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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徐的生员慌忙摆手:
“这、这怎么行,贤弟赴宴而来,我二人无有馈赠,已是羞赧……我们还是跟从闻如一道,以字相称。”
赵生附和道:
“对对……隐之还是先入席……”
四人皆入席坐定,李释忙拍手唤道:
“酒保,酒保!这便开宴罢。”
侍儿举案鱼贯而入,华灯初上。
朱漆案上白玉箸,红泥小炉;描金盏下青瓷碟,绿蚁新酒。
王生端起酒盏来笑道:
“既是共饮,又何必如此拘束?小弟少年时居于南洋,前几个月才回得京师,并无什么朋友,今日承蒙诸位不弃,忝列同席,实在幸甚。我先敬三位兄长一杯。”
他说罢抬头便饮,一道细细酒水顺着杯沿唇角留下,濡湿了衣襟。
李释盯着他沾了酒液的茜色中衣领,生生咽了口唾沫之后也是举杯即饮。
王生笑道:
“好,痛快!”
外间重纱后已有歌女坐定,琵琶拨子一转,一曲小令《傍妆台》唱得极尽婉转。
徐生好佳人,见这歌女影影绰绰似是美艳,不由看得入迷。
那边厢李释已经踌躇着开口:
“上次城西徊霜楼一见,和隐之还未谈尽兴,为兄记得是说到南洋饮食风俗……”
王生接茬:
“兄长记错了,是说到南洋佳人肤黑发密,迥异于国朝女子。”
赵徐二人听闻话题转到j□j上,也是来了兴致,不由得多问起来。
王生言谈间毫无顾忌,风流艳闻床帏秘辛闲闲道来,徐赵两人听得大开眼界,李释却一双眼睛胶着在王生眼梢唇角,恨不得立马把他生吞活剥。
他讲到香艳处时,四人身处的雅座隔壁忽而传来一声轻响,好似瓷器破裂的声音。
赵生打趣道:
“隐之讲得活灵活现,隔壁的人只怕也听得燥了……可惜赵某无福,不能亲见这黑玛瑙一样的俏人儿……哎我说李兄,你眼睛小心瞪出来,人家隐之又不是南洋佳人。”
李释闻言脸上火烧火燎,一边回瞪赵生,一边小心窥着王生神色。
王生不但未恼反而笑起来:
“其实这南洋女子虽好,也就是尝个鲜罢了,怎比得上两京淮扬间莺声燕唱,娇圆宛转?说起来前几日我还见了几本好东西,讲的便是才子佳人悲欢离合花妖狐怪奇遇故事……”
李释眼睛一亮:
“可是叫《一夜雪》和《双姝花》的?”
徐生也插话:
“还有《三秋月》和《镜里雪》!”
王生打扇掩口笑意更深:
“原来几位哥哥都是看过的……”
他将扇子搁在一边俯下身,食指划过案上酒盏,又道:
“光是吃酒平白没意思,不如我们四人以这些书名来行令,规则不难,顶真续麻而已,掷色如中则罚,行令接不上或接错亦罚,如何?”
那一个尾声极糯的“何”字还未说完,王生已经状似无意吮住自己沾了酒水的食指,双唇轻抿,眼风便打眼角斜斜觑过来。
这下不只李释,赵生和徐生都是看得喉头一紧。
“好好好,就依贤弟说的办。酒保,再、再拿些酒来!”
王生又吃了两杯,复拿起扇子,解下头上方巾后又松了松衣领。
“让兄长见笑了,小弟实在觉得热。”
三个人连忙摇头。
不见笑,不见笑,其实可以再热一点。
隔壁又传来微不可察的一声轻响,像是茶杯被狠狠掼到几案上。
色子酒盏不一会儿就被端上来,王生年纪最幼,少者先行。
他拈起那嵌了红豆的色子,手却被李释一把拦住:
“隐之莫急,还是用我带着的这个吧。”
言罢便自袖中取出个做工精致的小漆盒,盒内一对透雕雪花象牙色子,点数却是以桃花色水精嵌就,玲珑可爱。
王生也不说什么,改拿了李释的桃花色子抛将起来:
“一掷一夜雪,雪菱花里桃花雪。”
他手指修长白皙,半点薄茧没有,那桃花瓣水精色子抛起来带出细碎茜影,映在手心里正如三月桃花雪,好看得紧。
色子掉在软垫上,却恰好是个一点红。
王生恐怕未料到竟如此准,只好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其余三人也是分别接令掷色,赵生接了个花月并蒂花,未中;徐生和李释依次行令,也是均未掷中。
如此这般玩了三四回,偏生次次都是王生掷中,一杯又一杯灌下去,即现了醉意。
“不玩儿了不玩儿了……李兄你、你莫不是拿着改了的色子跟我玩笑?”
