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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光流焰跳动在少女黑发之上,衬得那尚显稚嫩的眉目愈发妖异。
雨化田盯着小姑娘如同傀儡一般的动作。
“昔哉郑公七下西洋,曾于天方闻得海西之西有异国,其人肤色黧黑,多有秘术。国中素有奇诡教派,名唤浮笃,可以河鱼毒素佐以草药,使亡者复起,跑跳坐卧一如生人。破其之法,惟须旧识亲唤其名语以故事,方可稍解。”
顾惜朝看向那小院道:
“如此看来,此女仅为傀儡,其背后之人控弦架线,不过意图诱我二人上钩罢了,那院中死气沉沉听不出什么动静,或许有机关等物。”
西厂提督回首望着林中森然丘塚。
“狡兔三窟,疑塚七重,依顾公子之见,这柏木深深又当在何处?”
顾惜朝挑眉笑起来:
“宋人郭熙曾有《林泉高致》一书,中论构景三法,不过高远、平远、深远三者。此间高处即天,去无可去;平处至此,神鬼阻路;唯有柏树之下后土之所,尚未觅过。”
玉面修罗说罢最后一字侧头望向身边人,只见那纱笠里一双凤眸弯如新月,想必覆面巾帕下已是笑靥似狐。
“去非即是,九十九路皆断,余一路则为正道。顾公子果真好心思!”
自从甫一进林中,二人即察觉这柏树栽植看似随意,实则暗合规律,错落前后疏密有致。当时思量或许是阵法障目,如今看来确有阵法,只不过是拱卫巢穴罢了。
太古之时,黄帝战蚩尤于涿鹿之野,为漫天迷雾所困,臣子风后以北斗星理造指南车,整河图洛书为遁甲法,襄助黄帝冲破迷雾大胜而还。
奇即天干中乙丙丁三奇,门即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天干中最贵者甲则隐于戊己庚辛壬癸六仪之中,故名遁甲。
黄帝初演奇门四千三百二十局法,将一年依周易八卦之数分作八节,每节有三气合为二十四气,每气领三候一年合为七十二候,每候五天合为三百六十天,每天十二时辰合为四千三百二十时,每时一变,故共有四千三百二十局。
后此四千三百二十局经风后及姜太公概略,终定于张良之手,以冬至后每四候为一局,成阳遁九局,夏至后亦是每四候一局,成阴遁九局,统名十八活局。后人但凡习奇门遁甲者,皆以十八活局推演,择天时,观地利,达人和,趋吉避凶,退可守宅计时保门庭,进可攻城陷国谋天下。
北宋之时,遁甲术大昌。后临近宋末,天子好道,有小人以符箓方术入遁甲,以博圣眷,奇门遁甲至此遂乱。至明时已逐渐凋零,时人多习六壬数而废奇门,古术演法几无人知之。
明初曾有谋士名刘基,其人料事如神运筹帷幄,世传刘基精通奇门,无人可出其右。
西厂提督想着,那是因为玉面修罗没脚底一滑跑到那个时候,否则只怕这天下间早已没有刘伯温什么事了。
雨化田长于皇宫内苑,于这奇门遁甲只是略通皮毛,他与顾惜朝一路疾驰,见林中不断有青焰野狐红袄小儿隐现,心下大概也是明白了五分。
柏树是死的,只能成一大致之形,可这鬼火、野狐、坟里罐里爬出来的孩子却是活的,整个柏林坟场正是一个完整的局,既可使幕后之人安心藏匿于此,又可神不知鬼不觉困住闯进来的生人。
两人行至一处,忽见一大瓦罐边坐着个稍稍大些的孩童,眉间一捺却是青色,身上穿着洒梅瓣柳色小袄,大眼睛雾蒙蒙盯着远方。
顾惜朝道:
“督主可否伸手将这孩子提起来?”
他说的是问句,可其中语意不容置喙,明显是十万火急的意思。
雨化田翻了他个大白眼,带上手套后一把扯住那孩子后脖领麻利儿扽了起来。
这要放在平时,西厂提督一万个不愿意拎着个诡异孩子满世界跑,只是现在生死一线,哪还管那许多?
玉面修罗本来还觉得这个决定有些冒失,他倒没考虑雨化田心情,想的只是西厂督主细胳膊细腿儿看着不像有那么大劲的人,如果拎不动可怎么办?
