,轰天之变,震得一城人心惶惶:一生刀光剑影都闯过,孰料到头来竟是英雄魂断笙歌堂?也难怨世人震惊恐慌。 
  
  然而,祝正璁自家在独对渐渐近临的死亡时,却是颇为安详泰然——生于乱世,命如蝼蚁风烛,做弱者多不得好活,做强梁终不得好死。 
  
  自从在父亲棺椁前立誓,自从和张大帅磕头过命,自从跨马提枪纵横沙场……早就预备了横死这日。走上这条路的人,还指望留个回身步?
  
  只是一点心还放不下。
  
  垂死的祝帅紧紧握住儿子的手,用尽最后精力,留下遗训:“男儿一世,无非忠孝节义……大处为国,小处为家……” 
  
  朱载圳跪在床头,全身都是僵冷的,只和父亲手掌相接的那片皮肉滚烫如炙;他咬着牙,沉声应道:“儿子记下了!”
  
  祝正璁眼望着他,昏散的眸子里忽然迸出一道骇人的光,紧攥着他手喊起乳名:“永泰……永泰,你要,好好儿的……” 
  
  声犹未绝,手已撒开。一世英雄气尽,魂归西天。 
  
  次日,张少帅一路风尘赶回,为祝正璁敬上了第一柱香火。 
  
  “隽呈,怨我来迟了一步,没能送送世叔。”
  
  祝载圳低声道:“多谢大哥。” 
  
  连着两天一夜未合眼,他脸上不见多疲惫,甚至也没几分悲戚,眼底尽是片看不透的淡漠茫远,好像烟雾笼绕的冷月寒山。张学良见状叹口气,上前安慰地拍拍他肩:“大哥是过来的人……有我在,没什么过不去的。” 
  
  祝载圳点点头。张学良问:“那人当场死的?查出什么了没?”祝载圳道:“尸体验过了,是咬了氰化钾。身上很干净,不过看脚型是穿惯了木屐的。聚贤楼也查了,确实送了菜,但送菜的人半路上就没了。”顿了顿,又道:“我竭力封锁,消息还是下午就传出去了。大哥来之前,日本铁道守备队队长和日本驻奉总领事刚来过,说是来——慰问!” 
  
  最后两个字,硬冷冷沉甸甸,仿佛自牙间一寸寸咬断吐出,砸进耳中震得心悸。张学良默了顷刻,便道:“隽呈,不必再查了,这事情明白透了。”他转眼看着案台上那尊白玉踏云马,叹了一声:“世叔和家父——果然是生死弟兄!” 
  
  义结兄弟,生死不弃。活着时明枪暗箭一起闯过,到了死,也得殉了同一条路。 
  
  这才叫有始有终,同往同归。 
  
  祝载圳低头拿起案上烟盒,抽出支香烟拈在唇间,伸手划洋火,嗤的一声,断了。 
  
  张学良走近半步,伸手握住他肩膀,紧紧握着,低声道:“隽呈,国仇家恨,从长计议。” 
  他蓦地抬眼看着他。肩头僵在他掌心里,眼底却是暗潮涌动。他摘下唇间的烟,一字一句问:“大哥,什么叫——‘从长计议’?” 
  
  “日本军方屡屡滋事,巴不得我方激烈回应,挑起战端。这次谋害世叔,就是狗急跳墙。”
  
  皇姑屯炸了张大帅,寿宴上刺了祝正璁,为的就是叫这二十万东北军自己乱起来,甚至直接与关东军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
  
  就搏命谁怕?都是精壮热血汉子,过的刀尖舐血生涯。更何况,是杀父之仇,家国之恨。
  
  “可现在我们不能打,中日一旦开战,就是一场恶仗。去年中原大战,蒋主席刚刚按下冯玉祥和李宗南,南京方面形势还不稳当;何况眼下西南正在剿共。”
  
  攘外必先安内。兄弟内阋于墙,分/身乏术,无暇抵御外辱。
  
  “隽呈,要以国家为重……别负了世叔遗训。”
  
  冬日暖阳刺破丝绒窗帘,利剑般插在二人之间。祝载圳一声不响枯站着,那姿势看似海崖碉堡,他的这片苦口婆心只在崖下徒劳翻涌,千回百转也突不破森森戒备,渗不进他铁石心肺。
  
  末了,张学良手按上他肩头,沉沉吐出一句:“你得听大哥的话。”
  
  他大了他五岁,“大哥”也喊了二十几年。大哥斗鸡走马,游戏花丛时,他还是嫡母眼皮下谨慎过活的孩童;大哥手提劲旅,奔赴疆场,他被父亲送去国外,漂泊异乡;大哥承继父业,改旗易帜,挥师入关支持蒋总,他才回到奉天,军里将官多连他祝少爷是谁都不知。
  
