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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那头,电壶传来开始水滚的声音。
他去拿水的时候,觉得自己其实已经决定了,他不走了,他本来就不想走。至于要不要说真话、何时对苍说真话,那是另一个他需要挣扎的问题。有些缘份,就算日后要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值得,就算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留下遗憾。
“在饭桌泡?”
“好。”苍应道,一面稳稳地将拉紧的琴弦绕在雁足上,一根也没松掉。
袭灭天来把泡茶的家伙都搬到饭桌上,把电壶的滚水倒在保温壶之后也拿过来。这个保温壶是后来专门为了泡茶买的,不然以狼人的生活习性根本用不上这种东西。
苍绑好琴弦之后移过来泡茶,喝了几杯茶之后又回到琴桌前擦弦调音,袭灭天来无所事事,撑着下巴看苍拿黄铜调音棒慢条斯理地调整琴弦的松紧,想象着,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三十年、四十年后,他们是不是还能这样相处?
苍轻轻挑弦,听了一下琴音,忽然说:“我们还没去逛过夜市。”
“拜托!夜市有什么好逛头的?”他对这提议大大不以为然。
“是没什么好逛的,但是拉你去就不一样。”苍抬眼,看着他笑。
说起来他算常常见到苍的笑容,但他现在忽然有种冲动,想把眼前这个对着他微笑的生物拥入怀中,让对方知道,他有多么喜欢他,喜欢到……愿意以未知的苦痛作为延长快乐的代价。
苍继续花了点时间把琴弦调整好,然后从容自在地弹起“流水”,揉压着、挑拨着,他所熟悉的、清澈而不响亮的琴音。古琴的琴音,只属于琴师自己,与琴师的知音。苍的愉悦传递到他心底,那是一种简单的快乐,只因为,此时此地,他与他都在这里,弹着一曲琴,听着一曲琴。
苍接着弹奏已臻定调的“天波”,后来他已经没再看见苍拿出小本子用减字谱记下音符了。他不经意从落地窗望去,今晚的月亮不是满月,而是柠檬状,但也很美丽。
“你还想听什么?”
“『鸥鹭忘机』好了,反正我叫得出曲名也就那么几首。”袭灭天来停了停,说:“你那首『流』,始终也没作完。”
苍瞥了他一眼,垂下眼睫,轻声说:“我倒宁愿……永远都停留在未完成。”
他闭上嘴,沉默了,因为他不是不懂苍的意思,他怎么可能不懂?
苍的手指挑动,弹起“鸥鹭忘机”,他想起那夜他们在坪顶上,苍对他说这首曲子的故事。他喜欢听苍弹琴,喜欢看苍弹琴,喜欢苍娓娓道来琴曲故事的淡淡表情,他喜欢苍眼里温润而偶尔带着调皮的笑意,喜欢苍对他异于常人的习惯处之泰然的从容。他喜欢他们相处的感觉,喜欢他们有一句没一句闲扯的悠哉,他喜欢的太多太多,所以……
“接下来要干嘛?”曲终,苍放下手,这么问他。
“下棋?”
“不要,这种时候我头脑不清,稳输。”苍闭了闭眼睛说:“看看电视好了,听说很多好电影都是在三更半夜才播。”
苍说着,离开琴桌,径自往沙发上一坐。
他跟着过去,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转台,转来转去好像都没啥好看的,后来转到一部回放的影集,苍要他停住。
“就看这个好了。”
他们就并肩坐在沙发上一起看,没有交谈,一直到中间广告时间,苍把头歪过来靠在他肩上,带着浓重睡意说:“借靠一下。”
“想睡就睡,死撑什么?你在家里也这副德性?”
