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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恍惚中,另一个声音由低渐高,如柔和的吟唱,似温厚的呢喃,穿透所有,直达他的魂魄,引着他全部的意识朝着那声音的来处,缓缓飘去。
☆、122番外 曲终人散
序
山风凛冽;吹过这一片偌大的剑林;交错横陈的巨大石剑上满布苔痕。岁月;已将这片土地改变了模样。
一张沾满了泥土灰尘的符纸从石剑上轻轻脱离;落在了地面上;纸上依稀还残留着橙黄的旧迹,但其上灵气早已散尽;被风卷起不过片刻;便呼喇喇地飞远了。
陡直的山壁上,那扇丈余高的巨大石门紧紧封锁;仿佛已这么阖闭了百年的时光,但门上四朵浮云围拢着一柄仙剑的图样却依旧清晰如许,证实了这里还时常有人清扫;不至于随早已湮灭百年的那个门派一般,彻底被人遗忘。
这里,如今已经更名叫做剑冢了。
良久,一声清鸣自远而近,夹着一道紫光落在石门前。光芒散去,露出其中一人一剑的身影。
那人一身蓝白道袍,玉冠下如瀑的白发好似流淌的水银,悬浮在空中兀自闪烁着紫光的巨大宽剑剑身上倒映着他不甚清楚的面容,眉目俊挺,一如少年。但那双眼眸,虽仍是那么澄净,却如同一泓流入深潭的水,沉淀了所有年华旧事,荡尽了人世所有悲哀。
岁月仿佛对他有所偏爱,那张容颜也始终未改,但毕竟他已不是少年。
轧轧钝响中,石门渐渐敞开,那人最后深深凝望一眼手中犹自闪着白光的圆形美玉,薄唇微抿,将它收入袍袖,缓缓走入门内那片幽深的黑暗。
紫黑色的大剑一声清啸,随之飞了进去。
青铜色的山壁上,悬挂着一柄柄长剑,许多已是剑鞘无光,剑穗蒙尘,但露出的剑锋仍清泓如泉,足见将它们从风吹雨淋的剑林中一一收起的那个人,在这百年的日子里是多么的悉心养护着这些剑。
但近百年的时光,竟只剩下与剑为伍,这样的人,又该有多寂寞?
宽敞的山穴内,唯有古老的铸剑炉仍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摇曳不定的火光映照在炉边那人的眼底,连亘成一片绵延的暗光。
“紫英哥哥,已经过去了这些年,你……还在为他们难过吗?”
寂静的禁地里,一个娇嫩的女声忽然响起,打破了剑冢内的寂静。但这山穴内唯有那男子一人而已,那如同少女般悦耳动听的声音,竟是传自那柄斜靠着山壁的紫黑色大剑中。
男子仍注视着暗红的炉火,过了许久才说道:“……小葵,你以前从不说话的,看来你的修炼已有小成,说不定再过些时日,便能幻化出人形了。”
那柄剑嗡嗡一颤,接着便听那个女声又道:“不是的,我……我只是看你从那里回来后,便一直闷闷的,虽然你不说,但小葵知道,你……你心里难受……”她语音幽幽,渐渐低微了下去,似乎也在为这名叫“紫英”的男子难过。
那男子紧蹙的眉头微微展开,轻叹道:“你一个小小女孩,又懂得什么叫做心里难受了?”
小葵似乎有些不满地说道:“我……我殉剑时的年纪虽小,可在魔剑中这些年月,又跟着紫英哥哥这么多年,也见识了许多人情世故,怎么不懂紫英哥哥的心事?可小葵有一件事不明白……紫英哥哥,你明明很想念那个姐姐和哥哥,为什么见到了他们却连看都不肯看一眼,还那么难过呢?”