  若说张少帅是东三省一片天,他祝载圳羽翼未丰,全支开翅膀也投不下几寸影子,更别说遮天蔽日。
  
  他垂下眼睛,把烟重拈在唇间,再一擦洋火,火苗就扑的一窜燃了起来。
  
  “大哥,我当然听你的。”
  
  张学良点点头:“那好,大哥也答应你,不会教世叔白白去了。”他望着祝载圳,眉间微微聚了丝笑:“送大哥下去罢,你嫂子还在下头等着你……还有怀曦。”
  
  最后一句明显意味深长。然而当祝载圳送张学良夫妇一路出了院子,跟在一旁的张怀曦却始终空落落的沉默着,等到兄嫂已上了车,她才捉住他帮自己开车门的一霎,在耳边低低递了句:“永泰哥,你和瑾姐姐,多保重。”
  
  祝载圳笑笑:“都好,放心。”
  
  可教她怎么放心,她觉得他明明不好:刚和大哥谈过话下来,脸色白得像石膏,眼色深幽照不见人影,连步伐动作都是僵的。张怀曦自己是经过父亲横死的,深知那种滋味是块烧红的烙铁直烫在心窝上,伤人不见血。眼瞧着他挺然站在她跟前,肩膀投下的大片影子把她的身子全掩没,她却只想把他搂进自己怀里,贴着心窝,细细抚着他的脸颊头发……她是真真儿的心疼他了。
  
  可她什么都不能做。最终只咬了咬嘴唇,又说了一句:“你要好好儿的。”
  
  祝载圳微笑着点点头,站在门口目送车子一路远去。瑾菡走过来,道:“四哥,胡宪贞来了,在客厅——你见不见他?”
  
  祝载圳道:“我就过去。说起来,那天的事还是该要好好谢他的。”转脸看看妹妹,又道:“你回去歇会儿,这两天累坏了。”瑾菡陪着他往客厅走,低低道:“我没事儿,四哥你要保重,往后家里就看你了。”祝载圳默了默,忽然问:“四姨太呢?”瑾菡道:“方才白孟秋的班主过来了,想要人回去,四姨太刚把人送走,还叫我问你,剩下那个林迁是不是也教他走?”
  
  林迁?祝载圳怔了怔,脑中便浮起那张油彩勾画出的俊俏颜面,心头顿时堵了层乱棉絮也似,竟没由来想到两个字——“祸水”。
  
  他焦躁地挥挥手:“滚——叫他们都滚!”
  
  




4

4、第 4 章 。。。 
 
 
  林迁回到庆云社已是第二日午后。这两天一夜里,赵玉才和楚流云往祝宅跑了三趟,赔尽笑脸又使钱,都被门口驻守的亲卫士兵冷硬硬挡了回来,楚流云还很吃了两个兵痞子的轻薄气。正在忧心似煎时,林迁倒自己好端端转回来,瞅脸上似乎也吃大亏,赵玉才庆幸得忙不迭给祖师爷上香,楚流云则急忙张罗热水毛巾干净衣物教他洗澡解乏,做了一半又撂下手回头问他饿不饿。
  
  林迁一笑:“你别忙活了,我不饿,在那边儿吃过了——又不是坐牢下狱,哪里就屈坏了我。”
  “我的小爷,您这遭儿可真比坐牢下狱凶险,好歹没把我和流云急死吓死!”赵玉才心有余悸道:“那姓祝的是什么人?跟着张大帅三十年,最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人家都说他一辈子折了好几个儿子,临了就留根独苗儿,就是杀人太多伤了阴骘!唉,也算乱世枭雄,谁知道最后死在这么一出!对了,当时到底什么场面?就那么——在席上就给人一枪打死了?”
  
  楚流云对旁人死活全无兴致,只小心翼翼问:“师哥,这么说他们没为难你?你没受罪?我和老赵还生怕他们刻毒你——就怕祝家人不讲理……”
  
  说着眼底就有点热。台下走南闯北,相依为命,台上蝶双燕好,你情我浓,这二十年积攒的关切情肠,确不是寻常相与。
  
  林迁摇摇头:“没,那个祝少爷也就是叫人在个大屋里待着,中间有人过来问了几句。倒是白老板被叫了出去,单独说了好一会儿话。”
  
  楚流云低低柔柔地叹了句:“看来这祝少爷心肠倒还不坏!换了旁的主儿遇到这事儿,挨个儿拷问逼打都是有的!”
  
  “这事儿还用问?依我看,祝家人肚里子早明白谁放的冷箭!”赵玉才凑近这两个,低声道:“当年张大帅不就是因为不肯教日本人得意,才给轰隆一声炸死了?我看这祝老爷子也——”
  
  林迁手一按截断他的话:“说这是非干什么!随便他们天翻地覆呢,咱们的日子也还在台上——好生唱戏就是!”
  
  他这话是至理。世人分三教九流,戏子是最下一等。家国大义从来有王侯将相主持,唱戏的只管在台上翻云覆雨。即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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