苍闭着眼睛笑:“没有,在家里,我都是被靠的那个。”
他不再说什么,任由苍靠着他,柔软的头发触搔着他的脸,有点微痒。不一会儿,苍的头开始往下滑,等广告结束,苍已经睡着了。
他伸过另只手把苍的头小心翼翼地托好,轻轻放在自己腿上,静静俯视苍睡着的脸。
“……我不走了。”他近乎无声地说,不知道琴师在梦里,是否听到。
四十八、一张长椅
袭灭天来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然后把苍的头轻轻放在沙发上,屈起的腿拉直,让苍躺好。他进去房间,拿了个枕头以及那条白底紫花的凉被回到客厅。薄被搭在苍身上,枕头先放在扶手边,他刚把苍的头撑起来要在底下塞枕头时,熟睡的琴师似乎有点醒,忽然发出声音。
“你要睡了吗?”苍低声咕哝着问。
“你睡你的,不用管我。”他说着,让苍的头好好地枕在枕头上。
“……你曾说,你去过很多地方。”
“嗯。”
“你喜欢城市还是乡下?或是没有人烟的地方?”苍以做梦般的声音轻轻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喜欢城市,虽然我偶尔需要去没有人的地方待一会儿。”
“总是你独自一人?”
“……只有我自己。”
苍安静了片刻,又问:“你现在想到的是什么样的风景?”
他凝视苍闭着眼、安稳沉静的面容,轻声说:“……铺着石块的路面,跨过河流的桥,黄色的街灯,没有人坐的成排木条长椅,满地的落叶,干冷的空气,精致小巧的橱窗,吊在门前的花篮,遛狗的老人……还有很多很多。”
“我现在闭着眼睛好像也能看到……”苍微带笑意说:“你曾经走过的风景。”
他没有开口,只是俯视着苍。
苍又问:“你为何离开那些地方?”
“……因为没有让我留下的理由。”
苍慢慢半睁开眼,望着他。然后,又轻轻闭上了眼。
“那排长椅,如果挑一张坐下来,会看到什么?”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望去,是宽阔的河流,还有对岸的一大片建筑物……平房、楼房、教堂。”
苍安静着,似乎又睡去。然而几秒钟之后,苍闭着眼轻声说:
“我很想看看……那里的黄昏,亲眼看看你曾经走过的地方。”苍说话的声音愈来愈朦胧,几乎像是在说梦话。
他没有开口,那样的情景曾经对他来说绝不可能,因为不可能,所以根本不会去想。而现在,他也很想很想,有一天,跟苍一起,重游他曾经独自走过的旅程。其实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不是那么不可能。既然他们一起去过那些秘境,又为什么不能一起去更遥远的地方?
他静静凝视苍,苍的呼吸声慢慢变长,应是已重回梦乡。
宁静的半夜,人形的狼人绕着长沙发慢慢踱了一圈,视线始终落在熟睡的琴师身上,然后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就这么俯倒在床上,展开双臂抱住那堆枕头,闭上双眼。
※
隔天天气很好,一早就晴空万里,有微风有阳光,一个舒爽宜人的周末假日。袭灭天来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趟医院。虽然不能算是薪水分内的事,但在九祸回来之前,似乎也很难就这么把赦生丢在医院不管。他本来的想法是他自己去医院看一下赦生,苍则留在这里。如果医院那边没什么事他就回来,到时再看看苍想去哪里。他没有意识到,自从认识琴师之后就不断违反戒神老者耳提面命的狼人生存守则的他,又打算犯下一个大忌——把人类单独留在自己的狼窝里。不过,最后他并没有机会触犯这个忌讳,因为苍说:
“我也跟你去吧!”
“你也要去医院?”