王生摆手推开递上来的酒盏,倒头向软垫上倚过去。
赵生和徐生闭口不言,李释笑得诡秘,侧身支臂躺在王生身边:
“隐之哪里的话,我这是看见美酒嘉酿,不舍得自饮,都留与贤弟罢了。”
王生闻言不怒反笑,抬起手来软软地隔空点着他们三人。
“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王孙醉床上,颠倒眠绮罗……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沉了酒气的嗓音听起来格外无力,话至意如何三字时已接近梦呓。
隔壁的人似乎也已醉倒,咣啷啷一阵猛然起身掀翻几案的响动。
李释早已听不见看不见别的物事,见王生就此醉过去一阵狂喜,正待出手时,外间大门忽开,竟又进来三四个舞女打扮的少女来。
李释被打断好事正欲发火,孰料王生听见异响竟又醒转过来。
他凤眼半阖似乎辨认了一会儿,而后欢喜道:
“啊……这难道便是京师里流行的面鬼儿?早听说这个舞颇有古意……不能不看的!”
面鬼儿其实就是仿古的鬼面舞,国朝风尚好古雅,便有人依《西京赋》中“总会仙倡,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的模样,仿鹤、鹿、虎、猿、豹等飞禽走兽作假头舞衣,以鹤飞鹿行入舞,跳起来轻盈如仙,似天庭舞乐。
李释见他醒过来不由得暗叹为何不再多灌几杯,奈何舞伎已经轻舒罗袖走动起来。
王生以白玉箸叩盏和乐,似乎看得极愉快。
一曲奏罢后他忽而打散发髻褪下白衣,起身走到一名舞女前,拽下她肩上披着的梅花披帛:
“以物易物……姐姐委屈委屈,先穿着我这衣服吧……”
王生说罢即就着那披帛往身上胡乱一裹,竟是跟着奏起的第二曲一道跳起来。
其实说是跳不如说是乱走,他脚下绊着未走几步,便又跌在软垫上。
李释见他散发褪衣已是发愣,正要挥退舞女再行好事,不料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那舞女头上的小珊瑚鹿角簪别在王生发间。
赵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有美共享,想必李兄并非自私之人……”
李释一怒正待发作,却听得声巨响,那已经阖上的门扇竟被人踹开。
一个儒士模样的男人推开舞女走进来,脸色铁青如蒙寒霜。
他走到大醉酩酊的王生身边,拽起犹自酣醉的青年,劈手就是一巴掌:
“混账东西!玩女人倒也罢了……现在出息了,竟睡在男人怀里!”
李赵徐三人皆是一怔,赵生离得最近伸手便想揽住王生,那儒士见状怒瞪鹰眸喝道:
“大胆竖子,还不放手!你们身为生员,灌醉我侄儿欲行苟且,难道上赶着想见官去?”
赵生讪讪收手,李释狠狠瞪他一眼,心里把这古板的老匹夫骂了个遍。
侄儿玩得开,想不到当叔叔的却如此烦人。
儒士犹在气头上,拽着自家侄儿一路扬长而去。
顾惜朝头很疼。
本来觉得是做场戏,孰料简直像听了出活春宫。
他拽着雨化田出了枕红榻,做戏做全套,外面早有“家丁丫鬟”等一干人等候着,雨化田跟摊水一样任他拉着进了轿子,轿帘一阖上顾惜朝就想狠狠踹他一脚。
好在生生忍下了。
因为顾惜朝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踹他。
入戏太深?笑话,雨化田就算真被灌醉出了什么岔子,这和他又有何相干?
西厂提督歪在轿子一角,头上还别着两只莫名其妙的东西,肩上梅花披帛缠得乱七八糟,茜色中衣领子大开,露出肩颈来。
看着太刺眼。
顾惜朝轻轻踢了他一下。
没醒。
玉面修罗蹙眉往他袖子里一摸,那把扇子倒还在。
顾惜朝别过头去,拿着扇子把他衣服挑回原来模样盖住肩头,又想把那梅花披帛扔开。
雨化田好像真醉了,无意识地扯住那披帛打死不松手。
顾惜朝扔掉扇子向后靠去,盯着雨化田半陷在阴影里的脸。
装醉……?
