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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阿青站在门后,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好,浓黑的眉宇间,仿佛沉淀着千年的时光一样,沉而静,又总是显得落落寡合。眉毛下的眼睛却如磐石一样坚定,令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跟随他。Reid抿着嘴唇,过了很久,才有些后知后觉地举起右手冲他打招呼,“Hi。”
阿青让开门,Reid走进屋子,才发现地上放着很多个纸箱子,有些箱子里已经放满了书。Reid一惊,忽然抿起嘴唇,怔怔地不说话。
阿青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将这批书处理掉,你看看有喜欢的就拿去。”
Reid一动不动,声音有些飘忽,“为什么要处理掉?”
“这边的房租快到期了。”
“你要离开吗?”Reid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青,阿青没说话,Reid已经得到了答案,他张了张嘴,几乎发不出声音,“为什么?如果连你也离开的话,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下去,Alston——”
“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阿青走到窗边,低头点了一根烟,轻薄的烟雾后,他的双眼微微凹陷,眼里布满了血丝。
Reid低下头,声音干涩,“Alston,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不救Lance,我是说——当时的情况,你明明可以用更好的方法,制住Lance。”
阿青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大概是因为,厌恶。”
他嘴上虽这样说着,眼睛却蒙上了一层泪影,Reid的心像被一只爪子抓住,瞬间疼得呼吸不过来,他伸出手抓住了阿青的衣袖,抓得那么紧,却如何也没办法去碰触他的身体。
“以前Lance跟我探讨过一个关于意识的问题,我告诉他,有一种说法是所有有意识的行为,都不过是遗传基因控制下的无意识深渊中的隐秘心理活动的产物,积於在这个深层次结构中的是生物无数个世代传承相递的不计其数的共同特征,正是这些永远也不为我们所知的共同特征构成了一个种族的先天秉性。文学家使用一种更易于公众所接受的方式描述这一潜意识的共同特性——宿命。”
阿青的声音温温的,没有起伏,讲的像是全不相干的事情。
电光火石间,Reid脑中闪回Lance讲的关于他养父他母亲的事,夫妻残杀,母子残杀,到最后——兄弟残杀。
Reid眼里涌向出深刻的悲伤,他望着薄薄烟雾后阿青的脸——LanceWood竭尽全力,以生命为代价,在阿青的心上,刻画了一道黑色的伤口,像一朵黑色的曼陀罗,一边妖冶,一边疼痛,并且涌动着无穷无尽的黑色暗香。心中原本蠢蠢欲动却又不甚明晰的感情在这一刻忽然明确而汹涌,Reid僵硬地放开阿青的衣袖,将手放在阿青的小臂上,慢慢地抓紧。阿青转过头来,与他的目光相撞。Reid张了张嘴,那么多那么多的思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却偏偏说不出任何话,只是眼里慢慢浮起温热的泪水,褐色的眼眸全然无垢地袒示着自己的内心。
阿青看着他,看着,被他的目光牵引,慢慢靠过去,低下头,Reid能够闻到他唇间的烟草气味,就在两唇几乎相碰的一刹那,阿青离开了,转过头望着窗外,留给Reid一个背影。
Reid走到门边,又停下了,直直地盯着棕色的门板,忽然转过头来,对站在窗边的人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窗边的人侧过身望着他,没有说话,屋子里有些暗,令Reid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一个寂寥的侧影清晰无比,仿佛木刻一般,简洁洗练,烙印进他的心里。
综妖怪文(一)
兜兜转转的回廊;衣衫布料拖曳在地发出的窸窣声,轻软的风里夹着藤花的香气;隐隐约约传来筚篥婉转悠远的乐声;阿青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眼前仿佛出现幻觉:如瀑布般的紫色藤花;树下穿白色狩衣头戴乌帽的男子,清雅的庭院;浅浅的陶泥杯中透明的液体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阿青?”耳边响起父亲疑惑的声音,牵着的手被轻轻扯了扯。
花开院里仲对带路的总管露出歉意的表情,总管袖着手;垂着眼睛,不阴不阳地说:“快走吧;不要让大人久等;像你们这样的人等,如果不是大人垂询,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踏入本家,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是是。”里仲点头哈腰赔着笑脸,牵着阿青的手默默地跟上总管的脚步。
三人继续向前行进,拐过一个转角,有侍女的窃窃私语传来——
“那个就是分家千草流的孩子吗?”
