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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望着棠花驻足了许久,最后还是移开了目光,沉默着没有回答母亲。
因为是身高的问题,郭奕的目光比母亲要低得多。
所以他注意到,父亲刚才在门口咳嗽时捂住嘴,现在紧握着的左拳中有丝丝殷红。
凄艳的一如那凋零的棠花。
后来他才知道,在父亲回许都之前,在官渡发生了决定着整个北方鹿死谁手的一场大仗,最后父亲的主公,曹丞相胜了那四世三公的袁绍,现下还留在官渡准备继续往北进军。而父亲因为生病的缘故,被送回许都养病,而且似乎一开始父亲不愿意,最后是曹丞相下了死命令,让那天的张辽张将军必须立刻将父亲送回许都来,最后万般无奈的父亲只能一摊手放弃了反抗。
有一天他去找荀恽,才从曹丞相寄给文若叔的信件里知道真实情况。
似乎是曹丞相一脸明媚而又哀伤的四十五度角望着天边的日光,对仍旧一脸不愿意的父亲道:
“奉孝,孤不需要你用命为孤定山河,而是你能够,一路都能陪孤走下去。”
“然后郭祭酒就沉默中点头了。还有,以后不要再随便翻父亲的书房了,想知道什么直接来找恽就好。”荀恽拉着那被他在书房中逮到的郭奕,一本正经的说道。
郭奕点点头,内心想得却是要不是为了找着你才不会贸然就去翻书房呢。
荀家的家教很严,所以从小就受其熏染的荀恽无论对谁都是一本正经,翩翩君子的风范。而相比之下,郭奕的家教的确松的太多了。郭嘉从来都不要求他在自己面前一板一眼,言行得体,反而,自己这位父亲才是真正的“不治行检”。时常他都能看到父亲一个人在后院喝的大醉,然后他一脸无奈的帮父亲在被母亲发现之前叫来仆人送他回房;或者是在书房里一堆纸张中一忙就是一夜,他也只得无奈的给父亲吩咐人热了一遍又一般饭菜和药,虽然明白最后人都不会动一口。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这个三岁才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才没有让他觉得有太多的生疏便接受了他的存在。
勉强一点,也可以算上是个好父亲了?
郭奕歪头认真地思考,却是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在自己父亲呆在家中这一年,自己的笑容愈发的多了。
建安六年年末,那位曹丞相班师回许都,一贯随意的郭嘉却是起了个大早,还特意换上了一袭郑重十分的墨黑色玄衣。他搞不懂为什么一贯对什么都懒懒散散的父亲会对于这件事如此认真,不过倒也听话的穿置好衣物和父亲一起出门。可刚步行至前院,母亲就微笑走了过来,柔声道:
“夫君,荀尚书来了,在堂里等你。”
对于文若叔的到访,父亲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望了一眼天色,想想应该是不会晚,便一甩衣袖拉着自己去了堂里。堂内,那位温润如玉的文若叔正端坐饮茶,一举一动都是当之无愧的君子风范。
“文若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城门那边怎么办?”
抬眸望了一眼来人,荀彧施施放下茶杯,道:“主公来过信了,他们估计着下午才能到许都,所以彧就先来你这了。主公说了,奉孝身体肯定还没好利索,所以就不必去城门了。”
父亲坐在一旁,一脸的不乐意:“主公这是什么意思,把嘉赶回许都来就算了,如今这都不让去了?”
似是早就料到了父亲这样,文若叔神色未改,语气依旧温和道:“主公是担心你病上加病,再说了若是你去,定是还要往宫中走一趟赴宴,依你的性子乐意去?”
许是这句话点中了父亲的心声,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珠一转似是有所想法,转而叹道:“即使如此主公直接给嘉封信不就行了,又何必让文若跑这一趟。”
“若是书信,奉孝你定是会装作没看过前去;若是他人前来,怕是又要被奉孝你哄得最后还陪你一起去了。”
“……呵呵。”父亲面色一僵,道,:“文若想多了,嘉才没有如此打算呢。”
文若叔望着父亲,一挑唇角,不多言语。
一直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切的郭奕完全相信,对于自己这个不正经的父亲,这些事绝对会干出来的。更完全相信,这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文若叔,有本事将父亲心里打的一切主意扼杀住。
父亲与文若叔又交谈了一会儿,此时父亲倒是不再执着在去迎接大军的事上,而是转而问了些文若叔有关朝中的事情。一聊到正事上,父亲的态度就认真了许多。而郭奕则是听着听着就无聊的睡着了。等到他睡眼朦胧醒来时,文若叔已经走了,仅有父亲正在旁侧写着什么,估计又是他那些连自己和母亲都不准触碰的事。见自己醒了,父亲搁下笔,走到我身旁,揉着我的头道:“为父和你文若叔讲的话就那么无聊么,竟能让你睡着了?”
