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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人斥道:
“你以为我这是在做什么?这是为了无愧于先祖,无愧于父兄!实话说了吧,最开始的时候我还觉得对不起你,后来我想明白了,你太懦弱,我没必要对一个懦夫感到愧疚。”
顾惜朝一直看着白袍男人的斗篷。
或许是因为黑衣男子身体不好的缘故,房间里的地龙烧得极热。白衣人的额上已经滚下颗颗汗珠,可他依旧裹着雪貂披风。
灯榭外似乎有寒风吹起碎雪。
白衣人恨声说:
“声东击西半真半假……我错就错在没早些杀死这疯子,又低估了你这西厂阉狗!”
他死盯着雨化田,脚下依旧不动半分。
西厂提督指节泛白凤眸凝霜。
其实只要他一剑,就可以杀了白衣人。
可是现在不能这么做。
雨化田唇角勾起下颌微扬:
“低估?你这是低能!我知道你现下身中剧毒难以走动,也知道只要我出手,你立刻就会点着衣服下的火药玉石俱焚。横竖也是一死,我可以让你死得明白些。”
他又露出那个古怪的笑容,看得人汗毛倒竦。
“你一心追随的主子,只是个招摇撞骗的笑话。真正的那位早在永乐二十一年就已化作白骨。”
白衣人笑起来:
“雨督主以为这逗孩子的话我会信么?”
黑衣男子闻言怔愣片刻,苦笑着喃喃自语:
“竟真死了……竟真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雪川我和你讲过的,你还记得么?就在六年前,可是你偏不信。枉费我痴缠怨愤狠心设局如此,要亲手毒死胞弟!一个笑话,兄弟阋墙蹉跎时光。竟是个笑话……”
白衣男人双眼血红吼道:
“闭嘴!不要再笑了……我让你不要再笑了!我不相信,我根本不相信!”
雨化田像看着一堆废物一般望着他。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当年长陵自忖命不久矣,为保江山社稷,只有先杀了那人。那位一死,昔日辉煌血脉即绝迹于中原。所以我说,你的主子是个笑话。”
白衣人以手扶额叫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话音犹在嘴边,灯榭晦明闪烁的烛火边忽而闪过几星晶亮。
三冬雪水合七种奇毒,入血即化霎时透骨。
白衣人强撑一口气避开雨化田的暗器,右手正往斗篷中摸去。
一道亮银割破幽暗,携雷霆万钧之力飞旋而来。
要么被神哭小斧砍断右手,要么躲开这一击。
然而他已经躲不开。
因为几星晶莹已飞速划至他身势侧避的方向,一同而来的还有一柄销金断玉的短剑。
情急之下白衣人就着折腰之势强运内力,脚下生风向后滑去。
他右手已经摸到引线。
黑衣人还在疯癫苦笑。
顾惜朝第二把小斧方才掷出,雨化田暗器已使老。
难道今日真要葬身于此?
顾惜朝阖上双目旋身拂袖,毫无迟疑地揽住身边人。
十四岁时他离开邗江花巷,将浓妆颓艳的母亲和年少时种种不堪过往埋葬在江都城,独自行走江湖。大宋加上大明,好歹也刀尖舔血过了一十六年,多少次身涉险境,却都被他一一化解。他不像雨化田,背后有一张牢固可靠的网。唯一所能倚仗的,只有自己。
万事皆要先想到最坏的情形,他一直猜测推断并盘算着那火药的几种可能性以及威力。
既然可以藏在身上又不甚显眼,说明引燃物分量不会太重。
在分量并不重的情况下,又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将各种引燃物混合,以期在不增加分量的前提下加大威力;第二是在引燃物中增加锐器,可以在爆炸时借助火药推动力散开伤人。
若再加上人心这个条件,以白衣男人同归于尽的决心来看,就是以上两种可能的综合。
这就极凶险了,但是还有一条路——
因为分量不足,所以相应的在性能方面定会有所降低,若引燃物分量极重,就算是顾惜朝也回天乏术只能等死。而对付分量不足的火药,却可以能跑多远跑多远,尽量将伤害减到最小。
九幽魔功胜处之一便是快如鬼魅。就算是内力深厚的西厂提督,若想追上使出全力的顾惜朝,也是要费些功夫的。
他完全可以只身一人掠出可能被炸死的凶险危局,生死一刹,顾惜朝却下意识地护住雨化田。
千算万算,不如心中一动。
极短暂的瞬间恍如被无限延长,雨化田只看见顾惜朝微卷的发丝和倏尔贴近的下颌。
死在这个怀抱里,倒也不错。
所有人都在等死。
暂停的一瞬间重又流淌起来,灯榭还是灯榭,烛火犹自摇晃。
顾惜朝的卷发扫在雨化田唇角,像暧昧的蛇。
一把匕首刺破白衣男人的心脏。
男人唇齿微张涌出血来,无声地向后仰倒。
拿着短匕的侍童再也支持不住,只能摇摇晃晃爬过来,在地上蹭出一道血红。
那童子看向黑衣男人,最后笑了一下:
“家主人,我帮您报、报仇了……”
黑衣男子似乎累极,趴在案上看着地上三具尸身。
两个男孩是他的仆从,忠心耿耿,他还记得六年前这两个孩子苹果似的小脸;另一个是他胞弟,同年同月同日生,少年时他腿脚不好无法出户,弟弟每次骑马而还,都会给他带来一束沾着露水的花。
报仇?这报得又是哪门子的仇?!