好计谋!雨化田要是现在敢睁眼,他丝毫不介意再来一次千里追杀。
盯着盯着他就发现雨化田不太对劲,呼吸好像急了些,脸好像也太红了点,汗出得也有些过多了……
中毒了?
玉面修罗思及此处悚然一惊,虽然知道西厂督主心思缜密没那么轻易中招,但他还是拽过他的手腕。
劲风激荡,雨化田像被烫到一般狠狠甩开顾惜朝。
竟真是装醉!试问哪个醉成烂泥的人能这般精准地运力?
玉面修罗怒意再生,右掌翻起便要逼他出手。
外面“丫鬟”的声音响起来:
“家主人,到地方了。少爷他……”
“不必……我来就好。”
装醉?倒要看看你玩儿的什么花样!
顾惜朝抬手欲拽住雨化田下轿,想了想还是脱下自己的斗篷罩在他身上。
想起临行前西厂大档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
“顾公子,我们督主就托付给您了。我们督主吧,不能着凉,茶一定要喝热的,他武功高得很但是胃不太好,要是着了凉发起烧再带起胃不舒服……到时百年以后我可无颜面对马大哥……”
难不成是发烧了?
顾惜朝想了想,又把外衣也褪下来披在雨化田身上。
西厂提督貌似极不舒服地吭了一声。
顾惜朝一念之间想出了一百二十种可能,干脆抬手把雨化田连人带衣服抱了起来。
就这么进了院子穿堂入室到了卧房里间,顾惜朝把人往榻上一撂,掀开衣摆半跪在床上,抬手就要试探他额头温度。
雨化田确实看起来极其不好,汗透重衣气息不稳,脸上颜色可以开胭脂铺子。
发热、气息急促、面色通红……
电光火石间顾惜朝想起了刚刚没想起的一种可能,这种可能却也正是他作为医者无法解的。
所以他伸出的手停在距离雨化田额头一寸的位置。
偏偏是这个时候雨化田开了口,他的声音听起来和他的呼吸一样混乱:
“出去……”
他尽力睁开眼睛却只看见顾惜朝的手,指节修长尤带薄茧,似一叶障目挡住那张俊脸。
顾惜朝周身一僵,雨化田见他愣住不动,怒道:
“……还不快走!或者……你想帮我?”
顾惜朝闻言收势急退,走到一半却又想到总不能把他这么搁着,不由脚步微滞。
他背后已经传来布帛撕裂的声音,雨化田见他还在屋内便道:
“为何还不走?!还是你想帮我找个女人……省省吧,你又不是不知道……”
顾惜朝不言不语丢出个东西,而后快步离开阖上里间房门。
雨化田咬牙抄起一看,正是三宝葫芦中的一个。
顾惜朝方一离开里间,没走几步便听见雨化田克制不住的呼吸声,那声音虽然隔着门窗极其微弱,但耳力好的人听起来却似近在耳畔。
第二日雨化田醒转过来,想起昨日那桃花水精色子,还是一身冷汗。
李赵徐之中有一人应是雪笼文社的秘密成员,故此他才乔装改扮送上门去。
李释那猥琐的眼神几乎就是明白告诉所有人他会玩儿下秘药这种把戏,雨化田自觉得宫里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过,也没太在意。
岂料以往成化帝和万妃虽然也玩儿得狠,但宫里的东西又是用在他身上,还是讲究且留着余地的。
昨晚枕红榻里他处处小心,结果那色子外表无异状,内里镂空间却搁着药沫,他有所察觉时却已在呼吸间吸进去了。李释对“王生”动了心思,二人又不是第一次见面,只怕早在雨化田的扇子挑起纱帘的那一瞬间,就已着了道。第一次药粉是涂在纱帘上,雨化田用扇子去挑,扇子上便沾了药粉,他又通过扇扇子把药粉吸进去;第二次即是色子里的药沫,因是他第一个掷,所以他吸进去的分量最多,二者合一,才是真正的烈性秘药。
雨化田昨夜里用三宝葫芦解毒之后困意顿起,正想唤大档头进来帮他换件衣服擦洗一下,张了口才发现这里不是灵济宫。这回跟出来的人虽然也是部下,部下和部下却也有差别。
当时夜色已晚,他只好倒头睡下,只待明日早起些自己去把一身汗渍洗干净。
就着床上乱七八糟的衣服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