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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上托着鲜菱角,鲜核桃,鲜杏仁,鲜藕,鲜鸡头米之类,再浇上满满一勺的荔枝蜜。
霍家女眷多,解语花本来担心他们两个男旦在女府会有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不过霍秀秀说没事,今天大部分人都陪着老太太上庙还愿去了,所以两人待到很晚才动身回去。
富连成在北京百花深处胡同,回去之后张起灵就倒了嗓,解语花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他让张起灵张开嘴,自己拿着灯照着看了半天,下定结论:“真倒嗓了,霍家的冰激凌有那么神效吗?”
张起灵知道自己倒嗓了就不能再唱了,当晚就去通知了戏班子,第二天早早爬起来临《灵飞经》,解语花正在院子里练武生,一杆长枪使的霍霍有风,完毕之后过来看张起灵,嗤笑说:“你写道经有什么意思,不如默几折子戏,《夜奔》《思凡》《二进宫》,晚上拿来给我看。”
晚上解语花在灯下看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满意道:“每天三张纸。取词身段功夫一样都不能落下,还有我教给你的胡琴。倒嗓这时段是能让人歇一歇,但是也不要太闲了。”说着他一瞥眼,忽然就看到了张起灵的手:“你手怎么了?”
张起灵手上全是斑斑的伤痕,像是戒尺打的,因为是在手腕处,只有晚上他穿了短打才看得出来。
张起灵想藏,解语花却已经捉住了他的手腕,将袖子一层一层翻上去,越往上看,伤痕越多,一道叠着一道,有的血已经结成了紫黑色的痂,整个胳膊青青紫紫,竟然没一处完好。
“脱衣服。”解语花语气一沉,张起灵不用看都知道这人动了真怒。他背过身,沉默着将蓝色短打褪掉。
背上也全是伤,解语花闭上眼睛,半晌不说话。
张起灵低低的说:“他们学戏……都是这么学的,能遇见师父,还有师兄,我已经知足了。”
解语花自己当然知道学戏怎么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都是轻的,童伶们出的汗,留的血,掉的泪,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别的不说,二月红自己手底下,就冻死过一个学徒。
那个学徒也是解语花的师弟,他是背不出《闹天宫》的段子,又吃不了苦,想跑又没跑成,被打了二十板子以后罚在院子里倒立,结果就那么被冻死了。也联系不到父母,最后草草下了葬。
这件事对二月红的震动是极大的,从那以后,解语花再没见过自己师父重罚过什么人。而且二月红经常嘴里念叨着什么,在大雪天跑出胡同去,终于有一天捡了个张起灵回来。
捡张起灵回来的那一天,解语花看见自己师父的眉眼都舒展开了,他坐在张起灵的床头,自己轻声念叨着:“这样就好了,走了一个孩子,得用另一个孩子的命来换。这下就对了。”杀人一命,再救人一命,这样就算是抵消了。
解语花喜欢这个新师弟,二月红也喜欢。二月红舍不下心来罚解语花,解语花也舍不下心来罚张起灵,所以,这还是解语花第一次在张起灵身上看到伤痕。
“谁打的?”解语花一字一顿的问。
☆、所谓调戏?
“……他们说,没出过三车五船的汗,是成不了角儿的……”
“我问你,是,谁,打,的?”
张起灵不说话,解语花也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他用手撑住额头,冷静了片刻,才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通天教主,王瑶卿?”
按理说,张起灵不属于王瑶卿的科班,一般梨园的前辈对外人的教导都不会怎么用心,往往敷衍了事,得过且过。可是王瑶卿是出了名的耿直脾气,越是外来的孩子,他要求就越是严格,犯了错,自己的孩子打十下,张起灵就要挨二十下。
王瑶卿那个科班的人也怕张起灵回去告状,扯扯他袖子安慰他说:“挨打不冤,挨了打就记得特别瓷实,一记能记五十年。”
张起灵挨了打不哭也不叫,打一下他就低低的说一声:“打得好。”这是梨园学艺的规矩,师父教导你,鞭策你,都是为了你好,你挨打的时候也得赞师父打得好,自己该打。
解语花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自己家的师弟,从小看着长大,他自己连骂都不舍得骂,现在送出去让别人打!
不打不成器。解语花自己挨过打,但是他舍不得张起灵。
“罢了罢了,”解语花叹气,说道:“我给你上药,你这一身伤口耽搁那么多天,也不担心结疤!”