“前面还好,后面就……”郭奕一拱鼻子,最后还是如实说道。
父亲没有因为他的话生气,反而似乎释然了许多。他微笑道:“奕儿对这些没兴趣也是好事,人都说子承父业,为父到是着实不想让奕儿走上为父的路。”
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郭奕只觉得父亲的笑容中包含了太多他不懂得惆怅。
待和父亲走出大堂后,已是明月当空之时。郭奕以为父亲要不是去书房,要不就是回房休息,哪知道父亲反而吩咐仆人去将家中的陈年美酒拿出来搬到后院。郭奕好奇,便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嘉了解他,今天晚上他一定会来。
天色不早了,奕儿快去睡觉,小孩子不能熬夜。”
听父亲前半句满含笑意后半句凶巴巴的声音,郭奕一瘪嘴,内心默默吐了个槽,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而这厢他正气呼呼的走在路上,对面正走来一人。他凤眸剑眉,墨袍貂裘,柔和的月光笼罩下,却是更使人的面庞刚毅起来,不怒自威,霸气浑然天成。
郭奕虽然没有见过曹操,但看自己身后正驻足对他毕恭毕敬行礼的仆人,倒也猜出来了这霸主之气的人是谁。
“在下郭奕,见过曹丞相。”他行礼,但一举一动却有说不出的别扭。
曹操走到他面前,望着他的面庞几秒后,哈哈大笑:“在孤记忆里,奉孝的儿子还是个蹒跚学路的小孩呢,没想到已经这么大了。”
四岁很大么曹丞相……郭奕面色不改,默默腹议。
“别拘着了,要不然也不像他郭奉孝的儿子。”曹操或许是看透了郭奕外表淡定内心吐槽的本性,又是爽朗一笑,:“天色不早了,快回去睡吧,可别学你父亲成天熬夜,到最后累坏了身子。”
曹丞相你什么和父亲说一样的话……而且一句都不离父亲是怎么回事……
曹操又亲切的拍了拍他的头,而后继续向后院走去。郭奕望着这被世人传位高权重喜怒无常的汉朝丞相的背影,只觉得对于他而言,更像是一个慈祥的长辈。
而对父亲,或许是志趣相投的知己?
郭奕摇摇头,不去继续想父亲为什么那么清楚曹操今天晚上不在府里陪他那群夫人而会来这里和父亲喝酒还是有什么别的事,继续踏上回房睡觉的道路。
郭嘉时常让郭奕去多操练兵器,从小就练一身好武艺锻炼好身体。可郭奕的确是彻底遗传了他的父亲的性格,对于练武之类事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反而犹爱读史书与兵书。郭奕看得出来,父亲对这件事,是有些不快的。而正当他有些担心惹得父亲不开心的时候,郭嘉反而又释然了,对他提的史书兵书问题一一细心解答。
“奕儿想学什么,便学什么吧。毕竟将来,还需要奕儿自己去走。”
郭奕望着父亲脸上又笼上的一层哀色,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知道了一些事情。比如父亲近日常常被弹劾言行不当,更是似乎因为父亲在他还没出生前做的一些事,饱受朝中某些大臣的不满,是因为有曹丞相和文若叔压着这些,所以才没有出什么大事。
不过他也知道,父亲对于这些向来是不在意的,真正让父亲眉色哀愁的,是他那越来越衰弱的身体。父亲的病每过一个冬天就会加重一点,大夫御医都来看过,但都找不出原因。那位神医华佗每年都会回许都一次,郭奕私下里看到过华大夫给父亲症病时的情形。华大夫眉头紧皱,熬出来一碗碗黑糊糊的药汁,而平日里最厌恶喝药的父亲此刻却眉头都不皱的一碗碗喝尽,一滴不剩。
家中父亲平时的药都是由母亲亲手来负责的,郭奕曾经上去想帮忙,结果却被母亲温柔的说了声“乖奕儿,母亲自己来就行了,别烫着你”给打发了出去。
“那一会儿由我把药端给父亲。”
母亲秀眉微蹙,似是在犹豫什么。不过最后还是笑着拍拍他:“行,奕儿长大了,都知道孝顺父亲了。那再过半个时辰吧,奕儿再来端药。”
郭奕欢呼了一声,跑了出去。
曹安琳见郭奕出去,嘴角的笑容渐渐僵住化为淡漠与冷然。她走到那煮着的药前,掀开盖子看了看,而后从袖中拿出一包不知是什么东西,全数倒进了药罐中。黑色的药汁很快就将那白色的粉末吞没,任谁也看不出它们的存在。