“说是分家,其实跟花开院本家的关系已经非常远了吧,千草流早就已经没落了啊,这一代也只剩下两个人了,大概过不了多久就像荒草一样湮没消失了吧。”
“据说那个孩子的灵力非常强,在母体的时候就因为吸收了母亲太多的养分而害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呢,而他一出生,两只眼睛就是盲的,什么也看不见。”
“也不知该说是可怜还是因果报应呢。”
“正因为此,秀元大人才想起召见他吧。也许要麻雀变凤凰了也说不定,毕竟,那么强的灵力即使是在优秀的花开院本家,也是非常罕见的……”
总管轻轻咳了咳,侍女们的声音消失了,然后是衣衫擦过地板的悉悉索索声,三个侍女敛首垂目噤若寒蝉地立在檐廊一边。总管像没有看见她们似的,领着里仲和阿青目不斜视地走过,进了一个干净的院落,一株高大的柏木伫立在庭院中央,藤花优美袅娜的枝干密密匝匝地缠绕在粗壮的树干上,垂下一串串紫色的花朵,随风飘过一阵阵幽香,树下,白衣乌帽的阴阳师手持筚篥,其优雅若仙的姿态令人不自觉地产生敬畏和向往。
总管轻声吩咐,“就在这儿等着吧,不要随便东张西望。”
“是是。”里仲立刻垂着头,唯唯应诺。本家对他们这样已经没落的分家而言,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何况在见过这一代的家主风姿后,心里更是生不出半点造次之心。
筚篥曲声悠扬,落花流水一般。
一曲终了,阴阳师缓缓将筚篥拿离唇边,乐器一头轻轻搭在左手手掌上,宽大的衣袖下滑,遮住大半只手,只露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像玉雕一样洁净优美。
“秀元大人,小的已经将您要见的人带来了。”总管提声报告,姿态谦恭无比。
阴阳师却并没有马上转过身来,他微微抬着头,心情愉快而惬意地欣赏着美丽可爱的藤花,筚篥一下一下悠闲地敲在手心上,过来好一会儿,他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招了招手。
总管躬身领着人上前,“这位就是千草流这一代的家主里仲大人,以及他的小公子。”
里仲略带惶恐地行礼问好,阴阳师却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落到了他身边的童子身上——那是个五六岁的孩子,穿一件棣棠色水干,里面衬一件水红色的衬袍,乌黑细软的童发梳着总角,娇妍可爱,只是一双漆黑宛若水银的眼睛却空茫茫地望着前方。
阴阳师将筚篥插*入怀中,弯腰举起孩子抱在手上,总管和里仲都没有料到这位尊贵的大人有此举动,脸上露出慌张的表情,阴阳师旁若无人,姿态闲适而自我,孩子因为突如其来的腾空而伸手抓了抓,但很快,他便安静下来,虽然看不见,脸却准确无误地面向了阴阳师。
阴阳师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没有理还跪在地上的里仲和弯着腰的总管,抱着孩子朝院中走去,站在柏木树下,微微眯起眼睛嗅闻风中带来的藤花香气,轻声吟哦,“春色悠远日,日光迟迟时,满树烂漫花,为何凋落急?”他的声音里含着一种优美的节奏,令人无端地感到哀愁和怜惜,他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发顶,问道,“是叫阿青吗?”
