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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居可谓改天换地。只留下小片竹子,在花厅一角。白福估摸着自家主子也是念旧之人,留着也算有个念想。
再一月,白玉堂正式搬出清风楼入住甜水巷。白福正式升迁为京都白府总管事。入府那日,白玉堂将府邸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转了一圈,不发一言,也面无表情。吓得众小厮大气也不敢出。
最后白玉堂停在院中的那片竹子前,沉吟片刻,淡淡的说了一句:“不错。”留下众人,自顾自的进了厢房。
众人脖子一缩,皆以为这趟差事算是办砸了,等着挨骂吧。只有白福细不可闻的松了口气:没说不好……那就是好呗!
要说这白总管,是当年白老爷在出门经商的路上捡的孤儿,跟了白玉堂也有十余载,对于自家这位爷的习性喜好可说是了如指掌。
那时白福约莫三四岁,饿的奄奄一息,病倒在路边,就等咽气。白老爷动了恻隐之心,带在身边衣不解带的照顾,总算从阎王手中将他抢了回来,后又教他读书识字。每每提起当年相遇的情形,白老爷总说你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白福”之名由此而来。
待到后来,白玉堂出生,白老爷看白福聪明伶俐,便让他照顾白玉堂的饮食起居,伴他读书习武。十多年来忠心耿耿,办事利索,深得白府众人信任。
白玉堂幼年丧父,少时丧兄。金华白家就留下兄嫂母子和他一人。白玉堂少年离家学艺,几年后与四鼠结义,定居陷空岛。和白福可谓相依为命。名为主仆,却情比兄弟。
一大早,白玉堂由白福打了面汤净面,买了各色小食,伺候完晨事后,问:“昨日的拜帖可曾送到?”
白福答:“回爷,送到了。只是府中衙役说展大人进宫代人轮值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小的就将拜帖交给了公孙先生。”
代人轮值?这猫又充滥好人。——白玉堂皱眉:如此一来,五爷的好意恐怕无福消受了。也罢,等他闲下来再聚也不迟。世间猫儿都喜躲懒,偏这只官猫劳碌命。
吓?他忙不忙与五爷何干!
一旁的白福见自家爷脸色变幻不定,后面的话愣是没说出口。
白玉堂看出端倪,一个眼神丢过去:“何事?”
“回府的路上,听到些传闻,不知是真是假……”白福俯身上前,低声耳语。
听着听着,白五爷的面色愈发凝重……
清晨的开封府衙,四大校尉正例行每日的晨练。
四人四刀舞的虎虎生威。方位变化,循环出手,此进彼退。由先天八卦易理化合而成的四象阵法,此刻已被四人练得相当熟稔——公孙先生虽不懂武学,但对这五行八卦之法,甚是精通。
见展昭梳洗完毕走出房门,各自收了钢刀见礼。赵虎一抹满头的汗水,抢先言道:“展大哥,很久没有和兄弟们一起晨练了,今日痛痛快快的打一场如何?”
张龙用刀背一拍赵虎的后背:“说你楞你还不承认!灌口二郎生辰将近,展大哥忙着宫中布防,哪有功夫和你空耗?”
展昭道:“无妨,虎子的主意甚好。很久没有活动筋骨了,练练也好。”忽觉少了一人,环视四周问道:“今早怎么不见公孙先生?”
“先生没和展大哥说么?”马汉道,“秦将军病了,昨日天波府就请了先生去看病。今早必是去复诊了吧。”
“听说这秦将军病得厉害,公孙先生一时也没有找到根源。看似中了暑气,却又不像。”
……
众人你一句我一言,不曾留意展昭正抱着双臂,思绪万千。
秦将军单名一个忠字,曾跟随杨老令公南征北战,可谓战功赫赫。杨老令公过世后,有感年老体弱力不从心,便卸甲归田,在城外觅得一处良田,过起了隐居的生活。
天波府众人却不曾相忘他与老令公的刎颈之义。每逢过节设宴,必接来天波府共聚,也算常有走动。这回也是佘太君出面请的公孙先生。
开封府与天波府素来交好,展昭与秦忠也有数面之缘,一个来自江湖,一个来自沙场,两个血性男儿同样心怀天下。每回相遇,展昭都会谈起早年一人闯荡江湖的趣闻和见识,秦忠也会聊到大大小小百余场战役的经历和残酷。一听一说之间,两人相见恨晚,结为忘年之交。
展昭最近一次见秦忠是两个月前的端午。
年纪大的人难免被病痛所折磨,加之多年征战沙场,留下深深浅浅的伤疤无数,旧伤隐疾更是接二连三的来找麻烦。
老将军已是两鬓皆白,目光浑浊,残烛之象已渐渐显现。当时酒过三巡,老将军面色微醺,拉着展昭的手,重重的叹道:“展老弟啊,男儿自当带吴钩。可惜老哥我老了,徒有其心,却无其力。当年几十余斤的大刀,挥他个半日,也心不跳气不喘。现在恐怕连柴斧也拿不动了。如今这冲锋陷阵的就全靠你们了!……”想到当夜说谈的,尽是些伤感无奈之词。
只是……这才分别两个月,怎么就忽然病重了呢?
