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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出书版完结)-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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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箱子的边角处。
  羊肠子口袋被他从床底下拽出来打开了,里面能有一百多块大洋,还是当年来时,温如玉留给他傍身的。他在这儿没机会花钱,所以就一直留了下来。此刻数出一百大洋,分成了平均的两份,他先把一份用报纸包好,另一份则是装回了羊肠子口袋里。余下的几十块钱,他往皮箱里放了一些,往自己衣兜里又放了一些。
  把皮箱锁好立到墙边,他在书桌前坐下来,摊开了一张信笺。唰唰点点地用钢笔写了一篇文字,他很细致地将其折好,用一本词典把它压在了桌面上。向后一靠望向前方,他见窗外的蓝天已经黑了颜色,是要入夜的时辰了。
  于是他不敢再耽搁,趁着晚饭没开,院子里的人还都没回来,他一手拎起皮箱,一手托着那两份大洋,用肩膀顶开房门,向外走去。
  刚刚走到院门口,他迎面遇上了丫丫。
  丫丫一路走得探头缩脑,忽然抬头瞧见了露生,她立刻小声问道:“大哥哥,好了吗?”
  露生对她笑了一下,“正要去找你呢,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他一笑,丫丫也跟着笑了,一边笑一边呼出一口气,同时眉目展开了,腰背也挺直了。本来她是一枚很紧张很黯淡的小花骨朵,如今听闻天下太平,过了一关,便微微绽开了一点花瓣,恢复成了个豆蔻少女的模样。
  然而未等她恢复完毕,露生忽然向前一伸手,手心托着个报纸包,手指吊着个羊肠子口袋,“给你。”
  丫丫不假思索地把东西接了过来,以为这是大哥哥分配给自己的小差事。笑吟吟地捧着东西仰头看露生,她等着露生发号施令。然而露生沉默地注视着她,却是良久没有言语。
  最后,露生又笑了一下,低声说道:“丫丫,我走了。报纸包着的钱,你替我转交给陈妈,就说这些年我全赖着她照顾,辛苦她了。将来我若是有了本领,再好好地报答她。口袋里的钱是给你的,你不要乱花,自己留着。这就算是你的体己,到了非用不可的时候再用。我桌子上还压着一封信,那封信是给龙叔叔的,明天你给我跑一趟腿,把它送到前院去。我让龙叔叔养活、保护了这些年,如今说走就走,我既无颜见他,也怕他拦着我不许我走。所以为了方便起见,我还是直接离开为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望着丫丫又问:“记住了吗?”
  丫丫仰着脸,没表情也没言语,只是对着他眨巴大眼睛。眨巴了一气之后,她愣头愣脑地开了口,“大哥哥,你、你要走?”
  这句话一说完,她没等露生回答,一张脸直接褪了血色,连通红的嘴唇都立刻转成了苍白。挡在露生面前左右摇晃了几下,她像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带着哭腔喃喃说:“不行,不行,为什么要走呢?”
  手里的大洋一起脱了手,报纸包摔破了,银元在青石板地上骨碌碌地滚。丫丫顾不得捡钱,单是张开双臂拦住露生。拦着,同时不停地说话——喃喃地说,语无伦次地说,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露生,泪珠接二连三地滚出眼眶、滚下面颊。她吓死了,绝望死了,这些年她唯一的救星就是露生,露生走了,她怎么办?
  露生不看她,硬了心肠向前硬闯。六年前他丢了一个妹妹,六年后的今天,他又得丢一个妹妹。他想自己的确是自私的,可是不丢了妹妹,就得搭上自己,上次是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这次是搭上自己的一生前程。
  要妹妹还是要前程?他自己问,自己答:要前程!
  要前程,要报仇!要活得有个人样,不要一辈子伏低做小,不要一身的伤!
