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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她轻轻的念着当日新婚时自己曾经的许诺,只觉得物是人非,再不能忆起当初的心情,人心早已苍老自此。
她曾经与人郊外赛马,扬鞭欢语,弯弓射箭,纵情肆意。她也曾经有过与人赌酒比诗,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的闲趣。她曾经见过世间最让人心动的男人,与他谈天论地,好友相交,却也曾经对那站在佛像前折花微笑的青衣男子暗许芳心。
新婚那日,她羞涩而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妻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他含笑应答:“深情难负,定不负所托。”
她本以为:能够嫁给最初爱上的那个人,乃是她此生最大的幸运。然而命运却以莫大的嘲讽回赠她,使她从此失去所有的幸运和幸福。
她和萧沉烨都失信了。
犹记得那夜林从之暗夜来报、冒死求援时,她的惊惶和不可置信。她简直无法再去直视她曾经引为此生挚爱的、热烈爱慕、生死相许的丈夫。那一夜,夫妻反目,结发之情荡然无存,花树下那一剪侧影终于还是永久的逝去。
揭下那层温柔敦厚的外皮,她早已是一国之君的丈夫只是冷冷的向她投下一眼:“朕真是没想到,敏瑶你竟然会愚蠢到这种地步。你已位及中宫,何必还要去救那必死之人?”他唇角笑意冷淡,却是带着刻意的恶毒和讥讽,“难不成,你也对他心存爱慕?”
那是他最后一次称她为“敏瑶”,她终于无话可说,不得不承认:她的确爱错了人。
她以至诚之心去对待每一个人,以为就算善恶不曾有报,但仁义公道依旧在心。可是她的丈夫却是以最大的恶意看待每一个人,辜负所有信任他的人,践踏那些对他付出的真心。他的心已经深陷泥潭,再难拔出。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如此。
皇后微醉的闭了闭眼,坤仪宫中的日日夜夜如此漫长,直叫人濒临疯狂。
隔着层层的宫墙,一切的恩怨情仇仿佛都是墙上浓艳的一抹红,看着触目惊心,离着宫外的人却依旧是那般的遥远。至少,此刻还是无人能够知晓宫中那三位最尊贵之人的复杂心绪。
锦王府中,书房的两人还在对面喝粥,其乐融融。
小小的一碗粥喝的很快,很快就见了底,萧沉渊自听到云贵妃事情之后便起的烦心终于缓和过来。他心情一好,便很难得的抽出空来给易雪歌堂政治课。
“无论杜云微做了什么,我那皇兄都不会在现在对她做什么事的。他需要杜云微的存在来稳住那些东华太子的留下的重臣和周云起。”萧沉渊将瓷碗放在案上,耐心的和易雪歌说话,“君王御下,平衡之道必不可少,清流勋贵、外戚内侍都要小心权衡,其中文武均衡更是重中之重。偏偏皇兄却是两头都抓不牢,只有那么一顶高高在上的帽子。”
“从文官那边算起,如今内阁的几个大臣皆是先帝留下的重臣。虽然次辅颜松时圆滑老练颇是迎合上意但不过是看风使舵的墙头草罢了,起不了大作用。首辅徐茂却是个不讲情面的人,几次叫皇兄朝上下不了台。”
萧沉渊说到“不讲情面”这个词的时候,轻轻的弯了弯眉梢,眼底掠过一丝暗色。
萧沉渊这点儿小动作倒是让易雪歌会意一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徐茂能够官至首辅肯定也是个官场老手,他的‘不讲情面’不过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罢了,心中定是有所衡量。皇帝连宗室都没能搞定,怎么搞的定此人?偏偏皇帝既需要他这根“定海神针”来定一定这混乱的朝局又没什么能够打动他的东西,只能且用且受气。
易雪歌侧头看了看萧沉渊,托着腮问道:“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是可惜今上是仓促登基,朝里军中一无积累,这样一来倒是要憋屈几年。”
萧沉渊笑了一声:“他那算是什么憋屈?占了天子的名头,把持着大义的名分,天下多的是人要做他手中刀剑。”他笑意冷冷犹如凝固了一般,清俊的容貌也渐渐显出冷厉的棱角,“他在文官手上讨不到便宜,武官那边却更是半点也上不得手,虽然手上得了禁卫军的兵权又有锦衣卫暗中埋着,算是护住了自身安危。但周云起在军中声望如日中天、几乎是一呼百应,手头又握着他的把柄,我那好皇兄岂有不担心的道理?自然只得向文官示弱,以此来制衡武官势力,重文轻武。”
易雪歌非常体贴的给他倒了杯茶,盈盈一笑:“听夫君你徐徐道来,后面说不准推波助澜了不少事吧?”