一旁的王朝见展昭面色凝重,也知两人颇有交情,开口劝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公孙先生没有说,想是怕给你多添烦恼。何况别人怎么样我们不知道,公孙先生的本事我们还信不过么?秦将军定会化险为夷。”
但愿如此——展昭轻叹,目光不由飞出墙外:得抽空出趟城门了……
很快便到了二十三那日。
为庆州西灌口二郎生辰,官家早早的便命书艺局与后苑作等处备下戏玩:如球杖,弹弓,弋射之具,鞍辔,衔勒,樊笼之类,悉皆精巧,而后作乐迎引至庙。庙在万胜门外一里许,敕赐神保观。
饷午过后,于殿前露台上设乐棚,请得教坊作乐舞旋,赐宴于群臣,取君臣同乐之意。太官局供食,连夜二十四盏,各有节次。
一更刚过,官家传了口谕,让一众护卫归得家去,共聚天伦。官家这么随手一挥,众护卫却如卸下千斤担子,欢天喜地的离去,不忘高呼一声:吾皇万岁。
展昭也是众人的一员。只是他孤身一人在外,无家可归。包大人此刻正在御宴中,想是不过三更不会回府。开封府众人也各自回家团聚。只有他一人如无根之水,上下无着落。
空空落落之感渐生。人人都说乡愁,等到独在异乡为异客,才知这愁由何来。如同严冬的河水,伏夏的艳阳,丝丝缕缕的撕扯五脏六腑,分分寸寸的炙烤身之发肤。叫人生不得,亦死不得,如梗在喉,呼、吸皆痛。
现在赴约,想是不晚吧——展昭看了一眼刻漏,想到了几日前白府送来的拜帖,心道。
出得宣徳楼一直南去,约二百余歩,两边刀御廊,中心御道,不得人马行往。行人皆在廊下朱杈子之外。杈子里有砖石甃砌御沟水两道,尽植莲荷。近岸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春夏之间,望之如绣。华灯初上,人流涌动,好一派热闹夜市。
展昭行至廊下,忽见白衣一角飘过,消失在廊柱后。
白兄?
展昭走上前去细看,对上的正是一对刀眼。
眼神像那人没错,只是这身形怎么看都未及总角——展昭好奇的打量眼前的小童:雪白的肌肤,如瓷器般清透。薄唇微抿,露出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傲气。一双大眼清澈透亮,却尽含冷漠和煞气。
难不成那耗子中了什么咒,要现原形了?——带刀护卫这般疑惑着。
若放在半年前,展昭决计不会如此想。但近来遇到的尽是些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事情,叫人不由得不生疑。——只是为何其中还透着一丝的幸灾乐祸?
那厢也在打量他,冰冷的刀眼上下扫了一回,落在了展昭腰间的物什。
“巨阙:刃长三尺有三,柄长七寸,刃宽约五寸,重约五斤。乃越国名匠欧冶子所铸。没想到今世落在了你的手里。”
今世?
展昭倍感头痛,努力想从那稚嫩的脸上,看出有几世的轮回。还是自己被一个黄口小儿给戏耍了?
好在借调护卫经得起风浪,调节能力够强,很快从最初的无措中恢复。挂上了开封众人熟悉的温润笑容:“你家住何处,怎会在此停留,可是迷路了?”
小童一笑:“怎么,你要送我回去么?”言罢起身整了整微见褶皱的衣摆,便径自从展昭面前走过。行了一段,见身后没有反应,回头不耐道:“走啊!磨磨蹭蹭的作甚么?”