  抬手拨开了挡路的丫丫,他声音很低地说道:“丫丫,对不起,我顾不上你了。”
  然后他迈步向前疾行。空着的左手一紧一热,是丫丫追上来一把抓住了他。像先前受了大惊吓时一样,她开始哆嗦,一边哆嗦一边含糊地哭求,“大哥哥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求求你了,你不能走。”
  怎么求,都是无用。大哥哥那样高那样大,她怎么拽,也都是无用。两只手死死抓住了露生的一只手,她开始往下蹲往下坐,坠着露生拖着露生,不让他痛痛快快地大步走。手抓着,脚蹬着,她渐渐地不说只哭,哇哇地哭。太恐慌了,太绝望了,无计可施了,走投无路了,她想自己只有哭——大哥哥对自己这么好,自己使劲地哭,拼命地哭,他不会真的不管自己的。
  正当此时,黄妈领着个大丫头,从远方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少爷的锋锐是没有人愿意触的,所以下午一有机会,黄妈便也偷偷地逃出了院子。逃到天黑掌了灯,她很闲适地走了回来。可是距离院门还有老远,她便听到了丫丫的哭声。
  她吓了一跳,以为院子里又爆发了新一轮恶仗,可是走近了一瞧,却又并没有看见少爷的身影。看着露生手里的箱子,她很惊讶地哟了一声,正要开口询问,哪知未等她出声,龙相也蹦蹦跳跳地跑回来了。
  和露生一样,他手里也拎了个小皮箱。皮箱不大,可是沉甸甸的,因为箱子里垫着金丝绒衬里,嵌着一把来自比利时的勃朗宁手枪。下午他本打算去父亲那里弄把好枪,然而一进镇守使那间大屋子,他便感觉空气腌臜,进而怀疑父亲的藏枪兴许也都是臊气烘烘的。这个联想让他有点反胃,于是他出门前往军营,向徐参谋长要了一把好手枪。这手枪乌黑锃亮,枪管雕花,漂亮极了,甚至有个专门的小皮箱来装它。于是龙相就很得意,认为自己这回肯定能向露生交差了。露生得了这把漂亮的新手枪,想必也就不会再对自己说那些怪话了——什么“世上的一切,都是有限度的”,莫名其妙,也许是句新诗?的确是有人作诗骂人的,露生有文化,想必也会这一手。妈的,竟敢拐弯抹角地骂我!
  龙相的心情挺愉快,脑子里也挺热闹——他那头脑,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很热闹,大机器似的从早转到晚。有时候转得太厉害了,他耳朵里都会轰隆隆地响。此刻停了脚步望向露生和丫丫,他在疑惑之前,先下意识地大喝了一声:“谁欺负丫丫了?”
  他没看见黄妈,丫丫也没看见黄妈。涕泪横流地抬起头,丫丫哭号着答道:“大哥哥要走……我留不住他……”
  龙相一愣,几大步跑到了露生面前,圆睁二目问道:“你要走?走哪儿去?”
  露生暗暗地做了个深呼吸,拼命压下了所有的情绪,“我回北京,找我干爹去。”
  龙相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有点发傻,“找你干爹干什么?”
  露生继续把情绪往下压,没情绪,就没表情,笑一下也是冷笑,“没什么,只是不想再伺候你了。”
  龙相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对着露生审视了一分多钟,他心里七上八下,主意乱窜。一时间他认为露生竟敢不伺候自己了,属于以下犯上,自己不能惯着他;一时间他又感觉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大事,实在不行的话,自己向他说句好话也没什么不可以。
  两个念头交战了片刻,末了他决定不委屈自己。把皮箱往地上一扔,他粗声大气地怒道:“你少拿这话威胁我!你又不是什么宝贝,你滚蛋了,我还会舍不得你不成?”然后他绕过露生,一脚踹到了丫丫的肩膀上,“你松手,让他滚!吓唬老子?呸!”
  丫丫被他踢得身体一歪,而露生则是差一点就回了头。强忍着没有乱动,他想丫丫挨打就挨打吧,命苦就命苦吧,将来要给龙相当小老婆,那就当吧。自己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于是趁着丫丫手一松,他向前继续迈了步。
  露生在前头走,龙相和丫丫在后头跟着。
  三个人一前两后地走到了院门外,露生停住脚步辨了辨方向,然后踏上马路,要往火车站走。
  这个时候,龙相忍不住了,快跑几步追上露生,他抬手一揽露生的肩膀,“哎,你真生气啦?”
  露生笑了笑,因为面颊上的牙印很疼,所以他笑得不甚自然,“我不能永远留在你家里,迟早是要回去的。”
  龙相扭头观察着他的表情,“那你现在回去也干不了什么呀!你再等等,等过两年我长大了,我陪你回去。”
  露生摇了摇头,很平静,也很沉默。
  龙相看了他这个异乎寻常的表现,心里开始发虚,“你——你真走?”