谁承想雨化田半点没啰嗦,扯着个三岁小孩儿轻松得如同拿块豆腐。
怪力男,以后不能和他拼臂力。
顾惜朝在自己心里雨化田的武力表上臂力一档静静添了个点。
两人疾驰间顾惜朝拔剑毁掉了一些特定地点的柏树,又亲自拽起几个刚要爬进罐子里的红袄小儿丢到没有瓦罐可以藏身的地方。
其中两个孩子被他丢开后脸上表情泫然欲泣,扁着嘴半天却哭不出来。
雨化田暗自叹口气。
笑可以扯动嘴角,跑跳坐卧可以用毒素控制,然而这泪如果没有半点感情却是哭不出来的。
就算是做戏假哭,也要调集心里难受的事情才能流出泪来,这些孩子早就已经不是活人,又怎么可能哭出泪?如此看来,虽心神俱灭,尽受毒素所制,但人之为人,却总还记得一些人间事的。
西厂督主思及此处瞟了一眼自己手里拎的孩子。
……竟然睡过去了……
这难道是因为身为阵中关键天赋异禀么……
一刹那毁小清新。
藏身之人定是察觉到有人在急速破阵,整个林子的阵局改攻为守,陡然一变。
顾惜朝忽而调转马头向阵局六合之处驰去,西厂督主拎着个小孩单手控缰掉转马头,暗自腹诽你倒是不拎着鬼娃娃不嫌重。
柏树枝桠一重重在眼前扫过,很快二人便又回至方才拎起绿袄小孩的地方。
说也奇怪,方才两人打马从此经过,并未见到有什么坟茔,这次回来却见地上立着个竹片削就的牌子,上书篆字“胭脂塚”。
顾惜朝笑起来,飞身而起掌作凤势正朝那竹片劈下。
掌风轻而易举震碎竹片,地上土块四散迸裂,青衣人身法奇快形如鬼魅,飘忽间衣袂却是半点尘埃不染,已施施然回坐至马背上。
顾惜朝很少真正出手,然而方才这仅含四成功力的一掌还是令人难以小觑。
雨化田本暗忖这落凤掌出自九幽神君,世传其为魔功路数,想来或许是不合顾惜朝平日里的风流俊爽。孰料今日一见,落凤掌竟被玉面修罗使得如凤飞翱翔辉辉其羽。
能把白馍吃出寂寥落寞,能把魔功使得如九霄仙人。
西厂提督突然觉得戚少商和傅晚晴看人的眼神倒真不错,万千人海里一眼相中的知己,年少俊秀中一心要嫁的郎君。
春闺梦里人,江湖好知音,上得了朝堂下得了厨房,顾公子简直是居家出行必备的良品。
顾惜朝一侧头就看见雨督主正用一种看一件居家出行实用褡裢的眼神看着自己,这表情再配上他手里拎着正在昏睡的绿袄小儿,怎么看怎么诡异。
?
这种情况下,难道不应该是赞赏一句……啊算了这个不符合西厂督主一贯作风,那也应该是讥诮一下毒舌一下甚至羡慕嫉妒恨一下……吧?
现在这种犹如看一件结实褡裢一把优质齿刷一个松软枕头一个温暖被窝的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顾惜朝不知道,其实雨化田也是心里讥诮了一下他耍帅暗自毒舌吐了个槽小小羡慕嫉妒恨了一把并且最终落脚在欣赏赞叹上的,只是向来奉行实用主义的西厂提督表达欣赏赞叹的方式跟常人不太一样而已。
顾公子很快释然,若是可以一眼透骨,那么雨化田也就不是谜中之谜梦中之梦了。
就好像他做的那个噩梦,本以为在梦的最尽头,等待着的只可能是不肯转世的仇家,但浓雾消散,染尽烟雨站着等他的,却是素衣白裳的雨化田。
半倚门半倚门,门者,出入之格挡,内外之分野。正像阴阳相隔、绝地天通。这一路走来顾惜朝一直在想为何一定是半倚门,不是全部敞开,亦非牢牢关紧,而是半锁不锁;门里的女郎也仅仅探出半个身子,不知是要进去,还是要往外走,又或者自己作为观者究竟是站在门外面,还是门里面?