只是,曹安琳没有想到,依着郭奕的观察力,早就感觉出来母亲的不对经。所以在兴高采烈的走出药房后,他实际上又小心翼翼的回到了窗前,将母亲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心中隐隐不安的他去端药的时候也是沉默寡言,再没了当时的兴高采烈。他在那片海棠从里找到了父亲,父亲正饶有兴致的给花浇着水,见他来了,便让他把药放到石桌上,而后自己走了过来。
“今天奕儿是怎么了,这么勤快?”父亲一边笑着说着,一边端起药碗欲喝下。
“等等。”郭奕下意识的叫了出来。他眉头紧皱,最后还是将自己刚才在药房外看到的母亲的一举一动告诉了父亲。
然而,父亲只是目色平静的听完他的话,而后继续将药汁喝尽。
“奕儿,以后,你搬去丞相府吧。为父会和曹丞相说这件事,他应该不会反对的。”
父亲的声音清冷又平淡,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气势。郭奕惊异的抬头望去,父亲一贯温和带着笑意的面庞,如今只是淡然,灿如星汉的双眸,变得晦涩而深邃。
他突然感觉,从这一刻之后,他再也不是那个能开着玩笑无忧无虑打闹的小孩子了。
之前,他不是感觉不出来,父亲与母亲之间是若即若离,谈不上感情更多的是相敬如宾;他不是不知道,回回华大夫来的时候,都会刻意避过母亲在家的时间;他不是不明白,父亲不仅是他的父亲,而且是那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运筹帷幄的郭祭酒。
他装作不知道,装作自己多心,装作小孩子不懂这些。
而这次,他明白,逃避不了了。
狂风骤过,刚才还一片美好艳丽的花丛瞬时成了枯枝,漫天飞舞起凄艳的殷红。
白驹过隙,韶华易逝。
他吸吸鼻子,还是没有哭出来。
曹操对于郭奕的到来,没有反对,有的只是惊奇与诧异。他望着父亲那张淡漠如水的眸子,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奉孝,你这是……”
父亲挑唇,笑道:“安琳父亲病了,嘉可不会照顾孩子,所以只能来麻烦主公了。”
“孤看你不是不会照顾孩子,是连自己都不会照顾。”曹操拍着郭嘉的肩膀,觉得手掌被人的骨头咯的生疼,:“不然你也在孤这住下得了,反正这连你的房间都留着。”
“噗,主公别说笑了,奕儿就拜托主公和卞夫人了。”
曹操望着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的郭嘉,总觉得有哪里奇怪,侧过头问一直静默的郭奕,郭奕仅是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他能感觉到,父亲不希望曹丞相知道这些事。
住在丞相府转眼见就是几载而过,父亲来丞相府看他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了,虽然之前来看他也经常是有事去找曹丞相顺带着的。但现在,已经是半年都见不着了父亲,听曹冲私下里和他说,才知道是因为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有的时候连床都下不了,多半时候都是曹丞相前去祭酒府商讨事情。
然而就在这不久,他却接到消息,说父亲建议要出兵北上,远征乌桓。
在出征前,父亲来看过他一次,原本就病弱的父亲如今更是瘦弱,苍白的脸色没有一丝血色,但双眼却仍旧亮晶晶的,看上去精神很好。
“所以说,为父其实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病入……咳咳!”
赤红的液体从父亲的指缝间滑落,绽放在地上一朵朵曼陀珠华。郭奕双眸深沉晦涩的望着这些,从袖中拿出一块巾绢递给父亲。
“以后别食太多五石散了,华大夫嘱咐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