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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队的花花公子实在名不虚传,果真风流。”伊勒曼也站了起来,说。
“那是,”弗科转过身,颇有几分得意地说,“人家在社交场上这么多年不是白混的,普通女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我看你不比他差。”伊勒曼说。
“嗯?”弗科有些意外地问,“难道我睡过那个女明星的事连你也知道?”
“全柏林的人都知道了。”伊勒曼答。
弗科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出他言语中的挖苦意思,撇撇嘴,忽地拉起伊勒曼就走。
“干什么去?”伊勒曼跟着弗科穿过人群,问。
“看月亮。”弗科头也不回地答。
四
弗科领着伊勒曼走上阶梯,到了二层的走廊,熟门熟路地推开一扇门。他绕过房间正中的大床,皮鞋敲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卧室里回响。伊勒曼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朝周张望了一番,还是跟了上去。弗科直奔凉台,刚拉开窗帘,月华就潮水一样从落地长窗涨进来,浸没了满屋。他推开通往凉台的门,走出去倚靠在了护栏上。伊勒曼刚拨开夜风吹起的窗纱,跨出门,就望着夜空怔住了。夜幕下的柏林郊区,一轮满月在空中幽幽地散发着光亮,隐约传来楼下的乐声,却有一种静谧的美。
伊勒曼缓缓深吸一口气,享受着其中夜晚独有的味道,走到背对着他的弗科身旁。
“漂亮吧。”弗科说。他喝了一口杯中的鸡尾酒,目不转睛地盯着幽光笼罩的圆月。
“漂亮。”哈尔曼点头。
弗科一只手放在护栏上,一下下轻声敲击着,似乎是在合着楼下几不可闻的音乐节拍。黑胶唱片中刻录的大提琴声婉转悠扬,饱满华美的音符勾人心弦,在月色的衬托下,似是将时间与空间融为一体,剩下的唯有永恒。
“……就好像天地间只剩我们两人一样。”弗科说,笑着转头看向伊勒曼。伊勒曼察觉到他的目光,也回望弗科;习惯性地挑眉,浅榛色的眼珠略有着一点绿色在眼底,睁大的眼睛让本就长相清秀的他看起来更加年轻。弗科毫不客气地直直盯住伊勒曼的眼睛,像是在钻研什么谜题,过了几秒才问:
“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伊勒曼回答。
“你看起来最多十七岁。”弗科不知为何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弯起嘴角。
伊勒曼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咽下后顿了顿,慢悠悠地说:“我知道你也不过二十二岁。”
“还没到,”弗科纠正道,“我才二十一。”
伊勒曼像是觉得弗科争辩的样子很好笑似的,看着他不住地笑了起来。他一手横搭在胸前的护栏上,另一只手拿着酒杯,忽然一仰头将杯中物尽数灌了下去,接着抬手把玻璃酒杯远远扔出。遥不可辩的黑暗中传来一声落地碎裂的声响。
弗科立刻也随着笑了起来:“我真的没有到二十二岁。我的生日在十二月,不信你可以看我的驾驶本。”说完如法炮制,一口喝下杯中剩余的残酒,将高脚杯丢了出去。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他好像听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不可遏制地狂笑起来。
伊勒曼先是一手撑着额头,斜过头看着弗科,却笑得肩膀抖个不停,最后干脆趴在栏杆上埋头笑了起来。弗科几次想要停下来,一试着开口说话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弗科才渐渐止住了笑,双肘撑在护栏,安静地看着身旁的伊勒曼。肩背抽动的频率也慢慢降低,最后终于抬起了头,长出一口气,转头看到凝视着他的弗科,唇边又冒出了笑意,恨不得再一次埋下头去。
“够了。”弗科轻踢了伊勒曼小腿一脚,“我很好笑吗?”
“没有。”伊勒曼强忍着笑回答。
弗科单手托腮,歪着头看伊勒曼,另一只手又开始在护栏上轻轻打节拍。
“迪特。”弗科问,“为什么想当飞行员?”
“还不是和大家都一样,”伊勒曼没所谓道,“觉得战斗机飞行员很帅呗。”
“红男爵?”弗科笑。
“当然了。”伊勒曼转过身来,背靠着栏杆,抬头看月亮。
“我比较喜欢柯特·伍尔夫上尉呢。”弗科说,“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
伊勒曼扭头看向弗科,有些惊奇地问:“是那个右手被击穿还能单手操纵飞机回去顺利降落,后来二十二岁时以身殉国的?”
