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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殿英气喘吁吁的站了起来,满嘴都是鲜血。而余至瑶紧闭嘴唇,神情木然的抬眼望向了他。忽然低低的咳了一声,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
何殿英方才险些咬断了他的舌头。
何殿英转身打开水龙头,接着自来水漱净了口中鲜血。
然后在余至瑶面前蹲下来,他开口说道:“二爷,给你两条路选,一条路是从此以后你乖乖跟着我,我照顾你保护你一辈子;另一条路,我不说,你也懂。”
余至瑶抬手抽出胸前口袋中的丝绸手帕,扭头堵嘴吐出一口浓血。歪着脑袋转向何殿英,他含混的答道:“我不是女人。”
何殿英一挑眉毛:“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不等余至瑶回答,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笑道:“好,好,我全随你。既然你一定想要和我做对,那我告诉你,此刻就是开始!”
说到这里,他转身打开房门,迈步就走。
余至瑶东倒西歪的爬起来,自己接水漱口。对着镜子伸出舌头,他看到了一道清晰的伤口。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就此悄悄离开了饭店。
当天夜里,余家在日租界内的所有生意,全部遭到了打砸。余至瑶没有作出反击——反正日租界的生意,也都是当初从何殿英手中抢过来的。
让王连山把那边的手下全撤回来,日租界的买卖,他不要了。
54、沦陷区
香川次郎让何殿英去入新民会,可是何殿英懒得去:“大哥?怎么着?你看我是那拿着大喇叭满大街宣传‘东亚共荣’的人吗?有那时间我不如吃吃喝喝睡一觉,还能落个清闲舒服。”
香川次郎穿着一身笔挺军装,出门时忘了披上大氅,如今冻得瑟瑟发抖,便是打出一个痛心疾首的喷嚏:“唉呀,老弟,你真是什么也不懂!”
何殿英一手插进裤兜里,一手捏着香川次郎的衣袖,把他扯到暖气管子前面站好:“大哥,老实对你讲,那个新民会我没看上。你要是有心的话,给我弄个有人有枪的差事。”
香川次郎眨巴眨巴眼睛,自言自语似的嘴里重复:“有人有枪?”
随即他抬手摸着下巴,仰望天花板再次嘀咕:“有人有枪……”
这一次会面,香川次郎并未对何殿英做出任何承诺。何殿英没在乎,因为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余家人马一击即溃,他在收回地盘之余,深切的感觉出天津卫的确是“变天了”。
仿佛一棵回春的老树一样,他刚一开枝散叶,便引来无数猢狲。迅速的伸展根须抓牢土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枝繁叶茂。而在新年前夕,他当上了官——日本宪兵队特务队长。
香川次郎果然是让他“有人有枪”了。
何殿英在职务发表之后,对着香川次郎的肩膀狠拍一掌:“大哥,你够意思!”
香川次郎险些被他拍塌了肩,强忍疼痛笑道:“老弟,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何殿英几乎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做一名特务,他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海河两岸的大小码头上。不出两个月的工夫,他把各处码头的脚行把头们全部“清理”掉了。
过去看起来简直不可能的事情,如今说办就能办到了。谁不听话,谁就是反日分子,他就抓谁。所以这个新年,他是过得特别欢畅。
得意之余,他颇想把余至瑶也抓过来玩玩,可惜余至瑶一旦出行便是森严壁垒,而且轻易不会离开英租界的范围。
“玩玩”这两个字轻柔的刺激着他的神经。身心渐渐一起骚动起来,他抄起电话话筒,要通了余公馆的号码。
张兆祥接了电话,没听出他的声音,一团和气的问道:“先生,请问您贵姓大名?我们二爷去商会了,您要是有话,我可以帮您转达。”
何殿英听到这里,不再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穿衣戴帽出了门,他坐上汽车,直奔天津商会。
在商会内的大会议室里,余至瑶坐在首席。一字一句的念完手中稿子之后,他抬头望向了前方稀稀落落的几名理事:“井上大佐的话翻译过来,就是这些。”
一名长须飘然的老者长叹一声:“没有货物,还不让关门,就这么干耗着赔本?”
余至瑶没说话,欠身把手中稿子推向老者。而对面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先生苦笑一声:“静老,您的大工厂都被日本人‘军管’过去了,现在还有心去想几家小铺子赔不赔本?”