茶水颜色澄绿,茶香幽幽,更兼美人素手纤美,若是旁人见了自是要受宠若惊。但萧沉渊却只是漫不经心的接过那茶杯,握在手上,手心被那茶水温的有些发热:“夫人想得太多了,我不过是借着荣国侯的手给皇兄送了几份军中将领的来往书信。皇兄本就对周大将军大有疑心,我不过是随手为之,给他一个理由罢了。”
易雪歌垂眼认真的看了看萧沉渊,黛眉轻轻一挑,似笑非笑:“瞧你这样高兴,怕是不止做了这些吧?”
和聪明人说话,总是可以叫人舒适。萧沉渊看了她一眼,道:“知我者夫人也。”他抿了口茶,神色却是淡淡的,一如茶水一般的温淡,“如今国库正是缺钱的时候,偏偏却是到处都需要钱,我那皇兄不知愁出了多少白发。”
“所以你替他想了好法子?”易雪歌忍不住出声问道。
萧沉渊蹙了蹙眉,低头抿了口茶:“可别什么都推到我身上,这可是承恩侯提出来的,要不要用也是要皇兄自己来下决定。”他唇上颜色莹润,似乎被茶水洗过一般,声音却是冰冷的仿佛冰丛里冒出来的。
易雪歌却是依旧看着他,问道:“别卖关子,你倒是说说是什么办法啊?”
对着易雪歌,萧沉渊一向都是很耐心也不计较她的态度,随口道:“整理军屯。”秦国尚武,对于士兵待遇一向都是考虑周到,一般那种打完仗没事干的士兵是可以自己干干农活种地养活自己的,这样不仅可以让减少军费支出,还能给国家创收,实在是一举两得。
对于正忧心前线军费的皇帝来说,这实在是好法子——虽然魏国那边还未议和,但是驻守在南楚边界的士兵却已经可以放回一部分归家种田去了,给皇帝省点粮食交点税金和粮食。再说,还能借着这机会请查一下土地立一立威呢——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作为新君不来点事实在是浪费了这么个打主意。
皇帝想得很美好,但是易雪歌一听这注意却一下子被吓到了:“你是准备挑动他和那些豪门世家的关系?”
萧沉渊低头看着茶叶,只是淡淡笑了笑,并不说话。
易雪歌却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萧沉渊整日里卧床养病,闲了喂喂鱼、赏赏花,偶尔和易雪歌一起看会儿书,练会儿字,真正是个闲散而有逸趣的王爷的做派。
易雪歌还当他是因为生病消停了许多,倒是想不到他暗地里憋了这么大的坏水。一出手就是大招。
士兵回家种田是要有土地才行的。可是要分配给他们的土地在哪里呢?等皇帝一清算,就会发现那些土地都在世家豪门手中。那些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的放弃手中的利益?虎口拔牙,火中取栗不过如此。可是,皇帝新登基,若是清算完了却畏于形式不敢再动手,那置帝王之威于何地?只能咬着牙干下去。
秦国可不像是楚国一样只有楚帝这么一点血脉,再如何荒唐,那些支持正统大义的人也只得咬着牙忍着。在秦国,除去皇帝之外,还有两个被圈禁的皇子。就算两个皇子因为涉及先帝和东华太子之死而失去竞争权,先帝还有好几个兄弟,那几个兄弟又给皇帝添了不知多少的堂兄堂弟。所以说,皇帝一穷二白怎么可能压得了这么一群如狼似虎的宗室?
易雪歌默不作声的继续给萧沉渊添茶:“你还真是蔫坏蔫坏的。。。。。。”说不准,萧沉渊还打着让皇帝去给自己打一打前锋的主意呢。
不过,易雪歌话音一转,还是笑了笑:“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呢。”她认真的看了眼萧沉渊,微微笑着,“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和萧沉曜很像。”
☆、第32章
一般心理承受能力不太好的人,估计听到这话马上上前抱大腿求原谅了,从此主权沦丧成为没有民主的殖民地了。
但是萧沉渊非比常人,他连眉梢都不动一下,非常淡定并且镇静的应了一声:“哦?”