“嗯。”弗科说,“而且他的最后一战是自愿向敌军一整个编制进攻,不是先被对方袭击的。这我记得很清楚。”
“可你不想像红男爵一样?”
“当然想。怎么会不想。”弗科回答。
伊勒曼露出似乎是费解的表情。
“我对指挥作战没什么兴趣。”弗科倚在护栏上,低着头,俯视两层楼下的地面,“多小规模的编制都不是我的强项。要不是击落敌方需要人证,我都不知道我要僚机做什么用。”
伊勒曼定定地看着弗科,仿佛陷入了沉思。
“我不是个好长机驾驶员。一想到编制里的其他人是用性命来相信我,遵从我调遣,我就没办法下达命令。他们的命太贵,太沉重,我担负不起。”
弗科闭上了眼睛。他做了个深呼吸,才又睁开眼,继续说道:
“去年的八月二十四日,不列颠战役,是我第一次真正进行一对一的空战。我的对手很强,很有经验;我和他缠斗了四分钟,直到我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向上攀升,靠着高度上的优势,再俯冲开火;我击中了敌机的引擎。那架飞机从空中下坠,落入了英吉利海峡。我上方随即出现了更多敌机,所以我以一个极陡的角度向下俯冲,在距离海面几米的位置拉起机头,紧贴着水面飞过,躲过了敌军的机枪扫射。没有人追踪我,我就那样回到了吕伐登。
“但是回到军营,我却彻夜辗转难眠。我提笔给我的母亲写信:‘今天我击落了我的第一个敌手。但是我并不感到喜悦。我一次一次地回想那架战斗机坠入海峡,消失在我视野中的场景;我无法不去想一个母亲该有多么伤心,当她接到年轻儿子的死讯。而我,是我杀了她的儿子。’
“我希望那个飞行员活了下去。可是就连我在第二教学中队最亲密的战友,也劝我说:‘哈约,这是打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都觉得我疯了。我知道我不得不竭尽全力击落我见到的每一个敌人,甚至杀了他们。但是这不能阻止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心里难受。”
伊勒曼想要说点什么,一开口,却又无话可说。他动了动嘴角,还是没发出声音。良久,他伸出手,盖上了弗科还握在护栏上,却早已停止打节拍的手。
弗科深吸一口气,转头朝伊勒曼勾了勾嘴角,又长长出气。他扬起手,见伊勒曼立刻把手拿开,反而伸手握住了伊勒曼正往回缩的手。伊勒曼没有动,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弗科握紧的左手,便又抬眼看向弗科的眼睛。弗科浅棕色的眼睛也正直勾勾地盯着伊勒曼。
“要是没有打仗,”他问,“迪特,你想要做什么?”
“开飞机。”伊勒曼不假思索地答。
弗科微微点了点头,露出由衷的笑容:“我也是。”
五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
空旷的碧空。深棕色的机身忽地探下了机头,势不可挡地朝着地面冲去。很快,又拉起头部,向上攀升;回到原先的高度后拉平机头,滑行了一段,接着缓缓抬高右侧的机翼,将整个机身竖了过来,机翼与地面垂直地再次俯冲下去。在空中划过一段距离后,再次机头高抬,一面不断攀升,一面也不停加大与地面的角度。随着机身上升与机头的越发高仰,整个飞机片刻间就开始垂直向上飞翔,随后就机舱朝下翻了过来,倒着划了个长长的圆弧,才借由再一次的俯冲完成了竖直画圆三百六十度的一整周飞行。飞机还不罢休,又在空中画了两个竖着的圆圈,才平稳下来,中规中矩地缓缓向前飞行。
时隔不久,它却又慢慢地抬高了右侧机翼。这次是在飞机维持着同一高度向前行进的同时不断抬起右机翼,直到水平翻倒过来,再继续以机身为轴旋转,完成一整周的翻滚。又在这样做了三次之后,开始一面斜向上地飞行,一面不住地旋转机身,有如芭蕾舞者一般,在万里无云的空中肆意地起舞。在攀升到了足够的高度后,恢复到正常的飞行只几秒,棕色的飞机就迫不及待地进行了一百八十度的翻滚,变作翻倒着飞行时又头朝下划了一个竖着的半圆,这样同时改变了自身的高度和飞行方向。做完这一切,这架大显身手的小飞机才恋恋不舍地朝下飞去,越来越靠近地面,终于稳稳地降落在停机坪上。
“最后的反向殷麦曼弯飞得相当漂亮。”不等伊勒曼从驾驶舱中爬出来,杜达斯·皮特坎因上尉就急急忙忙忙地迎了上来。
伊勒曼把头戴式消音耳机摘下来,才回问:“什么?”