官道上,一小一大,一前一后的身影由远及近。
从方才起,那小童就甚少说话。展昭尝试着和他聊天,顺道打听他的家世背景。都被敷衍过去。汴梁城中有不少路人都停下脚步,好奇的看着这别扭的二人。其中不乏有认得展昭的百姓,还有好事者上前搭讪:展大人,这可是你家公子,长得真俊哪。
“其实……”展昭正欲解释,却觉得腰下被人抱住,俯首看去,对上的是小童一汪秋水般眉目。
“爹爹!”那小童嘟起小嘴,煞是可爱,“再不快些,庙会要迟了。”
路人笑得了然,展昭甚是尴尬。
出了外城后,小童更是收起先前的顽皮之色,不发一言,自顾自的快步走着。——这本没有什么,不过……那小童……是不是长高了些?
“你住在城外?家中可有亲人?”展昭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气氛。想着你究竟是人是鬼?若是人也就罢了,若是鬼……先看看你意欲何为,要是图谋不轨,休怪展某的三尺青锋。巨阙好歹也是上古神器,对付一个小鬼……应该绰绰有余……的吧?
前方身形一定,待回头时,已是舞夕少年:“想来,我和展护卫也有几面之缘。我的家中展护卫亦是拜访过的。不想那么快就贵人多忘事了?”
展昭此刻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想起什么又偏偏抓不住。看着这一路的方向,似乎……
“莫非,你是秦将军家的……”秦将军家的什么,展昭实在说不出口。
“不错,我正是那秦忠的佩刀——安陵。”少年见展昭微微一愣,左手不觉抚上腰间,知他所想,笑道:“你不必担心,巨阙为上古神器,且性子内敛,乃剑中君子。想见他一面也难。”
展昭被看破心事,不由尴尬:“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在秦将军府上,又怎会出现在城中?”
那少年回过头去,继续快步赶路。展昭几步紧紧跟上,与他比肩而行。
半晌,才听他徐徐说道:“刀剑乃是凶器,虽作保家卫国之用,却也是夺人性命之物。时间一长,戾气便附在刀剑之上,与刀剑之灵混为一体。所以那些历经千年的名器,不是凡夫俗子能够驾驭得起的。”
说到此处,少年一顿,目光有些躲闪:“尤其是对年老体迈之人,更是百害而无一利……”
“故而你就想远离秦将军,或许对他的病情有利?”
少年点点头:“不错!可惜我乃刀灵所化,离了刀身,恐难长久。”
“那你打算如何?”
少年看了展昭一眼:“既然你和秦忠是忘年之交,想麻烦你替我劝劝他。弃刀方可保命。”
说的倒是轻巧,兵器对于武者而言就是性命,甚至高于性命。江湖中多少人为了一把名器,争得身败名裂,血流成河?——展昭暗道。
“可还有别的办法?”站在秦忠的房舍前,展昭看向已和自己齐头的弱冠之人,问道。
“有!就是杀了我。”安陵目光冰冷,“没了刀灵,戾气无处附着,自然无事。”
见展昭眼中划过一丝悲痛,心道:难怪巨阙会认你为主,这般宅心仁厚不知是祸是福。
遂缓和了语气道:“我在此处等你。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无怨无悔。”
“你不进去见他一面?”或许是最后一面了。
“不了。见与不见,与结果何异?”安陵转过脸去,“要去便去,休得啰嗦!”
这别扭的性子,还真真像极了那人。
待到万事皆毕,回到城中已是四更天。
汴水河道,巷陌路口,桥门市井,依旧是往来穿梭。有散发披襟,恣眠柳影,纳凉避暑者。有驻足船舶画舫,俱舣堤边,观舞和乐者。或酌酒以狂歌,或围棋而垂钓,游情寓意,不一而足。还有于庙止宿者,想来是为了争这五更的头炉香吧。
斜靠在桥头,展昭凭栏远眺:自己在京都也算时日不短,却无暇好好看一眼这繁荣夜景。古来征战去多回少,待得卸甲归田,也是两鬓斑白,年华耗尽。那一片国泰民安是多少代价所换?又怎能任由他人随意践踏?
抱紧怀中宝刀,一路东行。老将军委托之言犹在耳畔:“展老弟,老哥已是半入土之人,时日无多。今日承蒙你来看我,正有一事相托。我本应随众兄弟,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苟延至今,已属万幸。但匹夫不可夺志,这方宝刀是祖上所传,随我征战多年。老哥我无一儿半女,不愿见它与我长埋地下。希望展老弟能为其择一良主,好让它替我及众兄弟守住这大好河山!”
守住这大好河山么?展昭微微一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既不为落个封侯拜相,也不为求名留青史,只为让这潺潺汴河之水,不再沾染半分血腥。
最终还是没有将刀灵之事说出口。说与不说,真的毫无分别么?
展昭抚着刀鞘上的祥云龙纹,问:“你也不想见见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