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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自觉着这一年多自己也算是开了许多眼界,然而像艾琳这样的小姐,她还是在光天化日下第一次见到。她有点鄙视艾琳的奇装异服,她那样公然地挽着露生的胳膊,在她眼中也有不要脸之嫌。可是眼睛盯着艾琳的背影,她的确是感到了自己的古旧。艾琳是那样的浓墨重彩,可是她呢?对比之下,她只是几笔淡淡的画,风雨一冲刷,便没有她了。
“大哥哥认识这样的姑娘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样的姑娘,一定是又风流又骄傲的,可是也喜欢大哥哥。”
可见大哥哥真的是好,可见她当年对他,也不是错爱。
丫丫继续等,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等出了艾琳。艾琳蹦蹦跳跳地出了公寓,单手扶着帽檐上了汽车。汽车夫发动汽车掉了头,艾琳抬起帽檐一仰脸,含笑看了看骄阳下闪闪发光的碧绿枝叶。
黑汽车内的陈有庆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看,像是又被她吓着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女人,他想这样的姑娘应该是被放到台子上供着的,得是什么样的厉害爷们儿,才能把她弄到家里养起来呢?
这时,咖啡馆的玻璃门开了。丫丫低头走了出来,手里攥着个小小的皮包。论穿戴首饰,她也不比旁人差什么,然而此刻她含羞带愧,仿佛连横穿街道都是逾了矩。陈有庆把目光转向了她,又想这个小丫头成天地“陪王伴驾”,那罪遭得也够可以了。
第二十一章:捕风
露生在外面流浪了一个多礼拜,今天才鼓足勇气回了家。开门进房四处看了一圈,他没看出什么破绽来,立柜里也的确是没有再躲着人。于是沏了一壶热茶招待了艾琳,两个人对坐着谈了一阵闲话。等到艾琳心旷神怡地告辞离去了,露生脱了外衣挽起衣袖,开始整理房间。刚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件衬衫,他就听房门有了响动,是断断续续的轻敲,仿佛门外人生怕吓着了他这个门内人。
这不是艾琳的敲门风格,至于龙相——龙相大概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作敲门。拎着衬衫转向房门,他把一颗心提了起来,又惊讶又警惕地问道:“谁?”
门外起了低低的回应,“大哥哥,是我。”
露生愣了一下,再清醒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打开房门站在了门口。低头望着门前来人,他一言不发,对着丫丫足足端详了半分多钟。丫丫手足无措地垂着头,嘴唇鲜红,因为方才上楼时自己用牙齿用力地咬过。敞篷跑车里的阔小姐那样娇艳,她也想给自己增添几分血色。
似乎是终于把丫丫看明白了,露生伸手攥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把拽进了屋子里,劈头便问:“你病了?”
丫丫慌乱地摇了摇头,“没有,没生病。”
“那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丫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胳膊,脸上露出了一点茫茫然的幼稚相。她的确是瘦了,先前丰润的脸蛋,如今显出了颧骨的轮廓,带着一层细细绒毛的绯红面颊也褪了颜色,她的皮肤成了黄而薄的一层。一身青色绸缎旗袍直通通地垂下来,看不出内里身体的存在。大夏天的,她的旗袍还是长袖,窄窄的袖管被她穿得宽宽松松,袖口露出腕子来,腕子上套了只翡翠镯子。镯子绿莹莹的很是厚重,仿佛快要坠断她细细的骨头了。露生看着她,越看越生气,气得简直要喘,“说话,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他是不是还在虐待你?”
丫丫不知道什么叫作“虐待”,所以这一回真是茫然了。抬眼注视着露生的面孔,她没留意对方的质问,只是出于欢喜,微微地笑了一下。
结果露生更生气了,“还笑?傻了?”
丫丫立刻不笑了,两只手摆弄着小小的皮包,她嗫嚅着摇头,“没傻。”
露生不听她的,先夺过她的皮包往茶几上一放,随即扯起她一只手,一撸就把袖管撸到了肘际。这条细胳膊白白净净的没有问题,他拉起她另一只手继续查看,这回他在对方的胳膊上找到了一道子红中透紫的瘀伤。丫丫不安地要把手往回缩,他由着她缩,自己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丫丫把两只手背到了身后,垂头喃喃地说道:“大哥哥,他让我来找你回家。”
露生把双手交握在一起,不许自己对着丫丫发脾气,只问:“你愿意让我回去吗?”
