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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卢氏临终前的话,却让自己突然无法再面对他。
要如何,在这份悔意和爱意中寻到一个平衡的点?容若不知道,每每思及此,他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所以只有一味地回避再回避。
正在此时,门被轻轻打开。
容若几乎本能地以为,出现在门边的,会是还参与在自己脑中的那个明黄色的影子。然而应声抬起头,却只见顾贞观一身长衫,倚门而立。
微微失神,却见顾贞观朝窗外看了看,微微皱眉道:“正病着,怎么还大开着窗?”一面说着已走到门边,关上了窗子。
容若淡淡地笑了笑,只看着他道:“梁汾怎么来了?”
顾贞观走到床边坐下,道:“发生这么大事,我能不来此一探么?”抬起头,见容若憔悴惨白的面色,不由叹了叹道,“容若,死者不能复生,务必要节哀啊……”
容若亦是叹息一声,只是点点头。
顾贞观定定地看着他,心下也不由隐隐作痛。他何尝不知容若这份心伤,岂是区区“节哀”二字便能够化解的?然而,他能做的,却也只有这徒劳的安慰而已。
如果可以,自己也想一直伴在他身边,直到他痊愈为止,可是……顾贞观盯着自己抓紧衣摆的手,默然半晌,终是开口道:“容若,其实我此来……是向你辞行的……”
“梁汾……要走?”容若闻言,猛然抬起眼,声音有几分颤抖。
顾贞观慢慢地点点头道:“前日收到家中寄来的书信,信中言及家母有恙,故不得不回无锡一趟。”
容若微微一怔,随后垂下眼徐徐笑道:“梁汾离家也有一年有余了,确当回去看看令堂才是。”默然片刻,又低低道,“梁汾此去,还需多保重。”
顾贞观点点头,见他面上已隐隐露出悲戚之色,便强作豁然笑道:“容若莫要如此神色,待我归返时,再把酒言欢不迟。”
容若只淡淡一笑,待到顾贞观离开之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
康熙十六年秋,缠绵病榻多日的容若,终是穿上了一身侍卫着装,奉旨进宫上任。
第一日,立在乾清宫门外宿值的时候,只觉眼前这自己曾无数次进进出出的宫门,竟恍惚得如同隔世一般。他甚至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未曾见到玄烨了。
而玄烨给了他这个职位的缘由,容若心里也能想见几分。不是感受不到他的心意,不是不愿如此,只是……容若轻轻叹了口气,即便对方是玄烨,但这到底是圣旨,无论如何都是没有违抗余地的了。
容若还记得自己临走前,全家人面上无限期许的欢喜之色。在父亲走过来一拍肩头的时候,不知为何,心头却感到了千钧的压力。
“成德,那吴兆骞之事,为父已托人在朝中打点关系,你无须太过挂心。”
唯一让自己有些欣慰的是明珠最后的话,容若终于笑了笑,却不是由于这在所有人看来的荣耀,而是因为,他对顾贞观许下的诺言,终是有了实现的可能。
思绪正有些恍惚间,听闻李德全在一旁低唤:“纳兰大人?”
容若匆匆收回思绪,应声抬起头。
“皇上听说大人来上任了,吩咐奴才大人去御书房一趟。”
容若随着李德全穿过回廊,终于停在那再熟悉不过的寝宫门口。
微微失神,直到听到李德全催促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大人快进去罢。”
只得点点头,举步走了进去。
“臣纳兰容若,参见……”刻意低着头,没有去看房内的情景。
然而,人还没来得及跪下,就被突如其来的拥抱中断。说到一半的话,也被迎面而来的吻阻回了口中。
容若一惊,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然而那个亲吻太过缠绵温柔,却又霸道得不容置疑。他只觉得身子随着那力道的接连后退,终于在墙边没了退路。
容若慢慢地闭上了眼,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却滑落了下来。
面前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拉开了唇齿间的距离,转而将脸抵在自己的脖颈处,臂膀间的束缚却是愈发紧密。
“容若……”残留着喘息的声音,伴着热度留在自己耳畔,却听不出话中究竟是喜悦还是叹息,“你居然让朕……等了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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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中) 。。。
话音落了半晌,回应自己的却只是空阔的沉默。
玄烨轻声叹了叹,保持着紧抱怀中人的姿势,却慢慢地念出一首词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戏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一开口,便明显地感觉到容若周身的颤抖。玄烨双臂将他愈发抱紧了些,一字一句继续诵出了词前的题注:“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顿了顿,喃喃道,“这种感觉……是悔罢?”
容若霎然怔住。这是自己在重阳节前三日,写下的悼亡词。正如自己在题注中所说的,那天夜里,他忽然梦见了卢氏。她的笑颜还同过去一般温柔如水,不仅对自己全无半分责怪之意,反而吟出了“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的句子。
这分明在告诉自己,她从未后悔过,她到死,都在坚持着对自己那般卑微的执念。
醒来之后,望着满室熟悉的情景,此词文不加点,落笔即成。
可是,容若发现,玄烨居然在自己面前诵出了这首词,包括题注,包括每一个字。
他究竟,将这首词翻来覆去地看了多少遍?
想到此时,容若忽然意识到,自己悲痛欲绝之下写出的每一首悼亡词,是不是都已被他悉数看在眼中?那么,他心中,会是怎样的感觉?