余至瑶这时开了口:“诸位,今年又到了商会换届的时候,若是有谁愿意参加竞选,现在便可以报上名字。静老素来德高望重——”他望着老者一点头:“这次竞选,就请静老来主持吧。”
静老登时一愣:“老朽……”
不等静老说出话来,余至瑶又补充了一句:“本人将不参加此次竞选。”
然后他双手按住桌沿,费力的站了起来:“散会。”
春寒料峭,余至瑶在保镖的簇拥下走向商会大门。身上薄薄的呢子衣裳立刻就被冷风吹透了,他弯腰钻进汽车,同时不可抑制的打了个寒战。
身边车门一开,是宋逸臣坐了上来。扭头望向余至瑶,他开口问道:“二爷,是回家吧?”
余至瑶把两只手插入大衣口袋,无言的一点头。
在汽车发动的一瞬间,他透过车窗,又向商会门口望了一眼。商会如今已然成了傀儡机构,理事们纷纷抱病不出,只有他这个主席无处可逃。日本军人逼他,中国商人怨他。井上大佐几次三番的斥他办事不利,而下面商号则是把他当成了为虎作伥的大汉奸来骂。其实他自己的产业全在太平无事的英租界,他这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理事们直到现在,还在明里暗里的撺掇他去向井上大佐“说说”,就好像他在井上大佐面前有着天大的面子。说成了,他是商会主席,应当应分;说不成,他这个无能的汉奸,一定是因为他自己的生意没受影响,所以才不肯出力。
余至瑶留恋的移开目光转向前方。风风光光的当了三年主席,不料事到如今,却要仓皇而走。汽车拐弯驶上平坦马路,他闭了眼睛向后靠去,只觉心力交瘁。
正在似睡非睡之中,余至瑶忽然听到耳边响起“叮”的一声响,仿佛有石子砸上了车窗玻璃。睁开眼睛扭头望去,他却是吃惊的看到了何殿英。
何殿英也是坐在车内,两辆汽车在马路上并驾齐驱。从大开的车窗中伸出脑袋,他笑嘻嘻的扬起右手,恶狠狠的又做了个投掷动作。
一粒子弹再次击到窗玻璃上,这引起了宋逸臣的注意。一眼看清了旁边车上的何殿英,他探身越过余至瑶打开车窗,抬手就是一枪。
一声枪响过后,子弹从何殿英的汽车上方飞了过去。宋逸臣随即面无表情的关上车窗,坐回原位。他知道何殿英现在今非昔比了,不能说杀就杀了,所以只是做出一个警告,让对方知道这边车里有个不要命的。
余至瑶也没有再看何殿英,只对前方汽车夫说道:“加快速度。”
汽车夫一脚踩下油门,风驰电掣的冲向英租界。
何殿英没有驱车跟上。因为害怕宋逸臣。宋逸臣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想尽快把这家伙宰掉;但是怎么宰呢?这倒成了问题。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得不出答案,所以可以暂且放下。只是没能捉到余至瑶“玩玩”,这让何殿英感到十分沮丧失落;不知道余至瑶的舌头是否已经长好,下次见了面,非扒开他的嘴巴看看不可。
宋逸臣把余至瑶一直送到公馆门前,然后没有进门,直接赶去瑶光饭店。
余至瑶心事重重的回到家中,进门之后却是看到了凤儿。
凤儿红着眼睛,鼻音浓重的告诉余至瑶:“叔叔,我和她吵架了。”
余至瑶没听明白,还以为她是受了宋逸臣的打骂,结果仔细一问,才知道不是“他”,而是“她”。
“她”只比凤儿大了两三岁,所以凤儿表面上从不叫妈,背地里则是干脆随着父亲,喊她小莲。蹙着眉毛坐在余至瑶身边,她又委屈又憋气的说道:“小莲偷偷拿我的首饰戴,起初我说她,她还不承认;昨天被我正好被我看到,她恼羞成怒,反倒骂我是小气鬼托生,还把我的镯子摔掉了一颗钻。”
说到这里,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只金光璀璨的镯子,镯子很宽,上面用碎钻嵌出图案——如今每逢新年,余至瑶都要给她添一样贵重首饰。
余至瑶不好干预宋家的家事。接过镯子看了看,他对着凤儿笑道:“没事的,送到银楼里补好就是了。”
说完这话,他把张兆祥叫了过来,让他拿着镯子去办此事。凤儿嘟着嘴垂头呆坐了片刻,忽然双手抱住余至瑶的一条手臂,然后歪着身子向他一靠。
余至瑶扭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把半边面颊都贴上了自己的肩头,居高临下的望过去,她正是眉眼秀气,皮肤细白。
“这么大的姑娘还要撒娇?”他柔声说道:“自己好好坐着去。”
凤儿哼唧一声,搂着他的手臂就不放开。叔叔身边没有女人,叔叔是属于她的。
余至瑶心里很爱凤儿,但是也觉得有些不大自在,因为凤儿真是长大了,头发皮肤都散发出了少女的气息。
凤儿在余公馆住了一晚,翌日是礼拜天,又从早到晚混过一天。天黑之后宋逸臣过来了,一声呵斥把她撵进自己车里。
等到向余至瑶告辞过了,宋逸臣也坐上汽车,皱着眉头怒视女儿:“你说你挺大个丫头,又不是自己没家,总往余公馆里跑什么啊?你又不是个小崽子了,你说你——要不要脸?”