“反向殷麦曼弯。很不错。”皮特坎因说,“休息一下再做转动。”
伊勒曼解开安全带,迈出机舱坐到了机翼上:“谢谢长官。”
“你资质很好。”皮特坎因靠在机翼上,眯起眼,“果然是当战斗机飞行员的料。”
伊勒曼忍不住微笑起来,从机翼边缘垂下的两条腿来回摆动着。
“傻乐什么,”皮特坎因一抬手拍在伊勒曼身上,“才从柏林转来没几天就得意洋洋?要想跟你教官我一样,还早得很。”
“您上过战场?”伊勒曼问。
皮特坎因挑眉道:“你当西班牙内战是闹着玩的?告诉你,能活着回来的都不是一般人。”
“西班牙内战!”伊勒曼叫着,从机翼上蹦了下来,“您是兀鹰军团的?!”
皮特坎因摸摸下巴,嘴角上扬,不去看伊勒曼急切的神情,反而不紧不慢地扭头望向天空。
“您不是在骗我吧……”伊勒曼皱眉。
“我骗你做什么?”皮特坎因笑道,“我和前几天刚去世的莫德斯上校先生,还有在北非的博斯维勒中校先生,都曾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莫德斯先生……走得真可惜。”伊勒曼说。
“是啊。”皮特坎因看着伊勒曼,“西班牙内战都打过来了,居然在去乌德特的葬礼路上飞机失事。”
“乌德特和他认识?”伊勒曼问。
“乌德特是他上级。”皮特坎因低头摸出一盒烟,烟盒上印着黑色的鹰徽,“乌德特葬在老战友红男爵旁边了,而莫德斯先生就葬在乌德特旁边。莫德斯先生是个伟大的人。不仅创造了四人编制,还包括这种编制特有的交叉转弯;也是六月份首个破了红男爵击落记录的人。”
皮特坎因取出一支烟叼上,又递给伊勒曼一支,掏出火机点了烟,再把打火机递给伊勒曼。伊勒曼默默地都接了过去。
“人死也死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皮特坎因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只不过他的名字大概也和红男爵、乌德特一起,留在历史中了吧。”
伊勒曼点上烟吸了一口,把打火机递回给皮特坎因。
皮特坎因见伊勒曼不说话,耸了耸肩:“不说他了,讲点别的。你知道乌德特为什么自杀?”
伊勒曼摇摇头:“不知道。”
皮特坎因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据说是因为对纳粹党不满,对戈林上位更是忿忿不平。这次向苏联开战的巴巴罗萨行动,应该是让他彻底对德国失去了信心。他是在与女友通电话时开枪自杀的。”
伊勒曼怔住。
皮特坎因却话锋一转:“知道博斯维勒中校先生?”
“知道。”伊勒曼点头,“现在应当在二十六联队。兀鹰军团时期的战斗机王牌当中还在世的,首当其冲就是博斯维勒中校。”
“那家伙一时还死不了。”皮特坎因大笑。他有些被风吹乱的暗金色头发中隐隐透着红,眼角几道皱纹被笑声刻得更深。他抬头喷出一口烟,烟雾上升,盖住了他眼中难掩的沧桑。
“你有没有觉得我身上总是有烟草气味?”皮特坎因问。
“有。”
“博斯维勒先生那个大烟枪比我还要夸张得多。”皮特坎因说着再次把烟举到嘴边吸了一口,然后随手将烟灰抖落在地上,“烟不离手,烟在人在。哪怕兀鹰军团出身的人只剩下他,只要德国还有烟草在,他还是死不了的。”
伊勒曼也不由得笑了笑。他的指间悠悠地升起一缕薄烟,手中的那支烟只吸了一口。
“我认识他的时候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皮特坎因眯着眼睛说,“一转眼都过去六七年了。我和莫德斯先生都是他的下属,一起在西班牙,第八十八战斗机组。他那个时候就每天穿着泳裤,叼着雪茄,就这么着开飞机。西班牙内战我们就是这样打下来的。”
伊勒曼