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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屏风被撤开,庞统抬头,才发现里面并没有他想象的冶艳景象,只是一张简单的卧榻,旁边还放着药罐与沙盅。南郡太守周瑜白衣青带,立在榻前,一手轻放在佩剑的柄上。
“先生,一路辛苦。”周瑜微笑说,走过来坐上主位。
庞统一时顾不上作答,在十足的好奇心下,忍不住仔细打量面前新上任的南郡太守。
三十六岁的年龄无论如何还算不上老,但也足够凝结半辈子的风霜。周瑜当然免不了也被时间的洪水漫过,只是留下的痕迹并没有太过残忍,换句话说,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略为年轻一些,肤色白皙,在幽暗的内室里泛着光彩,身形也还很优美,保持着青年时的纤瘦矫健。至于他的容貌,庞统在他现身的一瞬间就注意到他有一个很挺拔的鼻子,有着挺拔鼻梁的人往往都不会丑,更何况他还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所以在庞统眼里,他简直是相当的漂亮了。而尤其难得的是这样精致的漂亮却并未让他显得轻浮,周瑜此时坐在主位上,颀长的腰背挺直,神情毫不尴尬地任由庞统打量,目光坚硬明亮,只有流转时闪动的波光才让它显得不太刺眼。
“先生,路上可改了主意吗?”周瑜微笑问。
“阁下几番征召,庞统已经明确回绝了,才疏学浅,实在无法胜任。”庞统很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这几句话,因为他发现在这种目光的压迫下,要顺从自己的真意是很不容易的。
“先生认识南阳诸葛亮吗?”周瑜并未接上刚才的话锋,却转而问道,令庞统心下一惊,片刻后他才想到也许他写给诸葛亮的回信已经断送在了南郡的邮路上,这才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这个猜想令他心中涌上一股脑怒,冲淡了方才的局促。
“我与孔明是至交,世人皆知。”他刻意昂起头说,“先前孔明来信请我去投奔刘备,我已经答应下来,所以对阁下的征召只好敬谢不敏。”
“先生觉得,我不如刘备吗?”周瑜又冲他微微一笑,令庞统心中蓦然一凉:“平心而论,我对阁下与玄德公均无了解,此去出仕,多是仰靠孔明的保证。”
“那先生自觉与孔明相比如何?”
听周瑜紧接着抛出这个问题,庞统捉摸不透他的用意,沉思片刻后刚要开口作答,周瑜却接着说:“先生自觉不如孔明吗?”
庞统本要谦让,然而这话从对方口中说出来,又令他气恼不已,断然反问道:“阁下何出此言?庞统哪里不如孔明?”
“既然先生并不自薄,我就不妨说,孔明凭茅庐三顾,亲自畅谈切磋,才认准了刘备,而先生却仅凭一封信就盲目投主,论端庄持重,我看你是远不如孔明的。”
庞统刚要张口,周瑜却不给他反击的机会,紧接着说:“所以我刚才问先生可知道刘备是何等样人,先生却并没有说出来。”
“我确实没有见过他,但——”
“但我见过。”周瑜敛色站起来,踱步到窗前,“刘备野心大而器量小,善取巧而无大略。先生若以为他知人善任,以为到他手下可以大展宏图,那就更错的离谱了。先生大概还不知道,诸葛孔明现在不在公安,而被刘备调去临烝,督令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负责调整赋税,充实军资去了。”
“什么?!”庞统大大惊诧了,“孔明韬略之才,仅用其督令后方粮草赋税事务,岂不是委屈人才?!”
“所以我才问,先生自觉比孔明如何,竟自信可以在玄德手下脱颖而出?”
庞统一时语塞,踌躇良久说:“阁下问了我许多问题,我能也问一句吗?若我归于阁下,阁下又何以待之?”
“军政内外大事,悉数委托先生,一概听凭处置。瑜,垂拱而已。”周瑜回过身望向庞统,很干脆地说。
“为什么?!”庞统不由脱口问。
“先主公讨逆将军说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然请君出仕,就是要付以重任的。先生愿意做我椽下功曹,为我腹心参谋吗?”