张起灵不肯:“师兄你明天还要唱台。我让宋婶帮我上罢。”
宋婶是富连成的老一辈人了,她原先是陪着自己唱武生的儿子进来的,后来她儿子惹上仇家,被人打死了,她哭了三天三夜,哭花了眼睛,现在只能留在富连成,干点洗洗刷刷的活。
当她在桐油灯下看到张起灵后背上交错纵横的笞痕时,一边上药,一边想起自己儿子,又忍不住开始哭。
张起灵能听到她哭的断断续续,哭腔里漏出几个字来:“作孽啊……作孽啊……你们这些投胎,错投到穷人家里的孩子们啊……”
解语花没办法出面去和王瑶卿通融,只能每天让张起灵下半夜再去王瑶卿那里学戏。他知道这一行的名角们大都有抽几口大烟的癖好,上半夜吸点鸦片,下半夜兴致提起来了,心情就比上半夜要好,张起灵这个时候去,挨的打或许会少些。
“起灵,师兄跟你说了,”解语花整整张起灵的衣服:“晚上练习不要太废嗓子,他们那边人多又杂,不要搭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最重要的一点……”
解语花忽然顿住,张起灵抬头去看,只看到他师兄的面孔隐匿在夜色之中,神情朦胧。
“要是……要是他们给你烟枪,你可千万别去碰。”
唱戏要学文也学武,学本行当,也学其他行当,并要求每出戏都能“抱通本”(谙熟全剧,包括每个角色的唱念做打及舞台调度、音乐锣鼓、服饰穿戴)。解语花每每在闲暇之余,就带着张起灵去花街柳巷,看那些年轻姑娘们之间的人情世故,也有时去什刹海,学习来往女性的举止神情。
“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张起灵搭着水袖,头发未梳,神情凄苦,正在练一折《倩女幽魂》,解语花在旁边指指点点:“下一句,唱【东原乐】。”
《倩女幽魂》讲的是一个世家小姐,原姓张,小字倩女,其表哥王文举上京考试,寄宿在张家,两人相恋,但是张母却命王文举“不中状元,休得回来”,倩女因气带恼,病倒于床,芳魂幽幽,跟着王文举一路上京,直到王文举名成归来,她魂魄才回归附体,与王文举喜结连理。
【东原乐】一曲,唱的正是倩女忧虑王文举上京,见到京城豪华,便贪图富贵不肯回家的戏码。
张起灵听到声音,斜乜了他一眼:“你若是赴御宴琼林罢,媒人每拦住马,高挑起染渲佳人丹青画,卖弄他生长在王侯宰相家。你恋着那奢华,你敢新婚燕尔在他门下?”
解语花含笑道:“小生此行,一举及第,怎敢忘了小姐!”
张起灵微微摇头,他的动作非常轻,这时他头上如果戴着耳挖子,观众就不会看到张起灵摇头的动作,却会看到点翠下的流苏摇摆:“你做了贵门娇客,一样矜夸。那相府荣华,锦绣堆压,你还想飞入寻常百姓家?那时节似鱼跃龙门播海涯,饮御酒,插宫花,那其间占鳌头、占鳌头登上甲。”
解语花撑不住笑了出来:“像!真像!”不知怎么的,他一想到自己平时面无表情的师弟这时候哀哀怨怨含情凝涕,笑就怎么也忍不住。
他一笑场,张起灵就立刻从倩女附体中摆脱出来,怒瞪解语花一眼,自己甩袖走到另一边去练《林冲夜奔》了。
到了晚上,解语花送来一张纸,据说是写给张起灵赔罪的,结果张起灵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首诗: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街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张起灵刷刷刷把那张纸撕了扔进灯笼里。
☆、阴差阳错
张起灵的倒嗓期很短,倒嗓一结束,解语花就给他筹划了三场演出,一场在北平,一场在天津,还有一场在遥远的上海。
“京城没问题;天津人虽然说口叼,但是你本身唱得不赖,也用不着担心;比较麻烦的是上海……”解语花指着地图对张起灵说:“一来怕你水土不服,再说那儿到底不是咱们的地界。”
在北平人,特别是老一辈北平人心里,上海就是个群魔乱舞的花花世界,年轻人对那里跃跃欲试,中年人也想去那里寻找仕途,只有老年人才喜欢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的北平城。