“其实,”然而思绪仅止于此,便被玄烨的轻笑声打断,“这种感觉……朕又何尝没有过?”顿了顿,声音里有了几分自嘲,“悔……悔到恨不能把所有亏欠过的都千倍百倍地补偿给她,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人都已经不在了……”
距离太近,玄烨声音里的每一分叹息和无奈,都不漏分毫地落入耳中。容若一时间恍然想起渌水亭里,玄烨头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最真实情绪的那个夜晚。
然后他想起那晚玄烨神色里的黯然,想起他辍朝五日,想起他亲自送皇后的灵柩,一直到北沙河巩华城殡宫……那漫天飞舞的缟素,自己到现在仍然深深地震撼着自己。
可是他才想起,自己这样的情绪,这个高高在上的天子,原来也是曾经有过的。
“可是……哪怕痛不欲生,这感觉也只是悔而已……绝不是爱……”恍惚的思绪很快又被玄烨伴着温润气息话语打断,“朕虽后悔没能厚待她,没能尽可能地给她多一分的温存,这种悔恨,曾经如梦魇一般纠缠着朕。可是……朕没有爱过她……这一点朕从没悔过……即便要再来一次,朕也不会用自己的爱去填补心中的悔恨……”放在腰间的臂膀突然收紧了几分,“因为朕的感情,自始至终只给了一个人,也只肯给一个人而已……”
心口莫名地沉重起来。容若突然发现,哪怕二人已经分离了数月之久,面前这人,却竟能将自己看得如此明晰。
仅仅是因为他也有过同样的感觉,还是说……正如自己此刻对他的痛苦能够感同身受一般,他对自己,或许亦是如此?
自己心底那份深至骨血的悔恨,他当真能够明白?
这时,玄烨慢慢松开了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容若,目光异常地清澈。
这就是答案罢。
容若定定地看着这双眼。在这世上,还能找出一人,比这目光的主人更能懂得自己么?还有人会比他,更费尽心思地去了解自己,去揣度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字么?
没有,没有。
容若知道,在所有人眼中,他的悲戚,应是来自丧失爱妻之痛。即便是自己曾对他说过“知我者,梁汾耳”的顾贞观,也不例外。
唯有面前这人,他有过和自己同样的经历,他在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是皇上,却也是将自己看得最清楚的那个人。
他甚至比自己更清楚,更坚信,更肯定,纳兰容若对玄烨说过的那句“一生一代一双人”,究竟有多么深重。
若非自己已将那字句看得千金之重,此刻又怎会无法面对他,怎会如此这般,在爱和悔恨的夹缝中进退两难。
可是这些,他居然都懂。这两个月里,他甚至没有见自己一面,可是他全都看在眼里。
想到这里,容若慢慢地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突然伸手,反手抱紧了玄烨。同刚才玄烨拥抱他一般,同样大的力气,同样紧地束缚。
然而这力道稍纵即逝,很快他几乎是失掉了所有气力一般,倚靠在玄烨的肩头。
他只是忽然觉得累了。
长久以来,用温润如玉的姿态,去掩盖内心所有独自承受的痛苦,不为人道,这对于自己而言,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哪怕卢氏突然死去之后,自己的世界在悔恨中曾一度崩塌得几近支离破碎。然而,当巨大的悲恸如潮水般卷过之后,自己依旧得拾起那残破的砖瓦,一片一片地重新拼凑回原状。
他必须重新振作。因为他是父亲眼中令人骄傲羡艳的好儿子,是家人眼中温和恭谦的公子,甚至是旁人人眼中的满清贵州,权相之子,词坛翘楚……
这些沉重的名缰利锁积压在心头,一生一世都挥之不去。所以他能做的,唯有承受,并强迫自己去习惯而已。
哪怕那种无法为人道的悔恨,也只能死死地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然而此刻,当这全天下最坚实可靠的怀抱,就敞开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那些被压抑太久的东西,才突然间浮了上来。
在一个人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和压抑之后,突如其来的疲惫,几乎要将自己拉入无底深渊。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人,是可以让自己偶尔放下所有伪装去依靠的,除了面前这人,又还能有谁?
容若挑了挑嘴角,泪水却再一次肆意地滑了出来。
玄烨感受着怀里人的一举一动,目光起初闪过讶异,很快就变作如水一般的温柔。只觉但有此刻,自己这数月的焦虑担忧,便也是值得的。
*****
是年九月,玄烨自京师出发,拜谒孝陵,并巡查近边。这是也是容若第一次以御前侍卫的身份,扈从他出巡。
出发当日新晴正好。天高气爽,万里无云。玄烨坐在轿中,时不时地掀开帘子朝外看去。但见秋光满目,遍野枫红,远远望去,如云锦簇,一时间心情亦是分外畅然。
稍稍收回目光,一眼便看见那被自己着意安排在轿子一侧,随身护卫的人。
纳兰容若一身玄色铠甲,手提着缰绳高坐于马上,正抬眼望着前方,并未注意到玄烨。然而他眉目间的不自觉的神色,较之往日也已然多了几分英气。
玄烨赏玩一般地看着,不觉忘了收回目光。直到对方察觉到什么,侧过脸来。
二人四目相对,片刻后各自相视一笑。仅此,不再需要任何语言,便已然足够。
车马劳顿数日,终是抵达位于昌瑞山的主峰下孝陵。这里合葬着玄烨的父皇顺治帝,以及母后佟佳氏。
玄烨按照往年那般,熟练地进行着祭奠礼节的每一个步骤。
他可以感觉到自己正立于在众人视线的中央。也知道人群里,有一个人,也在正同所有人一道,这般目不转睛地仰视着自己。
然而,看着父皇和母后的墓碑,他头一次觉得有些恍惚,觉得心有所感,如潮水般在心头涌动。
自己父皇顺治帝,他无疑是历史上少见的“爱美人不爱江山”,并当真打算为此付诸行动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