庞统在各种震惊之下说不出话来,周瑜解下腰上的太守印纽抛给庞统,他下意识间慌忙接住。
周瑜笑说:“先生既然已经挂了印,即日就上任吧!先生的眷属已经接来在路上了。”
“我……”庞统正想辩解,周瑜已经示意送客。被侍者带出门外,庞统才恍然发觉自己又成了南郡太守的庞功曹。他看着手里的太守印,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便将之小心收在袖里,深吸一口气,挺起胸抬步向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90 章
建安十五年,夏。
“事情固然紧急,但明府的身体……这样昼夜兼程,恐怕还是太过劳累了。”庞统奋力策马,尽量跟上周瑜的速度。
“我们的情报不力,刘备已经过了沔阳才发觉,我必须抢到他前面见到吴侯。”周瑜回说。他呼吸急促,脸色犹带着青白的病容,比起春天与庞统初见时远更像个病人了,这也是庞统反对他太过匆忙上路的原因。
庞统认识周瑜的时间不算长,在周瑜的一众知交故旧里尤其是个新相知,但他却常常忘记这一点。此时距那个孟春的下午仅仅几个月的时间,庞统心中最后的不甘与忐忑却已经消失无踪。他对周瑜的敌意与猜测在无数个良辰清宵的焚香赏琴中消融殆尽,而敬意与温情则在舆图与方略的谋划之间逐渐滋长。总之,回到江陵后庞统很快便发觉周瑜是个很少有的上司,也是个很难得的朋友,既有文人的智略和温文,也不乏武将的坦荡和直率,于公于私都无法不令人心生爱慕。
而遗憾的是几个月间的变化并不止于此——南郡太守在江陵之役受的伤太过严重,几乎不再可能痊愈,而由伤势带来的虚弱又加重了他身上原本就容易发作的心疾和肺病。几个月间周瑜的健康急转直下,庞统觉得初见时那种青春的幻影已经张开翅膀从他身上掠过飞远了——唯有谈及西行的计划时灼灼放出光彩的双眼,才让人想到他心中仍旧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少年。
“我倒觉得情报来的太早了,”庞统压下心中万千思维,强做出微笑说:“上次与明府谈及的取蜀路线,我近日又完善了许多,只要再假以时日就能成型。这时候明府却忽然要离开江陵去京口,实在可惜。或者我也——”
“我不会带先生一同去的。”周瑜笑着打断庞统,“先生是南郡真正的太守,此地形势险峻,不可一日无君。”
庞统叹了口气,也只好点了点头。
江边到了,楼船早已装载好,泊在岸边。
“统以茶代酒,送别明府!”庞统命人取来漆壶,将温热的茶汤倒入羽觞。
周瑜端起羽觞,忽然若有所思说:“我第一次喝荼荈,还是兴平二年的时候。那年讨逆刚占了曲阿,把刘扬州的府库翻了底朝天,什么新奇的东西都要试试。我知道吴人是很喜欢这种饮料的,但我却一向喝不惯。”
“明府喜爱浓烈的滋味,而不习惯寡淡。”庞统笑说,“但是茶也可以是浓烈甘醇的,只是不像酒那么让人迷醉颠倒。——这便也是茶的好处。”
周瑜闻言只是笑了笑。两人以茶代酒在江边诀别,周瑜便带着人马匆匆上了船。
楼船起航,顺流而下。庞统极目远望,直到白帆远逝,渐变成天边翱翔的一翅沙鸥。
船队临近京口时,周瑜命令暂时停止行进,派人向关口送去停靠的请求。很快巡船过来,有人踏着重步匆匆登上楼船,还未进门便大声说:“都督,久未相见了!”
周瑜回头,来人原来是吕蒙。吕蒙在江陵一役后便被孙权召回,与周瑜分别不足半年,此时重逢仍旧让他脸上高兴得放光,一时竟忘了改口,仍循旧例管周瑜叫都督。周瑜被他的兴奋所感染,也不由微笑起来,忙延座招待,互相问候温凉,畅谈了分别后的经历。
吕蒙是孙权的亲信,从江陵回来后暂时屯守在京城附近,尚未有新的任务。
“至尊眼下对庐江颇有兴趣,与蒙谈话间有时也流露出些想伺机北上的意思。”吕蒙说。吕蒙和周瑜一样是淮泗人,他提起这个话题,是料想周瑜一定会感兴趣,“都督大概也听至尊说起过。”
“我并未听他说过。”周瑜沉思说,“而且——我也不看好近期的北上计划。”
“为什么?”吕蒙倒吃了一惊。
“曹操在乌林与江陵受到重创,不等于说他已经被东吴打垮了,正相反,他北归之后屯田募兵,养精蓄锐,实力有增无减。且正因为丢了荆州,庐江就更被曹操重视,西至合肥一线被曹军严加守备固若金汤,至尊往年苦征不下,连带吴军也被夺了士气,近期如果继续北上,我想也只能事倍功半,白白折损人马。”
“都督说的……也有道理。”吕蒙北上的雄心被刺痛,生硬地点了点头,两人短短沉默片刻,吕蒙忽然想起正事,忙问:“尚未请教,都督这次突然回来,到底是为什么事?可是江陵局势生变?”