那男子听到她这么问,脸上轻松了一些的神情渐渐敛起,又过了很久才轻轻摇头:“人生百年,韶华白首,不过一场虚空大梦,难过也好,欢喜也好,终究抵不过天道往复……”他凝视着炉火,眼中渐渐透出一丝悲伤。
“紫英哥哥……”
“……但我,始终不能彻悟……”
一
“天意难违!逆天改命,何等大事,若想扭转乾坤,必要付出巨大代价,眼前不正有明证?要替成魔之人挡去天罚,便要付出被天雷打得魂飞魄散的代价。若想拯救地上的那些百姓,所要付出恐怕不会轻微,如何行止,由汝等自行决定。”
卷云台上,九天玄女留下最后一句话便消失在天穹中。消散的雷云缝隙中,又有金色的天光一束束投下,但这份美丽,却再也无人欣赏。
焦黑一片、凹凸不平的莲花石台中央,躺着那人残破不堪的身体,慕容紫英怔怔地半跪在他身边,对身后云天河和韩菱纱焦急的声声呼唤置若罔闻。
百翎……在你心中,果然还是玄霄的分量更重一些么?为了他,你竟连生死也置之度外……
慕容紫英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抚过那人唯一完好的面庞,清俊的眉目宛然如生,仿佛下一瞬就会睁开眼露出平昔的温柔微笑,但掌心所触的冰冷温度却在告诉他,面前的这个人,这具身体,已经气息全无。
好似有一把极薄极窄的剑刺入了胸口,初时不觉疼痛,只待麻木过去,痛楚才一丝丝、一缕缕泛上心口,缭绕许久,不曾断绝。他轻轻伸手抚向胸口,忽地忆起,曾几何时,这人不也在自己眼前胸口中了一剑,那时他所受的痛和此刻自己所受相比,孰轻孰重?
“天火降下!此处不能多耽,紫英,菱纱,我们快走!”
云天河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股大力从左右两旁拉起了他,慕容紫英心中一凛,看向地上那人的身体。
百翎……不能丢下他……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让慕容紫英用力挣脱了云天河和韩菱纱的手臂,冲上前一把抱起地上沈百翎的尸身。云天河和韩菱纱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但天火已纷纷坠落,时机紧迫,不容他们多想,好在慕容紫英已清醒过来,三人带着沈百翎的尸身,御剑飞往地面。
就在他们离开卷云台的下一瞬,随着一声巨响,整座莲花石台顿时炸成千万碎石。
天火如一道道绚丽的流星,绽放在夕阳西下的天空,连天边艳丽的霞光都不能掩去它的美丽。但这美丽的表象下,却是逐渐坠落的琼华派,和地面上那些无知无觉的无辜黎民。
慕容紫英抱着怀中那渐渐僵冷的身体,摇摇欲坠地飞向地上的大片沙漠。双脚与地面甫一接触,便酸软无比,浑身脱力地倒在了地上。身旁红影一闪,叮叮两声,两柄闪着寒光的短匕掉在了沙堆之上,侧目望去,韩菱纱早已脸色惨白,双目紧阖地昏了过去。
一片昏昏沉沉之中,慕容紫英最后所见,便是昂然立在他们面前,那正对着坠落的琼华派缓缓拉开巨弓的背影……
天河……
二
曾经的昆仑山琼华派旧址,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深坑,多年过去,荒草丛生,太一仙径早已因荒无人烟而消失在茫茫草海中。
山脚下的播仙镇渐渐又叫回了且末郡这个名字,多年过去,除了那些年纪已长的老者偶尔还会在篝火旁提起当年天神震怒的往事,再也没有人记得,背靠的这座山上曾发生过那么多故事。
不辨人迹的深山中,唯剩下那一片剑林,那一处禁地,还印刻着那一个门派的兴盛与衰败。世事大抵如此,兴亡不过千百年间。曾经名扬昆仑的仙家门派,如今也不过剩下一人而已。
禁地深处,那间火室早已成了慕容紫英铸剑之所。那间曾封锁过玄宵十九年的冰室,却成了连慕容紫英都极少涉足的场所。
当年在不周山得来的那柄魔剑,其上煞气渐渐被阳炎磨灭,剑中所封印的那个灵魂龙葵有了灵气滋润,也渐渐活跃了起来。数十年的修行,他的身边竟只剩下了这个剑灵陪伴。好在他生性淡泊,纵使百年间无人相伴,亦不觉得孤独。
他一生重于清修,挚友不过那么几个。云天河终是为使用神器付出了代价,他那双眼被天火灼伤此生再也不复光明,那日在昆仑山下一别,百年不曾再会。间或也有旧事传来,听闻其后不久他与韩菱纱便结为了夫妇,隐居在他自幼生长的那座青峦峰。十数年过去,韩菱纱终是敌不过韩氏一族的宿命,早早辞世,云天河却是借着体内那两股源源不断的阴阳二气愈发长生。他始终不曾离开葬着他妻子、父母的那座山,也始终守着那一个誓言,等着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的人。但人各有命,慕容紫英偶尔想起这些旧事,也不过淡然哂之而已。
三
“……一百年了,梦璃她终是回到人界,可菱纱已死,天河已盲,当年一同闯荡的四人各自散落天涯……回首往昔,原来竟是伤痛远多于欢喜,离别远多于相聚,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悲伤,亦才会觉得这份重逢弥足珍贵罢?”