  露生这回一点头,“嗯,真走。火车站半夜有趟过路的列车,正好是到北京的。一会儿经过邮局,要是没有关门的话,我再给干爹那边发一封电报过去。”
  龙相开始结巴,“不是有个姓、姓满的要杀你吗?”
  “我现在和六年前的模样大不一样,没人能够认出我。”
  龙相六神无主地回头看了丫丫一眼。丫丫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眼,和他对视之后,她立刻就小跑着跟了上来,不出声,只亦步亦趋地紧随着露生。
  三个人无言地走了一段路,龙相又开了口,“你别走了,我往后再也不欺负你了。我还给你找了一把很好看的手枪,比你原来那个什么遗物漂亮得多,你看了,一定喜欢。”
  露生一笑,脚步不停。
  龙相想了想,忽然歪着脑袋一拱露生的肩膀,“我让你摸摸我的角。我这可是龙角,丫丫都不许摸的,我让你摸,别生气了,好不好?”
  露生加快了步伐。前方路口有一座小小的邮局,他出来晚了,邮局已经关了门。电报看来是发不成了,不过只要温如玉没有搬家,那么他下了火车,自己也能够找过去。
  从邮局大门上收回目光,他不看龙相和丫丫,一味地只是走。而龙相茫茫然地跟着他,发现他已经走出一条小街,并且马上要拐弯了。他如梦初醒一般,忽然转身跳到露生面前。
  俯下身一把抱住了露生的腰,他一脚前一脚后地扎了个马步,咬牙切齿地喊道:“不让你走!”
  然后不消他吩咐,丫丫从后方也搂住了露生的腰。两人一前一后夹攻了露生,全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四条胳膊简直要活活勒断露生的腰。露生急了——再被这两人缠着勒着,他的心就要软了,他就走不成了!
  对着龙相的后背捶了一拳,他背过手又搡了丫丫一下。他想使蛮力硬甩开他们,可是丫丫随着他的挣扎左右摇晃,脚下无根,手臂却是快要勒入他的骨头;龙相则是用脑袋抵住了他的胸膛,他越往前进,龙相越要死死地顶他,顶到他寸步难行。街上开始有人聚拢来看他们了,可是未聚成堆又散开来,因为龙家的卫兵骑着马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大呼小叫地喊“白少爷”。露生眼看龙相的援兵越来越多,急得额头都暴起了青筋。转眼之间,卫兵已经在他们面前勒住了马。
  “白少爷!”卫兵一边说话一边飞身下马,是个很着急的模样,“北京来的急电,是发给您的。”
  露生知道城内军营之中自有无线电台,可以随时收发电报。从卫兵手里接过译好的电报文,他低头读了一遍,随即却是大惊失色,连皮箱都脱手落了下去。
  温如玉死了!
  电报文只有寥寥几行字,是温家的老仆发过来的,说温如玉死于急病,而这封电报发出来时,温如玉已经被他的朋友们合力下葬了。
  龙相抬起头,见露生怔在了原地,便抬手夺过了他手中的电报纸。草草地将文字阅读了一遍之后,他脑筋一转,像通了电一般,两只眼睛立刻就亮了。
  “你干爹死了。”他直问到了露生的脸上去,“你就算回了北京,也没地方可去了,是不是?”
  不等露生回答,他松开手挺直腰,竟是挥舞着电报纸跳跃着欢呼了一声,“丫丫,他走不成了!他干爹死了,哈哈哈!他在北京没有家了,他不会再走啦!”
  说完这话,他把电报纸送到嘴唇上,叭地亲了一大口,紧接着把脑袋伸到露生面前,仔细看他的眼睛。
  露生不言不动,只在眼角蓄了一点要落不落的泪。龙相看他如同一尊塑像一般,这也是先前所没有过的,于是也肃穆起来,不再欢笑了。
  抬手用指尖一蹭露生眼角的泪水,他收回手吮了吮手指。
  “干爹死了就死了吧。”他难得温柔了声音,“你看我根本就没有干爹,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你别哭,也别走,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发脾气了。”
  露生仰起脸,在夜风中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干爹没了,往后,可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先前总像是有退路,总像是在北京还有个家可回,现在,没有了。
  龙相和丫丫一人挽了露生一条胳膊,像怕他随时跑了一样,两个人把他夹回了家。
  因为露生吃不下晚饭,所以龙相和丫丫也不肯吃。三个人聚在露生的卧室里,龙相不叫人,旁人也不敢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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