随即出乎他意料的,丫丫竟是迟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声音小小地说话,“他心眼倒是不坏,可是……反正……跟着他就得受气。”
露生重重地吁了一口闷气,随即说道:“你别跟他过了。”
丫丫木雕泥塑一般地直挺挺站着,心里知道这世上有些女子干得出“不过了”的事情,但是那些女子和她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大哥哥口中的“不过了”三个字,无论怎么想都是一句气话。听着痛快,不能当真。
这时,露生又说了话,“守寡都比跟着他强!寡妇关门坐在家里,起码不会让人说打就打一顿!刚才开门的时候,我简直不敢认你,从小到大,我没见你这么瘦过!”
说完这话,他忽然起身往卧室里走。丫丫回头看他,就看他在床尾的五斗橱中乱翻一气。没等她看明白,他已经捏着小小的一张纸单子回了客厅。
“那年我跟龙相要了五万,这一年我自己在外花了一些,现在给你三万。记住,这叫支票,拿到银行什么都不用说,直接就能换出钱来。你收好了,这就是你的体己。有了这笔钱,你一个人过日子也能有饭吃,记住了吗?”
丫丫看着露生递到自己面前的支票,干枯的大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泪水。躲闪着向后退了一步,她带着哭腔说道:“大哥哥,我不要。我不怕他,我受得了。他闹脾气了,我就躲着他,咱们从小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我能对付他。”
露生把支票往茶几上一拍,“从小?那是你有我!你能对付他?他像条疯狗似的,你胆子又小性子又软,还笨,你能对付他?我看他现在胖得一身肉,你呢?你瘦得都脱了相了!还有那一脚——那天他那一脚差点儿踢没了你的性命,那是个一发疯就杀人不眨眼的东西,你还舍不得离开他吗?”
丫丫本来就想哭,如今听了露生这样气势汹汹的一片指责,忍不住抽泣出声,真哭了。
“大哥哥……”她用手背抹眼泪,抹了眼泪又抹鼻涕,“我已经是这样了……我这辈子……”
她并没有号啕,然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额角都迸起了隐隐的筋脉,是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一只大手一扯她的腕子,一把湿毛巾拍上了她的脸。露生劈头盖脸地为她擦净了涕泪。她没有躲,出于天性,她也贪恋这有限的一点温暖。龙相也有善待她的时候,但那善待不像是要暖她,更像是要烧她。
露生擦完了她的脸,又用手指理了理她潮湿的刘海。目光从她的眉眼滑到她的耳鬓,他发现丫丫还带着自己当年买给她的那一副钻石耳坠。手里攥着那条大毛巾,他忽然张开双臂,把丫丫拥进了怀里。其实他们本是一对有情人,可怎么就颠颠倒倒地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扭头把嘴唇贴上丫丫的头发,他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向窗外看,一看看出十万八千里。看得眼前卷过浩荡大风,风干他的眼泪与热血。
“丫丫,”他哑着嗓子低声开了口,“记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永远保护你。不管你是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你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在。”
缓缓用力收紧了双臂,他仿佛是要勒断怀里这把瘦骨,“我不会再把你丢给他不管了。你现在不肯离开他,没关系,你只要知道出了龙家的门,还有个大哥哥可投奔,就行了。”
丫丫一言不发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这一刻她什么都不辩,什么都不想,身心静止在温暖的黑暗中,她在露生的气味中向下沉,沉到一个无光无声的混沌世界里。在那里,她不怕。
她不动,露生也不再言语。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丫丫的后背,他想他们其实可以这样一直站下去。先是同生共长的两棵树,再是沧海桑田后的两块石。先前的很多年里,他们不就一直是这样吗?他们之间,不是至多只隔了一道帘吗?
混沌世界的生命为半个小时,半小时后,丫丫抬头,世界湮灭。
“我走了。”她告诉露生,面颊和眼皮都是红的,“陈妈的儿子还在楼下汽车里,是他送我来找你的。”
露生松开了手臂,小声说道:“陈有庆那小子嘴不严,你别信任他。回去之后你对龙相怎么说?你没把我找回去,他会不会又对你闹脾气?”