“不是因为江陵,”周瑜微笑说,“而是因为刘备。我听说刘备嫌我分给他的地少而贫瘠,来向至尊当面哭穷,为不致蒙受不白之冤,我特地来给自己辩白,力要抢在刘备之前见到至尊。”
吕蒙闻言笑说:“都督玩笑了!至尊是不会偏袒刘备冤枉都督的!”接着又正色,微微探身向周瑜说,“刘备早都督两天已经到了京口,已经见过子布子敬等人,被至尊授意安顿进馆舍。但是——“他见周瑜变色,忙说,”但是他还未能见到至尊。”
“为什么?”
“至尊命人对刘备说腿伤未愈不便近日相见,但其实他现在根本不在京口。”吕蒙看着周瑜的表情说,“至尊在吴郡。”
周瑜震惊之下沉思片刻问:“这件事都有谁知道?!”
“除了张昭顾雍鲁肃等人,只有我。是至尊让我告诉你,他在吴郡。”吕蒙说完,将通关的节符呈给周瑜。
雨连绵不断,从曲阿到吴郡,一路紧随着周瑜而来。雨下的不紧不慢,刚好把天地间所见都罩上一层青蒙蒙的雾气,花草与树木幻影般迷蒙在雾里,让眼前的路也变成了幻觉,好像循着它就能走向过去。
周瑜走进孙策庙时,里面也充斥着一路上无处不在潮湿的草木味。天色晦暗,庙里幽深高旷,纵使燃着灯火,仍旧大部隐没在黑暗里。周瑜向前走,被雨水打湿的靴子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泥迹。他抬头望向孙策的牌位,但光线实在暗得很,上面鎏金的字迹都看不清晰。
“来人是路过躲雨的吗?”孙权的声音忽然从角落响起。随着声音,帷帐撩开,灯火下现出一张因留着髭须而显出老成的脸。
“予美亡此。”周瑜回望向他,说。
孙权听他这样说,微微抽动了下嘴角聊作笑意,走出帷帐。
“我正好从会稽归来,所以选在这里等你。——建安十三年后我们还是第一次相见,”孙权定睛望着周瑜,忽然顿住,半晌说,“你变老了。”
周瑜微微歪头眯了下眼睛,聊表惊讶,却没有说什么。孙权走近来,在灯光下更细致地打量周瑜。
“你的眼睛周围有了皱纹,嘴唇更薄了。你的脸色青白,鼻梁如削,你的鬓边已经露出了白头发……两年未见,你竟然变老了!”
“人非金石,岂能不老?”周瑜微笑说。
孙权照旧凝视着他,围着周瑜转了一圈。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一见到你,竟然把赤壁和江陵忘了精光,我本来想称赞你的功绩,可我看到你,发现你变老了,只觉得心中痛苦,难以言喻。”孙权围着周瑜慢慢踱步,缓缓说。
“我身边流淌着一条长河,这条河送来一些人,也带走一些人,我以为你会一直站在我身边,一动不动,陪着我一同接受时间的冲洗。”
“我确实一直站在你身边。”周瑜说。
孙权贴身擦过周瑜的肩膀,同时轻轻握住周瑜垂着的手。他的手指细瘦嶙峋,因淋雨而冰凉。孙权握了一晌,便松开了。
大风忽然从门外涌入,白色的帷幔在庙堂中翻滚涌动,如同惊涛,久不停息。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亡兄葬礼的那天。”孙权说,“恍惚间已经过去十年了。”
“已经有十年了吗?”周瑜抬起头望向牌位,自言自语般说。
“门外的梧桐树是建安五年我亲手所植,如今已拱矣。”孙权说,“他躺在这里已经十年了。十年来,白云苍狗,人世纷纭,我们常常忙得忘了他,所以他大约是很寂寞的。”
“……他大约是很寂寞的。”周瑜低声重复说。
孙权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黑暗中向他灭顶压下来,以至于有些窒息。他匆匆举步向外走,边说:“我们回京城罢!”
周瑜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