“不过上海的话,我有一出新戏排给你。”解语花说。
解语花排的新戏是《摩登伽女》,讲的是佛教故事。为了迎合上海观众的口味,这出戏在头面化妆上改变极大,摩登伽女本是首陀罗种姓(奴隶阶级)的年轻女子,张起灵扮演时要烫发,穿印度风格的服装,脚下是玻璃丝袜、高跟鞋。以钢琴小提琴伴奏,最后一折斩情丝里还有英格兰舞,为此解语花专门给张起灵请了西洋老师。
民国二十四年,富连成在上海黄金大剧院演出,声势浩大。全堂守旧(京剧舞台装置,也称堂幕、台幔。即舞台上作为背景使用的底幕。绸缎或丝绒制,并刺绣各种装饰性图案,起到美化舞台的作用。一些名角均在守旧的装饰上标新立异,作为戏班演出风格的一种标志)上绣着富连成的标志,票座一贴即满。
张起灵站在帷幕后面往外看,手指攥着布料,心情竟有点不安。
富连成并不是全班都来上海,解语花坐镇北平,张起灵跟着一小部分人南下。上海这几天正刮风下雨,万幸张起灵没染上什么病。
临到开演前三分钟,观众席忽然起了一片小小的哗然,张起灵抬眼去看,正好看到解语花一身体贴的毛料西装,玉树临风潇洒端庄,神情肃然的迈入会场。
于是那一场《摩登伽女》的演出堪称盛况空前,不少人挤在门口伸着脖子往里看,越到后来人越多,散场时剧院的人甚至不得不联系上海交通局派人来疏通道路。
这时戏院的人气喘吁吁的正满场找张起灵,最后在一间小室里看见他的脱玻璃袜,告诉他说有人求见。张起灵心下微诧,不过他以为是解语花,点了点头就让人进来了,结果才露笑抬头,就发现眼前的青年他根本不认识。
张起灵在倒嗓期间一直在揣摩女性动作,已经逐渐养成了旦角嫣然一笑而倩然后敛的习惯口型。他面前那个青年似是被他吓了一跳,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叫人把门口的花篮抬进来。
张起灵不是没遇见过给他送花的人,那但大都是前辈或者长辈鼓励后辈用的。全北平城的人都知道富连成的解老板有多宝贝他这个师弟,也没什么轻佻子弟敢来打张起灵的主意。
眼前这个青年,穿着陆军校服,看起来和解语花年纪差不多大。他应该也是头一次捧角儿,花篮被人搬进来之后,他竟然极其严肃的对张起灵敬了一个军礼,然后自我介绍说:“在下中央陆军军校第九期毕业学生吴邪,张……小哥,你好。”
吴邪原本是打算按照梨园里的规矩,尊称张起灵一声“张老板”的,问题是看着那张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他实在拉不下脸去喊老板,只能含含糊糊的用“小哥”这个称呼取代。好在张起灵并不计较称呼问题,他的注意力先是被吴邪送的花篮吸引——那花篮里都是北地少见的鲜花,一送进来就满室飘香;接下来又被吴邪特立独行的自我介绍弄懵。
来上海的时候解语花怎么交代的来着?跟紧班子不要走丢,少说话,少惹事,多喝水,注意身体不要得病……遇见当兵的要叫军爷?
好像师兄是这么交代过来着:“遇见当兵的喊军爷,要是人家大小还是个官,就叫将军。”
正在张起灵犹豫到底叫“军爷”还是叫“将军”的档口,解语花风度翩翩的走进门来了。
刚一进门,他就打了个喷嚏。
解语花花粉过敏,这也是全北平城都知道的事情。富连成每次演出几乎收不到鲜花,有一大半是源于解老板的过敏。
张起灵蒙了,吴邪也蒙了。
这人是谁啊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进来了,还有这种类似于表白表到一半忽然人家娘家人来了的情形是怎么回事!
解语花退出去几步,深呼吸几口空气,面色平静的吩咐:“来人,把花篮给我搬出来。”
“……”吴邪:“……等等那是我……”
“那是我师兄。”张起灵打断吴邪的话头:“他过敏。”
吴邪还没搞清楚:“你师兄是哪位……”
“北平城富连成科班班主解语花,吴爷,幸会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