丫丫笑了,那笑容来得很安详,安详得几乎有了岁数,“不能。”
然后她弯腰拿起了小皮包,转身向门口走了几步。临出门前却是回头又道:“大哥哥,我不要钱,有了钱我也没地方藏。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自己知道小心。他我是天天能看见的,可我没法天天看见你,你多保重。我知道你好好的,我就不惦念了。”
露生只一点头,看她这是往火坑里回。然而是守着个暴君似的丈夫好,还是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好,他真没办法替丫丫拿主意。一切总要等他复仇完毕才有定论。如果满树才真死了,而他又还活着,他会替丫丫做主。不管她愿不愿意,他拐也要把她拐出来。一个没主意的小丫头片子,她懂什么好坏?
丫丫回了她在天津的家。路途太短了,她好像在汽车里还没坐稳,陈有庆就已经从外面给她拉开了车门。她并没有真去投奔露生的打算,可是方才那半个小时的静默相拥真是好。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好”过了。抬眼再看院内的景致,也能看出草绿花红,天空蓝得如大海,太阳光芒万丈。忽然停住脚步仰起了脸,她手搭凉棚往上看,一张脸红红的带着潮意,她像一株从土壤里吸饱了水分的花草,无知无觉地恢复了一点生机。
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楼内客厅,丫丫迎面看到了龙相。龙相正歪在沙发上抽香烟,忽然见她早早回来了,便连忙起身迎到她面前,“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中暑了?”
丫丫看他摸向自己的那只手还夹着香烟,因为怕他没轻没重地烫了自己,所以下意识地向后一躲,“没有,我是让太阳晒的。刚才我等到大哥哥了。”
龙相立刻来了精神,“怎么样?他撵没撵你?”
丫丫答道:“没有。”
龙相紧接着又问:“那他回不回来?”
丫丫摇了摇头,“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回。”
龙相把夹在指间的烟卷送到口中狠吸了一口,像没听明白似的,微微俯身去看丫丫的眼睛,“不肯回?你把话说明白了吗?是不是你嘴笨,没说好,他才不肯回来的?”
丫丫顶怕他拿着香烟或者利刃在自己面前比比画画地说话,所以不动声色地又退了一步,“我说明白了,可大哥哥这回铁了心。我还想再劝劝他,可说多了他就不高兴,还开了门让我走。”
话音落下,龙相猛然爆发了一声狮子吼,“笨死!”
她一闭眼,被龙相喷了满脸唾沫星子。而龙相吼完一声,意犹未尽,果然伸了手开始对丫丫指指点点,“他完全不听我说话,我没办法;可你都和他搭上话了,怎么还不能把他哄回来?”双手叉腰逼近了一步,他露出了狰狞面目,“我看你是故意的!故意给我捣乱!故意不让他回来!当初他就总护着你,当初你对他就比对我好!我知道你们都嫌弃我,让他回到我身边,你心疼了——”夹着香烟的手又挥到了丫丫面前,“你们两个串通一气,就是想活活地气死我!我死了,你们两个就得意了!”
丫丫见势不妙,扭身就逃。这回逃得挺及时,只在肩头上挨了一下子,这一下子还不重。头也不回地逃上二楼,她背靠墙壁站住了,竖起耳朵听楼下的动静。一口气提起来吊在胸口,直到她确定龙相不会追上来了,才被她重重地呼了出去。
丫丫一躲一天,直到晚上躲无可躲了,她才又和龙相见了面。
天气热,电扇开着也不顶用。丫丫穿着背心短裤,蹲在床上铺凉席;龙相刚洗了个澡,坐在床旁的硬木椅子上晾热汗。将一瓶洋酒拄在雪白的大腿上,他攥着酒瓶细长的脖子,隔一会儿就举瓶灌上一大口,也不要下酒菜,咕咚咕咚地干喝。
将个大枕头拍了拍放正了,丫丫开口道:“你上来睡吧,我去关电灯。纱窗和蚊香都不管用,开了灯就要招进蚊子来。”
龙相乖乖地起身爬上了床,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是丫丫正在轻手轻脚地下床关灯。把瓶底最后一口酒干了,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他摸索着把酒瓶放到了地上。
后脊梁起了凉风,是丫丫回到了床上,用蒲扇为他从头到脚地扇。他舒服了,开始喃喃地说话,声音响在静夜里,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