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他全占了个遍。
厚重木门被撞开,腰佩绣春刀的侍卫潮水一般涌进来。
黑衣男人以手支颐,侧头望向雨化田。
他好像在看着雨化田,又好像在看着一片死寂虚无。
“长夜未央……”
黑衣男人的声音依旧带着嘶哑,如碎开的冰面。
“你们愿意,再听我讲一个故事么?”
档头的剑已经指向他的脖颈,如雪剑尖刺出个血点。
雨化田出手制止部下的进一步行动。
“督主!”
“无碍。”
棋局既开,虽生死胜败已定,可还是要下完这一局的。
添酒回灯重开宴,一醉半生。
雨化田先行开口:
“说起来,方才穆生的故事我还未讲完。”
黑衣男子道:
“天方夜谭可说一千零一夜,我却没有那样长的时间了,且一夜听完罢。”
雨化田接过顾惜朝手中粉末,于灯上弹指。蝴蝶明灭,振翅融入光照不到的漆黑中去。
“穆生同枇杷返家,阖府上下见枇杷妙年洁白风姿郁美,又闻其于穆生有救命之恩,皆重。枇杷遂居于生家,与生兄弟相称。穆生有幼弟乳名灯郎,天生不良于行,生素爱之。然不知何故,灯郎与枇杷甚是不睦。穆生以为其弟年幼,孩童心性长则罢了。孰料流年轻过,灯郎渐长,愈加无礼。冲撞枇杷恶语相加每日不断。其时生父母俱已亡故,一日席间灯郎再度恶言恶语,穆生大怒,痛斥其弟。枇杷从旁相劝,又云:余为义子,怎好同灯郎相争?此言一出,穆生愈怒。灯郎闻言,指枇杷哭骂曰:其人心肠歹毒作伪矫饰,兄蔽甚矣!枇杷还待相劝,穆生已掌掴其弟,携枇杷出府,不知何往。灯郎饮泪翘首月余,仍不见兄归,正欲以事报官,忽闻阿兄归府。穆生坐堂上,枇杷在侧,灯郎虽怨愤尤甚,然为兄长之故违心致歉。枇杷笑扶之云:灯郎快起,歉从何来?此后我兄弟三人携手,再无嫌隙。后枇杷同穆生赴江南经商,穆家家业日大。江南锦绣成堆,穆生乐不思家,镇日同枇杷冶游青楼楚馆之间,竟忘京师家中尚有幼弟。灯郎本天生足疾,虽不能出户,犹可小立片刻。谁知年来间,枇杷仿穆生话意托信家中,更兼强骨生津之药寄予灯郎。灯郎每日服药,渐至双腿萎缩药石无医,尤才惊觉,惜为时太晚。穆生长居江南,数年不归,灯郎痴恨愈加心生一计,命僮仆夜赴京中穆氏对家,暗相联络,不日江北穆家生意即破产大半。穆生闻后大急,快马回京,灯郎奉茶一盏,内藏鸩毒。穆生饮罢暴毙,灯郎亦自酌半盏,随兄而亡。”
一时间室内只有烛火跳动的细微声响。
黑衣男人脸色苍白,手指无意识捻着衣袖。
“我听到的故事和这个有些出入。”
他似是在回忆某些极难想起的过往,话语轻轻,有些断断续续。
“穆生并非长子,灯郎亦非幼弟。二人乃一母同胞,孪生兄弟。灯郎为兄,天生腿脚不便;穆生为弟,风姿萧散性情温雅。少时灯郎无法出户,穆生外出,常携应季折枝花返家,好教兄长闻香而知三月莺飞,赏色可识寒冬沃雪。穆家久寓江湖,其祖上曾称霸武林,亦可算得世家。后虽不及昔日辉煌,田产梁庄皆具,一生富足衣食无虞。”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太想继续讲下去。
“本来应是隐遁于山水之间,日与花鸟相伴,夜则抵足而眠。然某日穆生访友,行至北疆,身困暴雪又遇豺狼,千钧一发时得一人相救。其人作胡人打扮,年少姣美,穆生以为邂逅佳人,待及开口,却是男儿。二人相谈甚欢引为至交,其人有意往中原,穆生遂携其归第。酒席上与之闲谈,言语间提及家世,竟互为远方表亲。酒过三旬,其人又言,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不能报家仇耀先祖,何立于世?穆生鬼使神差渐为所动,遂出田产意欲做一番事业。灯郎暗自窥席惊惧交加,劝慰穆生莫听浑话,穆生不理,一意孤行愈陷愈深。六年光阴荏苒,昔日穆家庄园已变修罗场,前为书院后作冥府,满是污秽。”
