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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玉色-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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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瘦到骨节分明的手,从绣满龙饰的锦袍中伸出,五指并拢,将案上酒杯端起,仿佛那杯中之物甚有分量,他的手微颤了一颤,酒波盈动,终是没能溅出。
  “福总管,这便是武安王府窖藏的美酒,你来猜猜看,这酒叫什么名字?”杯未到唇边,举杯人微笑着,眼眸却蓦然间晶莹如雪。
  他轻扬起头,鬓发从玉冠处拨散开来,淡淡拂在脸上。他明明是微笑着,神情却略显凄怆,五光十色的琉璃灯下,他的脸苍白又忧郁莫名,但依旧如斯英俊。贴身的宫女轻轻咬唇,头愈发垂得低了,如此出色的男子,怎奈武安王爷失踪之后,他变得可怕。
  “圣上龙体欠安,不宜饮酒。”福英跪前答话,手中纸卷攥得更紧。
  年轻的帝王回眸看他,眼神之中却显得空了,手慢慢倾斜,酒顺着手指流淌下来,沾湿了衣襟,又滴滴嗒嗒地落在青石地板上,他神游物外,浑不知觉,他在想着另外一些事情,慢慢想到脸上也浮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色。
  “圣上,圣上……”福英跪前一步,轻唤他,语调颤抖而略显焦急。
  “纳雪,这酒的名字叫做纳雪,你知道吗?”赵缎缓缓转头,慢慢说出这样一句,语气冷然而陌生。
  “是,老奴已记下了。”福英心跳骤停一下,将头叩向地面。“圣上,武安王和王妃……定然不会有事的,请圣上不必如此劳神挂念,该宽心养病才是。”
  叮的一声,赵缎将翡翠杯捏得粉碎,碧绿的玉片割破了他的手,鲜艳的红色迅速蔓延开来。他死死盯着面前跪着的人,说出的话字字冰冷彻骨。“谁说朕挂念着他们,朕只是,只是……”喉中突然涌起一阵腥甜,他猛得低下头去,将未说完的一切和着鲜血堵在喉中。
  福英的脸灰败着,静静地目睹着殿中发生的一切。
  与鄢澜划地分治已有三年,这三年里,朝中又有新的文臣武将,如当年的武安王般年轻有为,忠心耿耿,他的皇位便如同这江山一般固若金汤,鄢澜自萧氏掌权后也静如死水,无须他再有劳神,但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他再没有一个亲人了。
  他的亲弟弟,他曾视为隐患,甚至曾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真的消失了,鄢澜之战,他如他所想的那般,再也没有回来。可他觉得痛,他失踪的那一刻起他开始心痛,原来他还是爱着他,还是记挂着这一份血肉亲情。只可惜,当他不在了,他才明白。
  夕阳西下,福英由小太监搀扶着走出美泉宫前殿。晚风吹过来,掌中纸卷已然被汗水溽湿,他抬头,看到西方有幼鹰在天空盘旋。他停步,低头对小太监道:“刚才西宫门报信那人,处理干净些,还有那些鹰,也一并处理了罢。”
  小太监抬眼,不解地道:“公公,那些鹰,您花了大心思的……”
  福英举手打断他:“其中利害,你不晓得。”
  小太监闻言垂手,肃然曰:“是,小的定当照办,请公公放心。”
  福英点头,模糊的双眼仿佛已看不清天边那抹昏黄的光线,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掌中纸卷捻得粉碎,仿佛自言自语,又听不清他究竟言语些什么。
  也许,这般杳无音信,才是好的吧。

  第四十七章

  永嘉二年,敬伽鄢澜两国交战于澜州。
  敬伽史册如是记载:时值七月,横尸遍野,流血漂橹。大将军信于此役失踪,后永嘉帝遣使遍游四国觅其踪迹,亦未果。
  永嘉三年,两国休战,分疆而治,后十数年无战。
  凤翼山始终平静着,似乎没有人注意什么时候那里一冢孤坟被重新修葺,修的大了一些,看起来,就像是夫妻合葬才会有的规模。然而坟前没有立碑,有人知晓微末底细,偷偷对旁人说道:“这坟中之人乃是当朝罪人,故而不准立碑,听说正是一对夫妻呢。”旁人又会问:“既是罪人,皇上为何不下旨弃尸荒野?”此人压低声音又道:“那冢中人似乎都出身王室,又与颖川王颇有渊源,是以如此。”旁人茅塞顿开,连连点头。
  一年又一年,凤翼山上,偶尔会有迷路的行人看见山中有一女子。这女子脸上已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每每见她,她都一身青衣。时常会看到她坐在旷野的山坡上,仰起头,对着天空微笑起来,神情却像个天真少女,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曾美丽动人。(完)