“我想去那个公园走走,好久没去那里了。”苍这么说。
于是他们一起出门,开车到翳流医院,把车子停好之后,苍在快餐店买了份早餐,说会在公园里等他。
“随时电话联络。”苍说,然后拎着装了热奶茶与三明治的纸袋安步当车过马路往公园走去。
他目送苍的背影,有种无法形容的奇妙安稳充斥在心中。他曾经没有机会体会的这一切,约定、牵系、等候、被等候……虽然只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带来没有其他事物可以取代的温暖。他转身,往医院的方向走去。
他进入翳流医院,直接上去病房,刚好碰到主治大夫来巡房。医生表示赦生的状况稳定,如果继续维持下去,明天就可以办理出院回家休息。医生离开后,赦生闷声不吭直直望着他,他本来不想理会,最后终于妥协,开口说:
“……我等下会去看看你的狗怎么样了。”
赦生点点头,吐出一口气,从枕头边摸出手机递给他。他看了赦生一眼,用赦生的手机拨打自己的电话之后切断,好把赦生的手机号码留在自己的手机里。他把手机递还赦生,转身走出病房。
离开翳流医院之后,袭灭天来去兽医院问雷梦娜的状况,发觉负责治疗雷梦娜的医生态度有微妙的转变,他不知道其中缘由。从昨天那种经过职业训练粉饰的冷漠不耐,到现在似乎真正开始关心起那只大狗。也许在短短的一个晚上,医生受到了某种启发、得到了某种感动也说不定,就像他,仅仅一夜,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顾一切改变了既定的轨道。
原本的他,是注定在一个地方停留数年,然后潇洒离开,什么都不带走,什么都不留下。现在他打破了本来的决定,也许总有一天他还是必须走,可是,不管怎样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再也无法像过往那般洒脱,他再也没办法什么都不带走不留下。而且……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到那一天会是怎样的景况,他这个世上仅存的狼人,在这个城市会演出怎样的终场。
医生告诉他,现在仍然持续以麻醉药让大狗睡觉,雷梦娜的生命迹象还算稳定,内出血的情况似乎有些改善,如果状况不错的话,也许之后就可以进行手术。虽然救活的机率不是很高,但如果狗主人同意,这总是一个机会。无论如何,这应该算是好消息。他离开兽医院时,边走路边打了通电话给赦生。
“喂?”赦生的声音听起来低沉粗哑而且紧张。
“你的狗现在还算稳定,之后如果你同意,医生认为可以尝试开刀。……等你明天出院自己过来再说吧!”他淡淡转述医生的说法。
“嗯。”
“就这样。”他说,打算结束通话了。
“老大……”赦生生疏地低声叫他,闷了一会儿之后说:“……谢了。”
他淡淡嗯了一声,切断通讯。
他正往公园的方向走去时,手机突然响了,是冷醉打来的。
“老大,我们要去看小赦和雷梦娜,你要去吗?”
“我刚去过。干嘛?”
“是哦?原来不是上班老大也是第一名到的。小赦跟雷梦娜都还好吧?赦生他哥说今天下午就会到了,老板的话则是晚上会到。”
“要去快去,在这儿啰唆什么?”
“是是是。”冷醉说,隔着电话几乎都能传来吐舌头的表情。
他轻轻哼了一声,收起手机,过马路往公园入口走去。
※
他走进公园时,与昨晚不同的,里面显得热闹许多,有推婴儿推车的年轻妈妈、到处乱跑的幼童、参观纪念碑的团体游客、写生的年轻人、晒太阳的老人家、带狗散步的中年人、腻在一起说情话的情侣……。他大略环顾四周,没见到苍的身影,但他却没有立刻掏出手机打电话问苍人在哪里。
他沿着公园里的走道往深处走,他走得不快,两个奔跑的小孩越过他往前面冲去。远远的树下有老人手握前端开岔夹了花生的长细竹条,正在教几个小孩怎么喂松鼠。他渐渐走近,然后越过他们。他经过博物馆前面的时候,有个老人在折纸飞机,一个妈妈带着孩子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几个学生兴高采烈聊着天从他面前走过,进了博物馆。博物馆上面挂着大幅的广告,标明现在展出的是百年铁道展。博物馆正前方的公园主入口外有人在卖棉花糖。他越过博物馆,公共厕所附近有间玻璃屋,里面展示着数十年前的老火车头,那样的火车他也曾经搭乘过。
那时他还很小,跟着戒神老者搭乘这种形态的火车越过漫长的边境,前往陌生的国度。他还记得年幼的他巴在火车窗户望出去的感觉,景物飞驰着,远离他曾经熟悉的一切。后来他独自搭过各种不同的火车,穿越一个又一个乡村与城市。漂泊是他的宿命,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想要抗拒。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想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直到生命的尽头。
也许是厌了,也许是倦了,而他更能确定的,是因为眷恋。
沿着蜿蜒的路径继续走,前面是一座小小的拱桥,跨越分成两边的池塘。他来到桥头,看见了苍。在左侧池塘边的一张长椅上,苍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好像是望着池塘里的荷花,又像在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