冰室中,寒雾弥漫,裹着那人挺拔如柳的背影。他所立着的石台上,一簇簇冰晶密结丛生,将其中长方形的一物装点得十分别致。
那物事晶莹剔透,竟是以坚冰雕琢成的一具棺椁,半透明的棺盖下一个人形若隐若现。慕容紫英俯首凝望着冰中那模糊不清的容颜,眼中一片幽暗。
“百翎,连梦璃都已回来……这百年之中,你到底身在何处?我去过鬼界,但云师叔说从没见过你的魂魄……若是没有入轮回,你为何不肯醒来?”
他伸手将棺盖上那柄无鞘的长剑执起,以指轻抚剑身,透明的剑锋上泛起淡淡的柔光,将他修长手指也映得近乎透明。慕容紫英怔怔看着,低声喃喃自语:“身死则剑灭,但春水剑至今仍剑光不泯……百翎,莫非你并未像九天玄女所说的那样,魂飞魄散?你的魂魄果真还存活在这世间么?”
但若是活着,你为什么不曾归来?
他看着冰棺中的那个人,在心中一遍遍地问着。但冰封的那张苍白容颜清俊如昔,却始终不曾睁开眼来,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一睡百年。
良久,冰室里响起一声长叹。慕容紫英默然转身,走下了结满坚冰的石阶。身后,春水剑上光华流动,无声无息地泛着淡淡的青光。
☆、123第一百一十七章 报草之祭(上)
一场新雨洒过;清晨的乌蒙灵谷笼罩在一片如烟的薄雾中。朝日升起;雾气渐稀;晨光中几声啁啾打破了寂静;又伴着扑棱棱的声响;数只燕雀欢快地从一间木舍的房檐下掠出,展翅飞上蔚蓝的天空;越过四面合围的山壁;转瞬没了踪影。
不多时,山谷中渐渐升起缕缕炊烟;这座封闭在谷中世代不出的村落,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此时,靠近祭坛的一进木舍里;隐隐传出了说话声。
“再过三日,又是腊日了。”说话的中年男子名叫百里岚,他端坐在主座上,眉目冷厉,颇为沉稳的模样,显是一家之主。他身着乌色长服,襟口袖口缀着蓝色纹理,椅边还靠着一柄长长的法杖,端的是气势不凡,就连说话也颇为威严,“今年腊日不比以往,韩黎大人想必已有所准备。”
左首坐着一名男童,是百里岚的幼子,不过九、十岁的年纪,穿着蓝色对襟领褂,下着乌色布裤,一双乌溜溜眼珠转来转去,极是灵动。他听得百里岚这么说,好奇问道:“爹爹为何这么说,今年的腊日怎么啦?往年不也一样过?”
“今年……休宁已经八岁,莫非要举行报草之祭?”不等百里岚回答,另一个青嫩的少年声音先说了出来,这小小少年声音温雅,相貌也极不俗,虽穿着和弟弟一般的服饰,却偏透着一股儒雅的风度。
他答出了弟弟的问题,那男童却转了转眼珠,侧目又瞥向百里岚。百里岚微微颔首,证实了长子所说:“不错。族中向来有此惯例,继承大巫祝血脉之人,须得在诞生的第八年上,族中祭祀尚未开始前三日中择一日进入冰炎洞,于落日前将草扎放在女娲神像的右肩上,为我族祈福,祈祷灵巫族万世平安。”
从内室走出一名女子,亦是一身乌色长服,长发结成辫子束在脑后,她是百里岚之妻娲静。这父子几人的对答皆被她听在耳中,娲静微微一笑,说道:“记得我幼时,韩黎大人便是这么做的,如今又轮到了他的女儿。”她一面说,一面走来将幼子搂在了怀里,又伸手摸了摸长子脸颊,“如今连我的儿子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男童被母亲搂着,颇为不适地扭了几下,见那少年只含笑看着,便不悦地嚷道:“大哥就只会看我笑话!上次休宁用法术捉弄我,你也不肯帮忙,还偏着她,不许我打回去!”他说着便气鼓鼓地跳下椅子,躲开母亲的手。
少年一听顿时啼笑皆非:“休宁是女孩子,她年纪还比你小两岁哪。你法术上天分不如她便罢了,怎么胸襟也不如她?以大欺小,以男欺女,说出去丢不丢人?”
男童一听,脸涨得通红,在地上跳了几下也找不到话来辩驳,怒道:“反正大哥就是不帮我,坏死了,我不要你再当我大哥!”说着便奔向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