  番外 赵缎

  我已经从失去他们的痛苦中活了回来,我想,或者我已经忘记了过去。
  一天天、一年年,我依旧活着。活着也并非没有快乐。我还是可以看见富丽堂皇的玉姿宫,看见梅院素雪,看见西六宫方向升起的淡淡青色佛手烟,甚至,还能闻得到她宫中那缕寂寞的香气。当我的身体每况愈下的日子,宫中仍有人谈论着他们,有年幼的宫女尤为乐道当年武安王府的旧事。这一切都不再是禁忌。
  就算是看不见她,再也看不见……
  我还是可以微笑,在宫中每一位嫔妃面前完美地保持帝王应有的威严与从容,我却从来不知道心是这么苦涩的。
  在偶尔会想到她的时候,我心里的确有钝痛。我从不勉强,任它痛去。
  这里是宫帷,这里又仿佛是恬静的庄园,我一个人在空旷的深夜里无数次地看鸿雁掠过,风声骤紧,却又归于死灰般的沉寂。我开始痴迷于写字,一笔笔、一行行,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写些什么,只是将那么多年的光阴尽赋予笔下的一勾一提。
  没有了她的西六宫,没有了他的敬伽,一下子喧嚣了起来。女人如走马灯似的流转,百官不厌其烦地晋见,让我终于觉得,成为帝王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我只想静,只想安静。
  “皇上,夕嫔昨日为皇上生得一位龙子,皇上该有所赏赐才是。”旧居深宫的老太妃也出现了,为了她的侄女夕嫔,然而我已快要认不得她。
  立在兰窗之前,我不为所动,从容不迫地写我的字,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太妃说的话。
  是我的第三个儿子诞生了。敬伽在我离世后已有了足够的继承人,我倦了。
  不是没有了挥斥方遒的魄力,不是没有了雄霸天下的志气。只是再也没有了理由,没有了争霸的理由。
  尽管天下依旧是四国分治,但我若是愿意,就算不能在这一世一统江山,也定能与鄢澜一争雌雄。只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与鄢澜一争雌雄?
  泰宁三年冬,我失明了,整日靠在龙榻上,我开始整晚整晚地做梦。
  正月初七,那是一个好日子,我又做了个梦。
  在泉水中倒映出的星辰之下,我看见一个女子的脸。清澈、明亮、温柔而又美丽的脸。
  她回来了。我看着她的眼睛在星光下闪烁不定。住在这宫帷间许多年,我都快忘了,世上也有这样清丽毓秀的人。
  我看见她温婉地望我,嘴角弯成一个浅浅的弧度,仿佛轻轻淡淡地吐出一句话语:“赵缎,还记得我吗?”
  我想说话,却什么发不出任何声音。
  突然,她的脸又冷若冰霜。我的心紧缩成一团,终于,我可以低声问她:“为什么,你竟不肯对我笑一笑呢?”
  那一夜我对她说了很多话。但是,所有的倾诉所有的话语都悄悄没入水中,仿佛流转的水渗入苍茫的沙,一瞬间便失踪不见。
  很久很久。
  她摇一摇头,点开水面给我看那一个清晨,雪片从马车檐外落下,晶莹如玉,车外有脚印蜿蜒而至,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立在近前,那女人一双水波般的眼。那一次,我没能认出她来,竟然这一生,就此错过了……
  天色开始泛青的时候,我宣皇后和诸皇子晋见,立下遗诏。还好我失明了,再也看不见榻前一双双急切又贪婪的眼,如我当年即位时那般不堪。
  呼吸在唇齿间游离,福总管被侍卫抬了进来,他握了我的手,我感觉到有滚烫的泪落进我的手间,这样的情是真的,而刚才塌前那些女人的哭泣,假得让人浑身冰冷。
  “皇上……”福总管哽咽着,我呼吸更加急促,几乎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他一遍遍重复着,我突然摒住呼吸,听见了他颤抖的那几个字。
  “好,很好,谢谢你,一直以来没有告诉朕。只要他们活下去,那就很好……朕也不想……不想……再见了……”
  “皇上……”离别之前我听见福总管哭到在我面前,只是我的手,再也不能伸出去扶住他。
  这一世,不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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