在这里,首先必须要感谢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萧沉渊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化被动为主动,把话头重新转回易雪歌前面。
易雪歌倒没有他那么多的心眼,或者说她是不对“自己人”耍心眼。萧沉渊毕竟救了她一命,虽然她已经不是情窦初开、缺爱少关怀到会对救命恩人一见钟情、暗许痴心的年纪,但是还是不免将萧沉渊的信任程度提高了许多。
她并没有在意萧沉渊这种有话相当于无话的回答,只是认真的想了想才解释道:“你们都是那种走一步看十步的人。”她笑着道,“但是算计起人来却又正大光明,叫人生不起气。”
易雪歌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萧沉曜了。或许是因为人都会本能得避开那些叫自己伤心痛苦的事,那曾经叫她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的人仿佛已经沉淀在了心底,如同举世无双的珍珠,深海寂寞、无人知晓。只有极偶尔的时候,她才会触景生情,想起旧人,但那也只是似酸微甜的感觉。
她已经到了可以足够冷静宽容的对待那一段感情的时候。真正的爱本应该给予人平静和幸福,她此时隔着记忆的长河思及那逝去之人的时候,觉察到的便是一种微薄的温柔。
毕竟,哪怕萧沉曜对她再吝啬,不曾给予她一分的慈悲,她也曾拥有一段属于少女的青葱时光,岁月温柔,让她的余生都不会苍白。哪怕是老了,她也会想起,有骑着白马的少年英雄自尸山血海中朝她伸手,救她于水火。她也会记得,自己是如何望着那人,心如鹿撞,求而不得。
那就已经足够了。
萧沉渊非常轻易的就能从易雪歌的脸上看出她的心思。不知为什么,他有点儿心塞。所以他干脆的搁下手上的杯子,咳嗽了一声后便道:“人都死了这么久,你还记得啊?”他勾了勾唇,神态冷漠,“我都快要忘记他是什么样的了。”
易雪歌只以为萧沉渊是不喜欢和人比较,不以为意的笑了笑:“不过,你和他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她干脆认真的举例道,“他战场上虽然奋勇在前、无人可敌,私下里待人却甚是宽容,谦和有礼,从不失礼于人,从不依仗身份持强凌弱。”
萧沉渊嗤笑一声:“可他心里觉得自己高高在上,装得再像,也就那样。”
“你还听不听我说完?!”易雪歌瞪了萧沉渊一眼,见他安静闭嘴,然后才重新构思了一下词句,接着说道,“他那样的强者,知晓自己身负的责任,从无一日轻忽,才能真正的叫那些最高傲的人为之心悦诚服,生死相托。”
萧沉渊并不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握着杯子,似乎没有认真听。
易雪歌也不在意,接着说道:“萧沉曜的用计再冷酷,但他的心也是软的,至少他对臣工推心置腹,对士兵用心负责,对无辜弱者心怀怜悯。”她转过头,认真的看着萧沉渊,一字一句的道,“可是你却不一样,你看着再如何的温柔绵软,你的心也是冷的,又冷又硬,像是石头似的。”
“都是救命恩人,你怎么好贬低一个抬高一个?”萧沉渊笑了一下,非常短促的笑意,一闪而过。黑色的眼眸投出的眸光冰冷锐利一如刀剑,暗夜里面也难掩锋芒。
易雪歌却十分冷静的回望他,半点不让:“岂不闻‘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你不施与真心,那么你身边围绕的也只能是那些逐利之徒。”
萧沉渊默然不语,许久才笑叹道:“你这是劝谏?”他说完这话,便用手巾捂住唇,轻轻的咳嗽了几声,面颊看上去有些病弱的苍白,唇色嫣红的仿佛含血。
美人如此,当真堪怜。
易雪歌见了不免叹气,上前倒了点止咳的枇杷露给他:“没有,只是忽然之间心生感慨罢了。”她也算是被病弱美人萧沉渊给历练出来了,照顾起人来简直不要太熟练,连给人擦嘴的手巾都顺手拿出来了。
萧沉渊接过枇杷露却并不喝,忽然握住易雪歌的手,低声道:“圣宗有孙皇后,不知我是否有此荣幸?”他抬了抬长眉,眼睫下面的眼眸里面神光不定,带着令人无法捉摸的复杂,“你既然不放心我的心性,那么可愿意效仿孙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