凤儿心怀鬼胎,一听到“要不要脸”四个字,立时先红了脸:“爸爸,是小莲先欺负我的!”
宋逸臣叹了口气:“我只要一说你两句,你就讲小莲欺负你——她怎么总欺负你啊?”
凤儿面红耳赤的辩道:“她是装的!你在家里她就装好人!”
宋家父女一路纷争,及至到家之后,宋逸臣把小太太叫出来,开始断案。
午夜时分,宋逸臣把女儿和太太各揍一顿,又喝了点酒,吃了一盘炒花生米,然后上床睡觉去了。
55、变化
何殿英想要和余至瑶见一面,看看他那舌头长好了没有。可余至瑶就是不见他。
他往余公馆打去电话,接二连三的打,一直打到张兆祥拔掉了电话线。余至瑶告病在家,一切都不管了,就单是一个人在房内躺着,也不大吃喝。
哑巴依稀明白了他的烦恼,可也无能为力,只能坐在床边长久的陪伴着他。偶尔伸手摸摸他的头脸,他也不躲了。
哑巴坐得累了,就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两人侧身对视片刻,余至瑶忽然抬手抚上了哑巴的面颊。
时光易逝,哑巴已经是三十大几的年龄,快要老了。与世隔绝的在余公馆生活了小半辈子,这也算是一种人生。
手掌缓缓向下滑落,最后抓住哑巴的衬衫领子。手指合拢运足力气,他把哑巴拉扯到了身前。
这回轻轻搂住哑巴,他仰起头问道:“哑巴,你傻不傻?”
哑巴的脸埋在他的胸前,闷声闷气的作出回答:“啊。”
余至瑶在他后背上狠狠的连拍两巴掌:“你还不傻?你傻透了!”
哑巴在他的怀抱中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告诉他:“啊。”
余至瑶安静下来,眼望前方一言不发。良久过后,他向后微微撤身,同时推开了哑巴。
哑巴抬起了头,脸上依旧是带着笑意,然而睫毛挑了几颗细碎的泪珠。手指一点余至瑶的胸膛,随即再指自己的心窝,哑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啊。”
余至瑶虚弱的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相信。”
纱厂经理找上门来,说是三井码头的日本宪兵拦下了厂里五船棉纱,硬说这批货物有通过水路运往大后方的嫌疑。经理见状,索性想要撤回货物,然而撤也不让撤,连船带货全扣在了三井码头。
纱厂经理本也是个精明人物,如今实在是没了法子,只好来找董事长拿主意。余至瑶正要打算长久的装病,哪知还未开头,便被自家生意打乱了计划。强挣着从床上爬起来,他开始四面八方的打出电话。
吉泽领事愿意帮他去问个究竟,结果问过之后打回电话,他也是一头雾水,因为现在市面上的确是乱。
“好像是特务队下令扣下来的……”他很慎重的斟词酌句,满怀暗示的问道:“你认不认识香川队长?”
余至瑶听到“特务队”三个字,立刻就恍然大悟了。
余至瑶打发走了经理,然后给何殿英打去了电话。
何殿英的声音听起来油腔滑调,非要和他“面谈”。三言两语商定地点,余至瑶便是出门赴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