阿青的手被花开院里仲牵在手里,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路过枯山水庭院,石灯笼上停着一只翠鸟,羽毛在阳光下泛着金光。花开院里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望着那只俊俏的翠鸟出神。总管看看他的神色,这一回,他并没有催促,只是恭谨地立在一边。
里仲并没有看多久,重新迈开步子,转眼大门在望,一条平整而宽阔的道路尽头是花开院本家威严的大门,道路两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两两相对的石灯笼。
里仲停下脚步,望着大门说:“就到这里吧。”他转过身,弯下腰摸了摸阿青的脑袋,最后看了眼精致可爱却双眼空茫的孩童,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下台阶,一步一步地朝大门走去。他身穿藏青色的羽织,身形并不算高大,渐渐远去,最终消失,自始至终,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小小的孩子面朝着大门的方向,空茫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总管弯下腰,闻言道:“小公子,让小人抱你回去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抱他。
“我自己能走。”孩童声音娇软,说着像大人一样的话,沉稳而坚定。
总管并没有因此生气,心中反而升起怜惜之情,“那么让小人牵着你的手吧。”
阿青现在叫花开院青芜,一个没落分家的孩子,母亲生下他之后就去了,而他也因为婴儿脆弱的身体负担不了过强的灵力,导致刚出生,双眼就不能视物,这大概就是月圆则缺,水满则溢的道理,世上总不会存在十全十美的东西。
如果真是什么也不懂的婴儿,眼盲对他来说反而并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没有体会过这万千世界的美丽,也就不存在落差,心性反而更开阔也说不定。但对阿青来说,正因为什么都明白,那段日子变得尤为痛苦。
好在他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渐渐心情平静,因目不能视,其他感官越发灵敏,像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篦子梳理头发的沙沙声,露珠在青草间滚落的声音,雨后泥土的香气,秋虫鸣叫的声音,朝雾熨帖肌肤的阴凉……
花开院乃阴阳师世家,家族兴起于平安朝时代,距今已传至十三代,几百年累世簪缨,家族变得十分庞大繁密,各个分家也形成了不同的流派。
这一世的父亲是个极其平凡的男人,没有多大的才能,却背负着振兴千草流的重担,因此总是显得郁郁不乐。对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怀着复杂而矛盾的心情,乳母为教父亲亲近孩子,常常将阿青抱到这个男人面前。他不太抱他,偶尔摸摸他的头,叹口气,叫乳母抱走。
转眼时令已进入初夏,藤花已落尽,柏木撑开巨大的树冠,投下大片大片的浓荫。
分家中虽不乏资质出众的弟子,但能得花开院秀元亲自教养的,却只阿青一人,有时连起卧都在一起,因阿青年幼,并无不妥当之处,但也有人不免议论,如此钟爱怕是有些过了吧。但年轻的阴阳师依旧我行我素,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一日下了整天的雨,到黄昏犹自不停,阿青所居住的庭院里栽满紫阳花,被雨水浸润后,由紫色转变成深深浅浅的蓝,雨水混合着花香,空气显得十分清新。
年轻的阴阳师抱了阿青坐在廊下赏雨,兴之所至便命人取来短笛教导阿青。阿青于音律上本就有所涉猎,虽如今目不能视,倒也学得有模有样。年轻的阴阳师见他如此聪颖,高兴之余也暗暗担忧,摸着他的头笑着感叹,“阿青以后一定会成为名动京城的男子的。”
小小的孩童似乎感受到他微妙的语气,拿下短笛,面朝阴阳师。阴阳师稍稍一愣,为他过分的灵敏心惊,尔后折扇啪的一下轻敲他的额头,见小孩不由自主地捂着额头,露出呆愣疑惑的表情,不由地哈哈大笑。
身穿净衣姿容秀丽的年轻阴阳师,和穿白地彩纹直衣娇妍可爱的童子,呜咽断续的笛声,两人相处无拘无束,非常亲爱,宛若一对父子——这个场景令伺候的人一阵感动,心里不免想到,秀元大人也是该成婚了啊,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想必一定是个慈爱的父亲吧。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是花开院家的人,尔后来找年轻阴阳师的左近卫中将也提出了相同的问题。左近卫中将是个贪花好色的年轻男子,却意外地与年轻的阴阳师十分投契,两人相处,常常不拘小节。
这日阴阳师正握着阿青的手教他写字,左近卫中将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穿了一件深紫色常礼服,松松系着带子,显得风流倜傥,命人上了酒菜之后,坐于案边,一边喝酒一边对阴阳师抱怨着他的情人——“原想是从乡下地方来的,无论怎样貌美也总是行为粗鄙,不想却是志趣高洁,想必她的父母悉心培养,有大志向,不过由于出身不如别人,显得过度高傲了,到底是美中不足。”
年轻的阴阳师并没有去招呼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一手支着脑袋,侧躺于席上,悠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