他端起冷了的茶润了润嗓子,又说:
“之后的故事,你们应该也都知道了。”
顾惜朝忽然道:
“这故事还应当再改几处。”
“哦?”
“其一,穆家祖上确实是世家,但只是庶支甚至是过继子孙,实际上那胡人打扮的少年才应该是嫡系,穆家存在的最大目的,也是为了护卫这只血脉。否则无法解释为何穆家情愿倾其所有,只为助少年复仇;其二,武林世家不会如此大费周章,能弄出这般动静,并非世仇而是国仇。文韬武略,只为夺江山社稷!”
黑衣男人像是第一次看见顾惜朝,他顿了顿而后说:
“刚入夏那会儿,我曾听僮仆说雪川去了一次城东北,他已经六年多没和我见过面,平时都是侍儿来来往往传递消息。那次他回来之后就大发雷霆,说是城东北的局又被人破了。我当时就知道,说不定……说不定我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你说的不错,我家确实是同姓护卫,但在那人露面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这只血脉已经断了,我们只想好好过日子……直到雪川带着那人回家。我样子虽丑,却不是傻子,向来不信怪力乱神,更别提鬼魅凭附长生不老这样的话。可那人有开启长生天之眼的钥匙,能说出太多当年的细节秘事,又长得那般模样。我半信半疑,雪川却对他死心塌地。本来我是长子,理应接手,可我这腿脚根本不行,所以雪川便继承祖任。接着就是你们看到的这个样子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又道:
“破了城东北柏树林里那阵法密室的正是你们吧,泠泉寺那事我也知道的。是不是觉得千手海母和透明怪婴很恶心?我也觉得那些东西很恶心……可他们偏偏是我造出来的。我起初听到风声,也以为你们又去查京里那火人的案子了,孰料因缘巧合,你们竟能找到此处。我让侍儿去悄悄查探,却正听见……咳,所以想着趁半夜先把人叫来看看,如果不是再送回去。但是一见面,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们,只能是你们。这样也好,身坠泥淖,愈陷愈深。是该有个了结的时候了。”
雨化田瞟了一眼自己的腕子。
“你不想知道当年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么?”
他问。
男人困倦得趴在木几上,打了个呵欠。
“那人究竟是不是死了?”
“死了,死在永乐二十一年。”
黑衣男人点点头,指尖轻叩桌面。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旧纸人摇晃着蹭到他身边,规规矩矩坐好。
“我猜不到那人在哪里,因为是雪川和他在一起。只是想必不会太远的。长生天长生天……千年前的星辰都会倏忽凋亡,又哪里来的什么长生天?”
他捏了捏纸人画着微笑神情的脸,又将覆住眼睛的纱网取下。
门窗外沉淀的黑正一点点散去,黑衣男人笑起来:
“雪停了,灯也该熄了。”
清晨的一缕微光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张很好看的面孔,生着北国雪天一样灰蓝色的双眸。
雪停了,灯也该熄了。
雨化田身边穿梭着忙进忙出的部下们。
冰河灯谢里所有的纱帘都被拆下,露出后面的数百个纸人来。
所有纸人都被穿戴好或黑或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