半锁不锁,或许是为了让人注意到门的存在。
然而一般而言只有在不熟悉又或者讨厌的地方,才会清醒地意识到有门存在这回事情。
顾惜朝一直很记得汴京相府的大门,但是他几乎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妻子曾住过的那个小院有门。
道理极为简单:相府的门对于他总是关着又或者稍微开开便立刻阖上的;而那扇柴扉,却总是敞开着,又或者即使合上,只要他唤一声,里面的人便会出来开门。
真正的家对于居于其中的人而言,并没有“门”,而完全陌生的地方,人们根本不会去在意,更不觉得有“门”。
只有在有些迫不得已不甚熟悉甚至厌恶的地方,才有“门”的存在。
雨化田好似已猜到他在思索的事情,接道:
“阴间与阳世有门,因人之天性好生恶死;仙界与人间有门,因神仙不耐俗世不喜凡尘;皇宫与民间有门,因天家尊贵身份有别……我们活在大明弘治三年,看起来这半倚门之人,却并不喜欢这个年号。”
顾惜朝心思敏锐,确实已想到这一步,只是他忽然想到一个更奇特的问题。
在斑驳梦中,雨化田站在江水陂陀的岸边,周遭嫩青染绿杂花生树,令人心旷神怡。他远处好像是山家小小云蒸霞蔚,天降三月雨,地有阡陌田,犹如一首极简的农桑诗。
也正像他的名字,雨化田。
顾惜朝从未和什么人亲密无间,就算是爱如至宝的亡妻,他也有很多不能随意讲出来的话。
可如今对着西厂督主,他好像愈发地话多了。
现在雨化田在他面前也确实有些不一样,初次遇见时他披着层层伪装,当时顾惜朝觉得可以一眼看穿他。
只是岁月渐长,朝暮相对,西厂提督慢慢变得不太像西厂提督,他就只是雨化田。
会摘花会生气会翻白眼会杀人,行为有些怪异经常试图吵嘴架偶尔还有些逗的雨化田。
顾惜朝却愈发觉得看不透他。
土雾散去,底下露出两扇绛红遍漆的巨大木门来。
门上铺首以旧铜作成,形状却是玄色灵蛇口中衔着胭脂花。
柏木深深是奴家,原来果真是这个意思。
雨化田看了一眼手里孩子,转头欲问这绿袄娃娃可怎么办?
孰料正对上顾惜朝的眼。
?
这回换做西厂提督奇怪了。
“你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脸上有泥点子?”
玉面修罗已经收拾好思绪转过脸去。
“你脸上干净得很,我只是在想门的事情。”
他依旧实话实说,只是此门非彼门。
“笑话,我又不是门。”
言罢西厂提督已经下得马去,想着要拿手里的鬼娃娃怎么办才好。
顾惜朝又是深深看他一眼。
怕只怕,你我之间,屏障消弭。
如若始终在门的两侧,随时可以轻易挥袖作别,而如果屏障消弭,只恐纠缠不断。
百年之前他试过有所纠缠,他企图有个温暖的家,有徒弟有属下……出发原点很美好,结果却只是断肠。
现在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想到此处顾惜朝觉得自己倒是矫情了,梦只是梦,雨化田又哪里像可以一直戳在雨里等他的人?
看来幻视幻听还不够,现在竟然出现幻觉了,此事一了须得吃剂猛药好好治治。
第四回 梦境之梦金木水火 迷楼之迷天人地鬼
青色。
好像是竹叶,又好像是草尖儿。
这抹青色正缠绕在小男孩的指端,他旁边的孩子或哭或怕,杂有尖锐的呵斥声,但小男孩只是低头玩着这片草叶。
他想把它编成个狐狸来着,只是无论怎么绕,那片草都只是草,永远成不了狐狸。
不远处小房子里总传来撕心裂肺的声音,有的人从头哭到尾,但更多的人只是哭一下,之后便再没了声音。
小男孩身边是个七八岁左右的大孩子,他一直看着小男孩。
“我听他们说,进这里的人大半都会死,就算是活下来,以后也只能待在宫里,娶不了媳妇儿成不了家……”
小男孩没理他。
大孩子有些急了:
“我说你就不怕么?”
小男孩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玩儿着手里物事。
大孩子叹了口气。
“看着漂亮得紧,竟然是个痴的……”
小男孩忽而抬头盯着那小房子看了一会儿。
他已经有很多天没吃上正经饭,刚开始肚子饿扁之后还会哭,只是后来发现哭得再凶也只会换来鞭子,他就不哭了。
看管他们的人似乎对他这乖顺的态度很满意,总是会将他抱到没人的地方,摸摸他这里逗逗那处,偶尔还会把滚烫的玩意儿贴到他腿上。
后来没两次那人就腻了,因为无论他怎么亵玩,这孩子都只是睁着一双凤眼,空洞洞看向别处。
前些天来了个哥哥,好看得像是绢人,他笑眯眯地跟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